作者:芒鞋女
子有善,勿吝言,检查他们的功课时,谭盛礼每人夸奖了两句,谭振学平静如初,谭振业脸颊微红,谭生隐面露羞赧,唯有谭振兴,咧着嘴,笑得开怀。
这么久了,得到谭盛礼称赞的次数屈指可数,不怪谭振兴高兴,要知道,他已经好久没挨打了,以为父亲忙着看文章没时间,不想是自己表现好,嘻嘻嘻……
受了表扬,谭振兴心情大好,以致于再看到刘明章都觉得顺眼不少,当然,顺眼的是刘明章身上那套如孔雀开屏的长袍,和他这个人买关系。
他们在卖柴回家时碰到的刘明章,院试放榜后,人们争先恐后地抢着买他们的柴,谭盛礼定了规矩,挑着柴进城走两条街才准把柴卖出去,且每天要走不同的两条街,刚开始有人跟着他们走,慢慢的,跟着的人少了,多是站在自家门前冲他们吆喝招手的大娘,“谭公子,我买捆柴。”
托谭盛礼的福,现在他们买柴和送货上门没什么两样。
买他们的柴,不用去街上找,在家等着就行。
四捆柴,走了两户人家才卖完,然后出来就看到了跟在鲁学政身边的刘明章,他站在鲁学政身后,俯首帖耳,好不谄媚。
谭振兴学罗氏呸了句,“人模狗样的,看着就不是啥好东西。”
他记得罗氏就是这么骂人的,此时用在刘明章身上再合适不过。
谭振学:“……”屁股的伤好了,又能作妖了不是?
出乎意料的,谭振兴并没继续骂,而是低头兀自整理自己的发髻衣衫,还问谭振学有没有哪儿不妥,颇有盛装出门参加宴会的架势。
谭振学:“……”
谭振兴脑子里想什么没人清楚,但刘明章毕竟是鲁学政的得意门生,当街起冲突不好,谭振学善意提醒,“大哥,你后背的伤还没好呢。”
“我知道。”谭振兴呲牙,揉了揉发疼的后背,小声抱怨,“辰风叔送的草药不太管用啊。”
谭振学:“……”
刘明章他们在街对面,也看到了他们,刘明章端着风度,冲他们微微颔首,谭振兴嗤了声,没有作声,转头要往回走,旁边谭振业拉住他漏洞的衣衫,“大哥去哪儿?”
“回家啊。”
小妹说了,刘明章德行不好还敢招摇过市,多的是人收拾他,他静静等着就好,他相信小妹说的。和刘明章正面起冲突,如果刘明章日后出了事,保不齐又跑到谭盛礼面前告黑状,不如避着些,他拂开谭振业的手,小声道,“咱们走这边,别和他说话。”
听刘明章说话他就想揍他。
谭振业几不可查地蹙了下眉,认真盯着谭振兴看,像在看陌生人,目光沉沉,看得谭振兴心里发毛,“怎么了?”
“没,学政大人也在,不过去打声招呼会不会不妥?”谭振业问。
“学政大人心胸宽广,岂会与我们斤斤计较,回家吧。”
对于谭振兴的反应,不说谭振业,谭振学和谭生隐也惊讶不已,就在刚刚,他们以为谭振兴会龇牙咧嘴的扑过去咬人呢,结果自己想通了?
怎么可能。
两人面面相觑,心照不宣地没有问,问了就是有意怂恿,传到谭盛礼耳朵里都别想好过。
直到转过拐角,看不到刘明章了,谭振学才问,“大哥今日怎么了?”
谭振兴摇头,“无事,看到讨厌鬼不能骂他两句不痛快罢了。”
谭振学:“……”是他想多了,大哥始终还是那个大哥。
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接下来连续几天,经常在街上遇到刘明章和鲁学政,奇怪的是谭振兴分外沉得住气,无论何时,见着他们招呼几个弟弟掉头就走,避刘明章如蛇蝎,几次后,鲁学政都看出点问题来。
谭盛礼饱读诗书,诲人不倦,极受读书人推崇,就鲁学政所知,好些落榜的童生迟迟不肯离去,为的就是请谭盛礼指点文章,谭家人在学子宴上还和刘明章相谈甚欢,态度突然这般冷淡,他觉得不得劲,望着四人离去的背影,他问刘明章,“你们可是又起了隔阂?”
刘明章老实答,“学生私底下并没和他们接触过。”
鲁学政皱眉,“那这是为何?”
刘明章摇头,心里也纳闷得很,回家问罗氏是不是又去招惹谭家人了,罗氏举手发誓说没有。
刘明章这才把心落回肚子里。
学政大人重视品行,若发现罗氏偷偷找谭家人麻烦,定会认为自己纵容爹娘不依不饶得寸进尺,落得不好的名声。
既然罗氏没找谭家人,那问题就不在他身上了。
许是谭家人态度太过明显,鲁学政其他几个学生都看出有猫腻,鲁学政年年都有收学生,近日刘明章得宠,他们心有不满,看谭家人不屑刘明章的态度,纷纷打听其中是否有事,结果问了圈都说不知,最后,还是在文会上,有个秀才多喝了两杯透出些事儿出来,原来刘明章休妻并非被爹娘逼迫,而是全家合谋将谭家女捆住手脚扔到院子里,谭盛礼携长子上门接人,没有说刘家半句不是,倒是刘家人还把谭大公子打了顿……
刘明章口蜜腹剑巧舌如簧,德行败坏不堪,学政大人被其蒙骗了。
听得事实的几人震惊不已,难以相信学政大人口里尊师重道的人会这般不堪,一时之间,他们竟不知怎么处理。
此事干系重大,必须要告诉学政大人,谭家家风清正,谭老爷乃高人雅士,不该被刘明章此等小人这般羞辱,论才学,刘明章远不及谭家几位公子,论人品,更是差得远,况且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刘明章所作所为早晚会为人所知,到时候学政大人名声亦会受其牵连。
可在谁出面告诉学政大人的事儿上几人无法达成共识,此举得罪人,稍有不慎落得个长舌妇的名声,都不肯轻易冒险,想来想去,最后决定由谭家人自己说。
于是,这日清晨,谭振兴他们几兄弟进山砍柴,远远的听到山里有人背书,走近了看,是鲁学政带了几个学政在……赏秋景……
哪儿赏秋不好,非得来山林,哪座山不来,非得来他们砍柴的这座山。
谭振兴:“……”
定是有备而来。
谭振兴沉眉,转身准备走人,“我们去其他山头吧。”
语声刚落,就听有人喊他,“谭大公子请留步。”
谭振兴心想,我偏不,催谭振学他们,“我们走。”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他不上当。
“谭大公子……”鲁学政委实纳闷他们退避三舍的态度,不由得出声,“既然遇到了就过来聊聊吧。”
鲁学政亲口邀请,谭振兴不得不他面子,笑盈盈地转身,“是学政大人啊……”
这神情,这语调,谭振学都快忘记了,以前每每他们去刘家探望长姐,院子里的罗氏语气便是如此,“是几位公子啊……”
真的,谭振兴口吻和罗氏一模一样。
刘明章也恍惚在哪儿听到过,没想起来,直到看谭振兴眼角特意堆起的褶子,以及歪嘴露出的左边四颗白牙,他脸黑了彻底。
谭振兴在学他娘!
谭振兴歪着嘴,笑眯眯给鲁学政见礼,谭振学他们徐徐上前,拱手作揖,“见过学政大人。”
几人里,谭振学最有谭盛礼风骨,鲁学政对其印象最好,“听说你常在街边给人解惑?”
谭振学穿着身半新不旧的长衫,长相斯文,气质儒雅,鲁学政曾远远看到过他给人解惑的场景,眉眼沉着冷静,俯首细细聆听,如春风化雨,无声无息。
“解惑说不上,交流心得罢了。”
是个谦虚的,鲁学政对他更有好感,随意拿篇课文考察其功课,谭振学不慌不忙,回答得亦无半点错误,鲁学政点评,“课业扎实,不愧是你父亲悉心教导出来的。”
语毕,他开门见山地问,“前几次在街上看你们掉头就走,可是有什么事?”
看谭振学文质彬彬,不像不懂礼数之人,鲁学政不禁好奇。
谭振学瞥了眼边上的谭振兴,后者拱手便要答话,谭振学心惊,没了父亲,大哥犹如脱缰的野马,由着他不知会说出怎样惊天动地的话来。
“让学政大人见笑了。”谭振兴低着声回答,“学生们衣着简陋,唯恐惊着你了,学政大人博览群书,风姿过人,学生们瞻仰其容颜,非衣帛不敢相见罢了。”
谭振学:“……”
谭振业站在后排,若有所思地望着脊背微弯的谭振兴,嘴角扬起抹弧度,并不答话。
长兄如父,出门在外谭振兴最大,他的话代表着谭家。
闻言,谭振学道,“兄长所言极是。”他不擅长阿谀奉承,几个字,脸颊泛起丝丝红晕。
好在鲁学政被谭振兴的话逗得眉开眼笑,并未留意到他,想到自己学生也在,鲁有意让双方切磋切磋,逢秋景正盛,鲁学政提议以秋为题,各自即兴作首诗。
作诗是谭家人强项,别人不知刘明章是清楚的,在诗文方面想赢谭家人胜算不大。
他心思动了动,道,“老师,院试便有以秋为题的试题,想来几位公子也腻了,古人以诗会友,今日,我们寻点新鲜的吧,不如比算学如何?”
心知今天是躲不过去了,谭振学道,“依刘秀才所言吧。”
“等等……”谭振兴扬手,“比诗很好啊,我不腻。”
问都不问,妄断他们作诗腻了,谭振兴见不得刘明章算计的嘴脸,谭振业也算计过他,但他怎么看谭振业怎么喜欢,刘明章就不同了,前看后看左看右看都看不顺眼,尤其今日,刘明章又穿着那身藏青色衣服,更是令人生厌,他还要再呛刘明章两句,突然后背钝痛,他哎哟声。
“不好意思,大哥,我脚崴了下。”谭振业低头看脚,谭振兴回眸,“没事吧……”
见谭振业像是疼得站不稳,抬脚踢了踢地面,山里路不平,陈伯就是不小心掉进猎户陷阱没了的,谭振兴扶住他,“要不要先坐下?”
“无事。”谭振业按着腿,往后边的树靠去。
见状,谭振学忙道,“科举改革,文数并重者为优,读书人自幼读书作诗,在外算学却是少见,比起诗文,算学更新颖,便依刘秀才所言罢!”
第56章
谭振学不卑不亢,刘明章想起前两日鲁学政布置的算学题,提议鲁学政以此为题。
此题偏难,几个学生都不会,鲁学政也未曾给他们解题分析,拿出来探讨省了他解惑的功夫,鲁学政觉得甚好。
扶着谭振业的谭振兴额头急出汗来,比诗多好偏偏比算学,摆明了刘明章故意设套呢,谭振学就不该往套里钻,然而话已经说出去了,不好反悔,而且鲁学政在,太过执着未免有失礼貌,他侧着身,屏气凝神的听刘明章出题,生怕刘明章出道千古无人解的题故意发难。
他绷着脸,如临大敌似的。
结果听完题,他笑了,笑容得瑟,就差没笑出声了。
《九章算术》最简单的题:今有竹高九尺,末折抵地,去本三尺,问折者高几何?
这类题,谭振兴闭着眼睛都会算,以为刘明章会出难的题,不过尔尔,他撇撇嘴,只觉心思清明,心旷神怡,扬手顺了顺发髻,抬脚欲上前作答,袖子被谭振业拉住,谭振业楚楚可怜地说,“大哥,我脚疼,你帮我瞧瞧是不是肿了。”
谭振兴:“……”大敌当前,谭振业竟出乱子,他不耐烦地蹲身,撩起谭振业裤脚,皮肤白白的,没有丁点红肿迹象,担心自己眼神不好,又撩起另外条腿的裤脚,对比过后,确实没有肿,他和谭振业说,“没肿……”
随着他话音落下,前边刘明章又说话了,“现有竹子高九尺,折断的末端撑着地,离地面的竹根三尺远,问折断处离地面有多高?”
刚刚问过,现在又说,莫不是怕他们听不懂?
真是欺人太甚。
他吸口气,捏了捏谭振业脚踝,“是这疼吗?”
谭振业点头。
谭振兴轻轻揉了两下,没有任何变化,“待会回家敷点药膏罢……”确认谭振业没有大碍,他站起身,往前走了两步欲作答,却被谭振学抢了先,谭振学声音张弛有度,“高四尺。”
是了,高四尺,和自己答案相同,谭振兴投以个欣慰的眼神,回头分析这道题的解法,然后就笑不起来了,这道题的难度远不如舒乐府府试的明算题,他们是正儿八经的秀才,刘明章出这种简单的题来考他们,分明是瞧不起人。
谭振兴恨得磨牙,想到谭佩珠的话,硬是忍着没发作。
答案已出,鲁学政的几个学生面面相觑,看谭振学的眼光变得不同起来,这两日他们都被此题所困,硬是找不着破题之法,因为他们当中无人擅长算学,而且明算在府试比重不大,答得不好靠贴经墨义也能挽回,眼下科举改革,明算比重大,他们前不久拾起这门功课,难得堪比孩童启蒙。
没想到谭振学不假思索就说出了答案,几人心情复杂。
便是鲁学政都惊于谭振学的敏捷反应,半晌不到谭振学就能将答案脱口而出,冲着这点,他的学生无人能比得上,思及此,鲁学政脸色稍有些许难堪,自己稍逊谭盛礼就罢了,他教的学生比谭振学差这么多,委实脸上无光。
无人说话,气氛有些凝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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