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芒鞋女
谭盛礼伸手牵起大丫头,“走吧。”
他们先去了医馆,询问了谭振兴‘病情’,然后给大丫头买了糖葫芦,问乞儿要不要,乞儿忙不迭摇头,家里连炭炉都烧不起了,哪敢吃糖葫芦,哪怕谭盛礼丝毫不担忧,他不得不忧心着,哪日如果穷了,全家老小吃什么哪。
街上热闹,谭盛礼害怕两人走丢,左右手紧紧牵着,不曾注意乞儿的神色,临近年关,人人喜气洋洋的,尤其是读书人,脸上笑容更甚,进士老爷已经离开,但关于进士老爷的话题仍然在,无不夸奖进士老爷学问渊博,风骨清奇,读书人当为如此,语调夸张,堪比茶馆说书的,乞儿问谭盛礼,“谭老爷见过那位进士老爷吗?”在他眼里,谭老爷是书里的圣人,无人能及,纳闷他们嘴里的进士老爷是怎样的人,会比谭盛礼还厉害吗?
谭盛礼看向说话的读书人,“不曾。”
“谭老爷会遗憾吗?”他看好多没见到进士老爷面的读书人都很遗憾。
“不会。”
乞儿心里有了数,进士老爷不如谭老爷厉害,人们爱追捧比自己厉害的,却不会推崇不如自己的,谭盛礼不遗憾说明没把进士老爷当回事,他不再多言,跟着谭盛礼,沿街往前走,路上碰到几个行乞的乞丐,又想起自己的问题来,“谭老爷,我问的问题很难吗?”
“是啊。”顺着他的目光望去,谭盛礼落在光着脚丫互相依偎的母子身上,他给乞儿两个铜板,乞儿摇摇头,不肯要,待走出去有些远了,他才说,“她们穿得薄些,眼下还算过得不错,用不着咱们接济的。”
最近他经常听谭振兴唉声叹气,像是为钱发愁得很,谭盛礼心地善良,有接济他人的心是好,但……他回眸望了眼,小声说,“街上乞丐多,谭老爷如果给了她们钱,其他人会蜂拥跑出来,会惹麻烦的。”他和谭佩玉出过几次门,偷偷观察过街边的乞儿,有些看着蓬头垢面,实则为了故意装扮博取同情的,拿了赏钱他们换身衣衫就买酒喝去了。
行为令人匪夷所思。
在郡城,手里有钱多是买粮食囤着,哪儿舍得买酒啊。
谭盛礼垂眸看他,“你看得很仔细。”
“同样出身,走到哪儿总会忍不住多看几眼,谭老爷,好几条街的乞丐都不是真乞丐,我和佩玉姐说了,别给他们铜板。”乞儿道,“你也别给。”
谭盛礼道,“好,记下了。”
他们漫无目的的闲逛,经过私塾时,谭盛礼突然停下,走近大门,认真听里边的读书声,看他听得入神,乞儿和大丫头俱侧着耳朵,街上热闹,学生们读的什么书听不清楚,谭盛礼牵着他们继续往前走,顺便和乞儿聊起鸡笼的事儿。
乞儿做的鸡笼和其他不同,鸡笼抬高了些,底部镂空,清扫时分外省心,他问乞儿怎么想到的。
“突然想到的。”乞儿回答得诚恳,“不好吗?”
“很好,你佩珠姐说比以前省事多了。”
乞儿不好意思地笑了,他给大丫头的兔笼也做了个类似的底板,方便清扫的,大丫头也夸他好来着,又走了没多久,又有间私塾,城里的私塾好像很多,半日下来,他们都经过好几间私塾了。
天边露出明晃晃的光,云层亮得刺眼,谭盛礼问乞儿,“乞儿想去私塾读书吗?”
乞儿有些困惑,“跟着谭老爷不好吗?”谭老爷饱读诗书,私塾夫子能教他都能教。
“你年纪小,和同龄人相处更好。”经过新开的棺材铺前,谭盛礼望了眼,里边有两个妇人捂着嘴哭,铁匠穿着身素衣站在旁边,神色难过,看到他,铁匠拱手,脸上的情绪告诉谭盛礼,早上的那位老人走了。
乞儿没注意旁侧,思考谭盛礼的问题,答道,“振业哥和生隐哥比我大不了多少,我跟他们学不行吗?”进私塾要束脩,谭老爷手头拮据,并没多少钱了,他知道的,要不然谭振兴不会叹气。
“他们功课重,性子闷。”谭盛礼压低了声音,“私塾有很多有趣的人,在那你会认识到朋友,你不想吗?”
“想。”乞儿很想和他们做朋友,在郡城的时候就想了,但是那些人嫌他穿得脏,离得远远的,乞儿问,“他们会愿意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谭盛礼鼓励他。
“我去,束脩我以后会还谭老爷的。”
“好。”
年前入学是来不及了,谭盛礼打算年后去,本想下午再出门看看,想到要写祭文走不开,又给乞儿布置了几篇字,他把祭文写好,出门找铁匠,他不知老人姓名,有些地方留白没有填,他不知老人住处,交去给铁匠,而铁匠住在这条巷子里边,他沿着往里走。
快到尽头时,听到边传来打铁的声音。
再往里,有痛哭声响起,老人的子女们都回来了。
铁匠家外边站着好几位老人,老人去世,都聚在门口感慨,不知什么时候就轮到他们了,年纪半百,真的是过一天少一天,见到谭盛礼,几人露出笑颜,他们年纪比谭盛礼大,谭盛礼拱手作揖,把祭文递过去。
铁匠停下动作,朝巷子里边瞅了眼,“劳烦谭老爷了。”擦了擦手,双手隆重地接过。
他身体好,即使大冷的天,身上就穿了件衣衫,旁边人不识字,亦没多问,倒是有老太太问起谭盛礼的子女来,谭盛礼粗略的提了提,得知谭佩玉被休回家,老太太看得明白,“大姑娘那么好的人,谁这么不懂珍惜啊。”
这话谭盛礼是头次听到外人这般评价此事,感激的拱手行礼,老太太虚扶了下,“你这么见外作甚,大姑娘天天进出买菜,品行如何我们看在眼里,定是男方不懂珍惜。”
活到老太太这把年纪,什么看不出来啊。
谭家是读书人,懂规矩,大姑娘品行敦厚,什么时候瞧见她们都笑眯眯地打招呼,真要是个不好的,怎么会安分守己的天天待在家,想到什么,老太太看了眼低头整理纸张的冬山,冬山这孩子哪儿都好,就是过于憨厚了,大姑娘若是不嫌弃,两人倒是合适。
等谭盛礼走后,老太太和铁匠提了两句。
铁匠瞬间脸红,“你莫操心了罢。”谭家那样的人家我怎么配得上?
“我就问问,我看谭老爷不是迂腐之人,只要你真心待大姑娘好,谭老爷会答应的,况且你条件也不差。”
铁匠哭笑不得,转身望了眼空荡荡的院子,“你看我哪儿就不差了?”
“你人好,这么多年守在平安街不走我就知道。”铁匠爹娘死得早,没人给他张罗亲事,前几年有人好心,谁知那姑娘心思多,差点害了冬山,老太太觉得谭家大姑娘就很好,不行,她得想法子帮忙问问。
于是,这天午后,谭家迎来了空前多的客人,且都是六七十的老太太,老太爷,书房里的谭振兴看到这番景象,心头突突直跳,不住的反省,自己这几日没招惹这些老太太老太爷,上门告状应该和他无关吧,他瞅了眼谭振业,“你没惹事吧?”
整个谭家,惹是生非的除了他就是谭振业。
他确认自己没犯错,就是谭振业了。
最近,谭振业格外注重练字,还问谭盛礼要了几张字帖临摹,乞儿每天练多少篇他就多少篇,好像纸不要钱似的,看谭振业练字不搭理他,谭振兴凑过去,“咱家来了很多客人,这次如果挨打,怕会很惨哟。”谭盛礼重礼数,惹上长辈两字无论对错,都得挨打。
“身正不怕影子斜。”谭振业极有自信。
见状,谭振兴心里又没底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口无遮拦得罪了人。是了,年纪越大的人心眼越小,定是上门找谭盛礼告状的,他呲了声,天气冷后,后背的伤好了,原来是等在这的啊,“你说我现在要不要出去认错啊。”
趁他们告状前,跪地磕头求得他们原谅,这样应该能少挨几棍吧。
“认错有用吗?”谭振业反问。
谭振兴答不上来,因为有没有用要谭盛礼说了话,就谭盛礼那清不容物的性格,估计难。
抬头望去,谭盛礼正把人迎进了堂屋,老人们动作慢,许久才进了屋,谭振兴心思动了动,趁人不注意,悄悄溜了出去。
桌边给谭生隐讲算学题的谭振学摇头:“我看大哥是久了没挨打皮又痒了……”刚说完,就看谭振兴嗖的冲了进来,一副死里逃生的激动模样,“不是我,不是我,我听到了,长姐,他们和父亲说的是长姐。”
谭振学;“……”
“大哥,长姐挨打你很开心?”
谭振兴:“……”是哦,他顿时耷拉着耳,叹气,“怎么办啊。”
“大哥听清楚什么事没有?”谭振学停笔,望了眼窗外,谭佩玉天天外出买菜,汪氏洗衣服,谭佩珠扫地做家务,她们不像会得罪人的,会不会有什么误会?
谭振兴甩头,“我听到‘大姑娘’三个字就跑回来了,哪儿敢细听啊。”得知不是他挨打,他不跑快点,被谭盛礼看到就得说他偷听,不挨打都不行,所以他傻啊,听到不是自己名字还站在那儿。
谭振学站起身,“长姐呢?”
“去街上没回来呢,怎么办啊。”虽说不是自己,谭振兴半点高兴不起来,谭佩玉善良柔弱,那么粗的棍子,她哪儿承受得住,谭振兴犹豫,“要不我们替长姐受着吧。”
四个人,能分担不少呢。
堂屋有说话声传出,但都是些老人,吐字不清,再如何屏气凝神都听不清楚。
没多久,她们杵着拐杖出来了,谭振兴如坐针毡,待她们走到门口,他憋不住了,嗖的又跑了出去。
看他跑出去,谭振学拿起笔,继续给谭生隐讲,谭生隐担忧地望了眼外边,“佩玉姐不会有事吧?”
“待会就知道了。”
这次,谭振兴去的时间有点长,回来时满脸是泪,谭振学纳闷,“父亲揍你了?”没听到哭声啊。
“呜呜呜,二弟,出大事了啊。”
那帮老太太老太爷比高黑状还可恶,竟要谭盛礼把谭佩玉嫁给铁匠,铁匠是什么人哪,哪儿配得上谭佩玉,他掏出手帕拭泪,“怎么办啊。”
谭振学和谭振业俱抬起头来,见状,谭振兴哭得愈发伤心,“怎么办啊。”
铁匠姓徐,名冬山,祖上几辈人都是铁匠,家境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谭家祖上好歹出过帝师,徐家就铁匠,哪儿配得上谭佩玉啊。
第67章
而且,铁匠孔武有力,日后若起了什么争执,谭佩玉哪儿是他的对手,没准被打死都不知。谭振兴握紧拳头,抬起胳膊举了举,又去看谭振学和谭振业的胳膊,纤纤细细的,就铁匠的身形,他们几兄弟加起来都打不赢。
想到此,他心头沮丧极了。
书房陷入了沉默,寒风吹过窗户,顺来几片雪花。
又下雪了。
谭振业搁下笔,轻轻吹了吹纸上的墨,神色不明道,“父亲怎么说?”
“不清楚。”谭振兴小心翼翼地望向窗外,送走客人,谭盛礼仰头望了眼天儿,然后掉头进门,怕他听到,谭振兴捂着嘴极为小声地说,“父亲宽厚,又敬老尊贤,铁匠心机深,故意请长者出面,父亲哪儿会推辞得掉啊。”
谭振兴还记得谭佩玉和刘明章议亲的事儿,刘明章惯会装,人前装得人模狗样的,察觉父亲对他有几分好感,就遣家里长辈上门求亲,父亲重礼数,自不好不给面子,把刘明章叫到跟前,考了几句功课,满心欢喜的应下了那门亲事。
结果怎样,还不是老眼昏花看走了眼。
有的话是万万不敢说的,谭振兴唉声叹气,好不难过。
“想父亲饱读诗书满腹经纶,怎么就总被……”风大了,吹得窗户东摇西晃,惊觉自己语气不妥,谭振兴补救道,“父亲宅心仁厚,慧眼如炬,常能看到我们所看不到的品性,他欣赏铁匠必有他道理。”
换了是别人谭振兴定振臂欢呼,奉承谭盛礼目光独到,可事关谭佩玉,谭振兴委实高兴不起来,接连叹了两口气,垂头丧气道,“罢了,我去问问父亲吧。”
“大哥不怕挨打?”谭振业拿着写满字的纸,反复与谭盛礼写的字帖比对,漫不经心的样子。
谭振兴缩了缩脖子,“要不你去?”
谭振业顿时安静了,谭振兴饱满期待地看向谭振学,谭振学歪头,望着毛毛雪的天儿,“大哥心急作甚,父亲还能害了长姐不成?”他们心疼长姐,父亲又怎么不心疼,铁匠品行敦厚老实,若真心待长姐好又未尝不可,人活于世,品行要比才学重要,目前来看,铁匠比刘明章强多了。
而且父亲不是冲动的人,事关长姐未来,定会慎重考虑的。
遐思间,只看谭盛礼回房套了件披风出来,然后去走廊拿了两把伞,撑着出了门,看他走后,谭振兴趴在窗户边伸长脖子望,“父亲去哪儿啊?”
天飘着雪,雪花夹着雨,谭振学道,“大抵接长姐去了吧。”
绵州少有大雪,多是雨夹雪,谭盛礼撑着伞,沿着巷子朝外边街上去,到街口时,被人叫住了。
“谭老爷。”铁匠穿着件黑色长袍,衣衫单薄,袖子撩到手肘处,大步跑来,“谭老爷……”
相较平时,他略有些紧张,“谭老爷,今日之事我……我也是刚刚知晓,大姑娘蕙质兰心,我胸无点墨,德薄浅智,自知高攀不上,还望谭老爷莫往心里去。”那日老太太说起,他以为随口闲聊,不曾放在心上,谁知她们当了真,约着上门找谭盛礼说此事,铁匠万分过意不去,拱手作揖道,“给谭老爷添麻烦了。”
“严重了,男未婚女未嫁,他们有此想法也是关心你,邻里能做到这个份上实属难得,我不会往心里去的。”说着,谭盛礼递伞给他,铁匠摇头,轻轻擦了擦脸上的雨雪,“不碍事,我身体结实,这点雨雪不算什么,若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啊……”
铁匠再次拱手,隐约注意到尽头有人来,忙转身跑走了。
他来得急,去得更急,眨眼的功夫就消失不见了,谭盛礼收回视线,抬眸往前走,却看谭佩玉拎着篮子埋头走来,他唤了声,“佩玉。”
上前递过伞,顺势拿过她手里的篮子,篮子里有鸡蛋,还有些肉,谭佩玉撑着伞,望着雾蒙蒙的天,狐疑道,“父亲怎么出来了?”
“落雪了,出来接你,今日怎么下午还出门?”谭佩玉日日清晨出门买菜,少有午后外出的,谭盛礼随口就问了句。
谭佩玉身形僵了瞬,低头整理衣衫的雨雪,故作轻松地说,“没什么。”
几个孩子都不擅长说谎,看她这般谭盛礼就知晓其中有事,外边风大,他没有多问,回家后让谭佩玉回屋换身干爽的衣衫,谭佩珠熬了姜汤来,觑视着谭盛礼神色,主动解释,“父亲,是我拜托长姐出门办事的,我画了几副花样子,想问问能否卖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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