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芒鞋女
“父亲……”谭佩珠低着头,不安地捏着衣角,磕磕巴巴道,“我……我没有其他意思,想给大哥买些文章看,你莫怪长姐。”年后就乡试了,她听谭振兴经常问往年乡试试题的事,还有绵州几位举人老爷的文章诗册,价格太高,谭盛礼从来没说买的事,虽有前两年乡试试题,然而不够齐全,她记得院试前,谭盛礼翻了许多府郡的县试考卷,唯有乡试,整日在屋里抄书,极少聊乡试的事。
她虽不懂科举,但多读些文章总是没错的。
有些事她虽没说明白,谭盛礼却懂她的用意,对这个小女儿,谭盛礼从未苛责过半句,今日亦是,他叹息道,“你和佩玉心系家里兄弟,我怪你们作甚,只是……”谭盛礼顿了顿,“他们读书自有我看着,需要什么我会买,你和佩玉别忧心太多,咱家虽不算富裕,真要碰到好书,我不会不买的。”
言外之意就是外边流传的文章诗册没有想象中的好。
谭佩珠怯懦地点头,“知道了。”
不多时,谭佩玉换了衣衫出来,看谭盛礼坐在堂屋里,她紧了紧袖子里的文章,小步进了门,“父亲。”
“佩珠熬的姜汤,快喝了吧。”
谭佩玉看了眼边上的谭佩珠,恭敬地上前,放下她手里的文章和诗册,谭盛礼眉头皱了下,没有说话。
姜汤还冒着热气,谭佩玉喝得很慢,喝完后手脚暖了不少,把碗递给谭佩珠,“小妹下去吧,我和父亲说说话。”她看到城里的读书人爱买这些文章和诗册,也知道父亲逛过书铺什么都没买,随后连去都不去了,有些事父亲不曾说起,她却是明白的,“父亲,这文章是诗册是书铺卖得最火的……”
“佩玉。”谭盛礼翻开文章,扫了几行,“你哪儿来的钱?”
他虽不绣花,城里物价多少知道些,绵州有四大布庄,请的画师画技精湛,就谭佩珠的画技而言,花样子卖不了多少钱,更别说她们是外地人,对方会刻意压价了,想要买这文章和诗册,卖花样子的钱远远不够,他翻开诗册,翻了几页就不翻了。
谭佩玉自知瞒不过去,就把自己绣花卖的事说了,她在郡城时,巷子里的有位老太太会刺绣,她跟着学了阵……
听完谭佩玉所说,谭盛礼静默无言,谭佩玉又道,“父亲常说亲人要相互扶持,读书考科举女儿帮不上忙,唯有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父亲莫觉得亏欠了女儿,女儿心甘情愿的。”从刘家到绵州,父亲自始至终不曾露出反感或厌恶,几个弟弟待她如初,仿佛她不曾离家过,在刘家的几年不过是场梦。
“父亲,能陪着你们女儿就很开心了。”
谭盛礼语噎,重新翻开文章,他逐字逐字看了起来,忍住喉间酸涩,他说,“佩玉,你是个好姑娘,父亲对不住你。”
“父亲为何这般说,女儿并未觉得有什么。”相反,买到文章和诗册时,她欢喜异常,她知道,她的父亲和弟弟们会考上举人,撑起谭家,不会再窝在村里被人欺负,她直直望着谭盛礼,黑白分明的眸子闪着喜悦的光,“父亲,女儿很好。”
见她这样,谭盛礼鼻尖泛酸,轻轻嗯了声,“你很好。”
谭家姑娘都很好。
两篇文章,谭盛礼看了许久,完了又翻开诗册,比县试做试题还认真,谭佩玉见他聚精会神全神贯注,心里像喝了蜜似的甜,她轻轻推开凳子,蹑手蹑脚走了出去,到门口时,听谭盛礼道,“你若喜欢绣花,白日里绣,夜里伤眼睛,再有,科举类的文章数不胜数,便是我都要挑上许久,你再想买文章,与我说说罢。”
他能告诉谭佩珠文章和诗册直不起价,却没法和谭佩玉说。
“是。”谭佩玉展颜笑道。
收起文章和诗册,谭盛礼去了书房,见封皮就知是城里举人老爷的,谭振兴如获至宝,“父亲买的?”
“不是,你长姐买的。”谭盛礼心情沉重,提了两句谭佩玉钱的来源,同个屋檐下,四人都不知谭佩玉偷偷绣花卖,谭佩玉清晨出门买菜,吃过午饭要做全家人的衣衫鞋袜,晚上舍不得燃灯,天黑前就回屋睡了,谭盛礼给她书看,她要看好多天,这样的人哪有时间绣花。
不重的书,落在谭振兴手里犹如千斤重,他低下头,眼泪包不住地往下滚,“我是不是又连累长姐了。”他虽愚钝,也猜得到长姐这钱是怎么来的,他啜泣出声,“我不好,事事都要长姐操心。”
长姐比他大,舍不得他,硬要等他成亲后再嫁人,若长姐早早出嫁,就不会遇到刘明章,就没后面的诸多事。
想到自己在家里经常唉声叹气说手头拮据,连举人老爷的文章和诗册都买不起,长姐定是那时候听到放在了心上,所以见缝插针的做针线活,就为卖钱给他买文章。
他抱紧文章,噗通声跪地,“父亲,你打我吧。”
“文章既然买回来了,你们就看看吧,这是你们长姐的心意。”
谭振兴喉咙堵得厉害,泪眼婆娑地翻开文章,开篇看着不错,越往后越平淡,他吸了口冷气,蹭地爬了起来,“长姐定是被人骗了。”
这样的文章和诗,白送给他他都不要。
谭振学拿过翻了翻,又递给谭振业,谭振业看了眼谭盛礼,沉默的递给谭生隐,谭生隐眉头越皱越深,翻到最后,竟是连话都说不出来,谭振兴又夺了过去,咬牙切齿道,“我去问长姐在哪儿买的。”
“告诉你又欲如何?”谭盛礼低低问道。
“难道就这么算了?”绵州物价高,有这钱买什么不好啊,做针线活伤眼睛,他们日日燃灯看书,谭佩玉屋里却不曾亮过光,不敢想象这些钱谭佩玉是怎么挣来的,谭振兴再次泪流满面,嚎哭不止,“长姐啊,我的长姐啊……”
谭振学和谭振业俱红了眼眶,便是谭生隐,都背过身,肩膀抽搭了两下。
“看书罢。”许久,谭盛礼道,“刚刚有人上门为徐冬山提亲,我没应,不是嫌他出身不好,而是想再看看。”留下这话,谭盛礼出了门。
因着谭佩玉这件事,四人都没心思看书,尤其是谭振兴,抱着文章和诗册哭得伤心欲绝,到后边,文章被其眼泪淋湿,字迹都模糊了,见状,谭振兴哭得更为悲痛,“钱啊,长姐的钱啊。”
谭振学和谭振业:“……”
谭生隐弯腰扶起他,“振兴哥,莫再哭了,再哭连诗册的字都看不清了。”
谭振兴:“……”
二两银子,到头来不过几眼而已,图什么啊,他仰天大哭,边哭边骂写文章的举人老爷,将其骂得狗血淋头犹不解恨,要上门找他当面骂,谭振学劝他,“举人老爷在城里极有声望,你此番去不过以卵击石罢了,何苦呢。”
“呜呜呜,长姐啊,长姐啊……”
谭振学心里亦不是滋味,难怪父亲从不提举人老爷的文章,怕是早就猜到了,奈何书铺规矩严苛,不给钱不能看,谭盛礼没有证据罢了,即使有证据,谭盛礼也不会说半句不是,何况没有证据了。谭盛礼不会说人不好,但他如果说好,就是真的好。
谭振学想到了铁匠,“我倒是父亲能答应铁匠和长姐的婚事了。”长姐心善,唯有善良的人能懂她的好。
“好好的提他作甚?”他的长姐,怎么能嫁给那样的人。
见他止住哭声,谭振学关上门窗,“自该相信父亲的眼光。”铁匠守着书铺,价格低廉,随人都可借阅,冲着这份心性,比很多人都强,长姐跟着他不会差的。
谭振兴打了个哭嗝,哭久了,声音哑得厉害,“父亲眼光虽好,长姐更好啊。”
他就是看铁匠不好,哪儿配得上他的长姐啊,想到谭盛礼如果答应两人亲事,长姐就搬出去了,他坐在地上,再次悲声痛哭,声音沙哑凄厉,堪比哭嫁的,谭振学:“……”
“长姐再好,总归是嫁人的啊。”谭振学无奈道。
谭振兴:“……”
因着谭振学这句话,谭振兴气得翻来覆去睡不着,清晨出门跑步,经过亮着灯笼的铁匠家抬脚就咚咚咚地踹门,踹完就跑,势必要扰得铁匠不得安宁的样子,谭振学和谭振业静静旁观,不搭腔不表态,任由谭振兴拿门撒气。
第二天,再经过门前,谭振兴仍旧抬脚踹门,声音响亮,踹得门突然裂开了缝,隔着缝隙,谭振兴毫无阻碍的看到了门里站着的人,差点没被那双眼吓得半死。
悬在半空的腿没落下。
倒也是踹了脚的。
四目相对,谭振兴先败下阵来,灰溜溜地转身走了,走出去后,歪着嘴抱怨,“看到没,看到没,眼神冷冰冰的,长姐跟着他能有什么好日子啊。”谭振兴满腹牢骚,回味铁匠的眼神,到现在都心有余悸。
清晨雾重,风大,四人围着巷子要跑半个多时辰,谭振学不搭腔,谭振兴心里不痛快,“长姐待我们恩重如山,你这个狼心狗肺的,竟要把长姐许配给那样的人,谭家列祖列宗也不会放过你的。”
谭振学:“……”
这话该回去和父亲说比较合适,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长姐的亲事,自己做不了主,要谭盛礼说了算。
第三天,再经过铁匠家门,谭振兴先放轻脚步,偷偷扒开门缝,看里边无人再上脚踹,久了没砍柴也不妨碍他使用腿,有时不过瘾,来回踹好几次,可能他运气好,每次经过铁匠家门口里边都没人。
心里那口恶气消散不少,许是他腿上功夫太了得,这天竟然把门给踹坏了。
当看到门断开嘭的声倒地,他整个人愣住了,难以置信地望向空荡荡的院子,里边静悄悄的,铁匠该是不在家,他松了口气,情不自禁地欢呼出声,“我这腿是不是太厉害了?”
九天而已,九天就把铁匠家的门给踹坏了,他弯腰,他曲起腿在空中踢了踢,“你们说是不是太厉害了啊。”照这速度,他连续踹的话,片刻功夫就能踹烂这扇门的,由此来看,他并不算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铁匠常年打铁,手臂力量大,他经常砍柴,腿上功夫不输他啊。
真打起来,他不见得会输!
哇哦,他不敢相信自己会成为这样厉害的人,又抬脚踢了踢,咧着嘴,自己嘿嘿嘿笑了起来。
其余三人:“……”
见谭振兴往里边走,谭振学反应过来,上前拉住他,“大哥怕不是皮痒了,想想怎么和父亲说吧。”
被谭盛礼知道,恐怕不是挨打就能完事的,他弯腰扶起门要装上去,发现连着门框的门脚断了,这扇门不能用了。
提到谭盛礼,谭振兴瞬间怂了,声音顿时带了哭腔,“怎么办啊。”
他也不知道自己会这么厉害啊。
谭振业往里看了看,“你们先走,我在这等他回来。”
天际泛白,隐有微光洒落,谭振兴感动得无以复加,哽咽地喊,“三弟。”每次出事,都谭振业帮他善后,他何德何能啊,谭振业拍拍他的肩,“兄弟如手足,大哥不用多想,你们先走吧。”
谭振兴过意不去,咬咬牙,抬脚嗖的声冲了出去,活像身后有狗追似的。
谭振业:“……”
收回视线,他靠着墙认真打量铁匠的院子,院子不大,角落里堆着木棍,旁边是打铁的工具,再有就是株枣树了,甚是清贫,这样的人,配他长姐确实配不上的,但条件差点没什么,真心待他长姐比什么都强。
待谭振学他们的脚步也渐渐远去,屋里突然亮起了光,然后,就看穿着长衫的铁匠走了出来,许是没料到门口有人,铁匠愣了瞬,“小公子?”
“徐冬山,你家的门被我大哥踹坏了。”谭振业开门见山。
铁匠看向地上的门,沉吟道,“无事,这门太多年了,朽了而已,小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谭振业目光如炬地盯着他,像是在从他脸上看出点什么,又道,“家父目下无尘,还望此事保守秘密。”
“是。”
晨光熹微,稀薄的光穿透云层洒落,谭振业头也不回的走了,留下铁匠慢慢收拾,走出去十几步,谭振业回头望了眼门口光芒暗淡的灯笼,像是想起什么,眼神变得晦暗不明,追上谭振兴他们,说这事已经处理好了,铁匠不会乱说,要他们回家守口如瓶,铁匠这关好过,谭盛礼那关是最难的,挨打不说,还得赔钱,甚至会落得不好的名声,谭振兴担心,“我……父亲问我怎么办?”
他倒是想不说,奈何谭盛礼问两句他就怂了,而且这么大的事不告诉谭盛礼,以后被谭盛礼知道下场只会更惨,谭振兴害怕,纠结道,“要不还是告诉父亲吧。”
“告诉父亲,父亲定会向铁匠赔罪,假如铁匠趁火打劫怎么办?”谭振业威胁他。
是啊,想到谭佩玉,谭振兴顿时挺起胸膛,“好,我不说。”
“回家挺直腰杆,别一副做错事心虚的模样,父亲看我们神色无异,必然不会过问的。”谭振业教谭振兴。
谭振学和谭生隐在旁边满脸不赞同,虽说谭振兴踹门他们有默许,那是谭振业说谭振兴憋屈在心无处发泄会影响乡试,说铁匠不在家,踹门就如踹墙,不会有问题的,此时来看,哪儿是没问题,分明是有大问题,踹坏了门就理应赔偿,瞒着谭盛礼,日后定会引来更大的麻烦。
谭振学不赞同谭振业的说法,张嘴欲说两句,谭振业凑到他耳朵边,“不会有事的。”
方法不当,却是考验人品的时候,谭振业不嫌弃铁匠出身,但人品必须过关,谭振业把谭振学哄好,要他们务必瞒过谭盛礼,要不然就功亏一篑了,道理他不会告诉谭振兴,但和谭振学交了底,谁让谭振学不如谭振兴好糊弄呢。
“二哥,都是为长姐好,父亲会明白的。”
谭振学张了张嘴,没有多言。
到家后,四人担心露出马脚,识趣的不主动往谭盛礼跟前凑,谭振兴紧张许久,直到晚上回屋睡觉心才渐渐落回实处。
在家憋得话都不敢多说,清晨出门就憋不住了,像大难不死的人,嘀嘀咕咕说着自己心情。
雾气重,时辰又早,不太看得清脚下的路,好在巷子里住人的人家门口亮着灯笼,他们刚搬来好像不亮,天冷后才亮的,谭振兴不曾留意过,听谭振业问起,他没有多想,“亮着方便咱们看路,管那么多作甚。”没准是晚上亮灯笼忘记吹灭的,他们若上门提醒,往后就只能摸着路跑了。
谭振学和谭生隐倒是有印象,也不是有印象,犹记得他们出门跑步的那天外边还黑漆漆的,第二天就明亮许多。
想到什么,两人面面相觑,随后看向谭振业,后者点头。
铁匠家门前已经换了扇新门,崭新的门,未刷漆的,质朴得很,谭振业问谭振兴,“大哥不踹吗?”
“又踹坏了怎么办?”一扇门人家不和你计较,两扇门还能不和你计较?谭振兴蹭了蹭脚底,老实道,“不踹了。”
谭振业推谭振学,“二哥你去。”
谭振学明白谭振业的意思,毫不客气的上前,抬脚狠踹了两下,谭振兴看得瞠目,要知道,谭振学踹得比他重多了,门框直接摇晃了两下,他忙上前劝谭振学,“你轻点,踹坏了怎么办,走走走,赶紧走。”
传到谭盛礼耳朵里,他都不知道要挨多少棍子哟。
尽管他劝谭振学轻点,奈何铁匠的院门不争气,几天又被踹坏了,这次谭振兴注意到门里边是落了门闩的,也就说铁匠家有人,谭振兴拉起谭振学的手撒腿就跑,生怕铁匠追出来要他们赔偿,奇怪的是,铁匠好像不知道谁人所为,也没有告诉其他人。
然后,谭振兴就眼睁睁看着谭振学踹坏门后,谭振业又踹坏了门,接着谭生隐,轮流踹坏了铁匠家的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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