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芒鞋女
谭盛礼沉默。
李逵望着谭盛礼,总觉得他哪儿不同了,上回在医馆,谭盛礼好像不是这样的,他没有深想,又问,“谭老爷认识刘子俊吗?”刘子俊也是地方县来的,但他人缘好,与好些人都有往来,就是刘子俊人前称赞谭盛礼乃读书人典范,耳提面命的告诫好友务必上门拜访谭盛礼,称赞他通晓古今,仁厚博爱,听他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刘子俊走后,这话在圈子里都传开了。
人人都纳闷刘子俊为何这般敬重谭盛礼,李逵也纳闷,他看谭盛礼容貌温和,衣着普通,和寻常普通人无甚区别,比城里读书人就差远了,读书人以诗会友,以才学扬名,而谭盛礼没有参加过任何诗会,亦不曾有什么有名的文章和诗册,刘子俊莫不是着了什么道?
“谭老爷不认识吗?”
谭盛礼想了想,“见过三次。”
李逵算算,自己也算见过谭盛礼三回,他眼里的谭盛礼或许有几分气质,不至于像刘子俊说的夸张。想到谭家几位公子,不禁问他们在何处。
“出城砍柴了。”
李逵愕然,读书人怎么能做樵夫,碍于谭盛礼在,他掩饰住眼底鄙夷,“他们答得如何?”
“不知。”
李逵再次失望了。
两人东拉西扯的闲聊着,半句不聊学问,他问什么,谭盛礼都会作答,不过回答都不长。
就这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
李逵没有再问的了,谭盛礼起身告辞,“家里儿子等着我讲功课,先告辞了。”
李逵起身相送。
结账时,老板却说谭盛礼已经付钱了,李逵心惊,他坐在谭盛礼对面,不曾见他掏钱啊,老板拿起托盘里的铜板,“这就是老爷留下的。”
铜板不多不少,刚刚是茶的价格。
李逵迟疑,“那位老爷经常来?”
“没有印象。”
应该是常来的,要不然怎么会这么了解茶的价格呢,李逵掸了掸弯腰,掸了掸贴过凳子的衣衫那儿的灰,闲庭信步朝着衙门方向去了。
衙门外人山人海,李逵挤不进去,但不阻碍他交友聊天,聊的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和他同桌喝茶的谭盛礼……
今日天好,谭盛礼在街上多逛了会,回到平安街时,碰到挑水的谭振学和谭振业,徐冬山亦在其中,看到他,三人行礼,谭盛礼问谭振学,“不去衙门看榜?”
“去不去影响不到结果,真要过了,会有官差上门报喜,这会儿衙门外人多,儿子去也只能看到黑压压的人头罢了。”与其那样,不如帮邻里做点事,说着,他偏头问徐冬山是哪户人家,挑着水往巷子里去了,隔几日徐冬山会帮邻里挑水,谭振学和谭振业无事也会过来帮忙,看他沉得住气,谭盛礼露出满意来,又问谭振业,“功课写完了?”
“写完了。”
夜里谭生隐睡不着,拉着他聊天,想着无事,谭振业就起床把功课给写了。
其实谭生隐起床他是清醒的,但听外边有谭振兴说话,料到会出事就躺着没动,果不其然,谭生隐出门不到片刻,就听谭盛礼喊两人出城砍柴,他不讨厌砍柴,可这个时节柴难寻,等两人漫山砍了柴回城,少说到傍晚了,午饭都没地解决,他提醒过谭生隐,有谭振兴说话的地儿,离得越远越好,谭生隐好像没当回事。
想着,他挑着水跟在谭振学身后走了。
不多时,巷子里就传来说话声,谭盛礼站了会儿,这才回家,得知谭佩珠没事,他把买来的成衣放在书房书桌上,回屋抄书去了,
太阳缓缓升起,拂过窗台的风略有丝暖意,期间,谭佩玉进屋添茶,谭盛礼和她闲聊几句,完了聚精会神的抄书,抄到有心得的地方顺便做上标注。
天空万里无云。
突然,外边响起阵敲锣打鼓的声音,声音响亮尖锐,入神的谭盛礼惊了跳,笔尖滑过纸张,留下了长长的墨迹,他顿了顿,眉峰微蹙,抬头望去,就看谭振业跑进院门,难掩喜色,“父亲,中了,你是今年解元,二哥第四,大哥他们也中了。”只是两人名次不好,谭生隐倒数第二,谭振兴倒数第一。
但也是举人了。
谭盛礼眉头拧得更紧,似是有些不敢相信,“解元?”
“是。”
谭家四人,都中了,谭振业提醒谭盛礼,“不时报喜的官差就来了。”
谭盛礼看看桌上的纸和墨,叹气,“知道了。”
官差身后还跟着许多读书人,多是巴西郡的,谭盛礼他们考中,整个巴西郡的读书人与有荣焉,要知道,今年巴西郡总算扬眉吐气了回,除去谭家四人,还有两人中举,整个巴西郡共六人中举,往年成绩最好也就两三人,今年翻了倍,整个巴西郡都读书人都跟着沾了光。
喜报刚刚已经差人送回巴西郡了,知府大人得知这个消息,不定怎么欢喜呢,谭家是巴西郡的荣耀,未来回郡,必然会得知府大人盛情款待,成为座上宾的。
“恭喜谭老爷,贺喜谭老爷。”人们齐齐弯腰作揖,声音透着喜色,心情不亚于最亲密的友人中举。
报喜的官差眉开眼笑的上前,彬彬有礼道,“恭喜谭老爷了,谭老爷摘得今年解元,令公子亦榜上有名,一门三举,绵州前所未有的殊荣啊。”
谭盛礼笑着答谢,拿出备好的钱袋子,拱手,“辛苦了。”
“哪能啊,谭老爷才学深厚,文章感人肺腑,几位大人看后悲痛难言,泪湿长衫呢。”今年的阅卷官是礼部官员,翻到谭盛礼文章后爱不释手,读之伤感复加,不禁潸然泪下,整个绵州都传遍了,几位大人说,人到老年,官位名声其次,更多是子孙亲族,文人要想维持家族兴盛,靠的是代代读书走科举,谭盛礼的文章朴实,倒尽人至老年的悲痛遗憾和担忧,而整篇文章又不局限于家族传承,跳出家族,聊到了国家太平,政治清明,若国家不太平,哪儿来的子孙安稳和兴旺。
这点和诗人的“但悲不见九州同”相呼应,不失为一篇佳作。
“此篇甚矣,凡所褒美皆不足其善!”这是巡抚大人读完文章后的点评。
文章太好,所有的赞美都不足以表达它的好,官差把话传达给谭盛礼,神色极为恭敬,念旁边还有读书人,官差不好久留,又说了吉祥话,拿着喜钱乐呵呵的走了,都是有经验的人,钱多钱少掂掂分量就知,想不到谭家看着清贫,出手却这般阔绰,谭家共四个举人,在绵州无人能及,尤其是几位公子,年纪小,好好读书,将来必成大器。
几位大人尤其看好谭家。
毕竟,绵州虽是西南最繁华的州城,但绵州考上进士的读书人少之又少,不是不够用功,而是见识眼界不如文风鼎盛的江南读书人,几十年科举,州城来看,江南进士人数最多,除去努力,也和江南风气有关,江南文风鼎盛,从小耳濡目染,便是街边孩童都能出口吟诗作对,这点来看,绵州远远赶不上。
看了谭盛礼诗文,巡抚大人反复问了好几遍谭盛礼是哪里人士,说绵州不像能出如此杰出的人才。
巡抚大人是江南人,在江南,能把文章写得如此透彻朴实又感人肺腑的人不多,谭盛礼的学识,做乡试主考官都绰绰有余。
策论两篇文章,谭盛礼风格迥异,一篇朴实得戳人心窝,泪流不止,一篇磅礴得激荡人心,心潮澎湃。
而几首诗更是浑然天成的大气,巡抚大人来绵州几年,谭盛礼是他最佩服的人,没有之一。
得巡抚大人如此称赞,谭家何愁日后不兴旺。
官差们走后,读书人挨个上前向谭盛礼道谢,倒是有不懂礼数的外县读书人暗搓搓往谭盛礼跟前凑,问谭盛礼策论写的文章,以及做的诗,很是想拜读,待他话刚说,就得其他人怒斥,原因无他,谭盛礼作为今年解元,衙门会找人誊抄他的文章和诗供所有人拜读,此人这时问题,颇有质疑谭盛礼解元身份的嫌疑。
解元出身巴西郡,所有巴西郡的读书人自然要维护住郡里名声,哪能由人抹黑呢。
往日和颜悦色的读书人,此时在谭家院子里却是疾言厉色的批评起人来,那人心知说错话,讪讪地闭上了嘴。
谭盛礼邀请众人进门,人多,堂屋不好坐,谭振学和谭振业抬了桌椅出来,就在院子里聊天,阳光普照,槐花飘香,春意盎然,读书人们颇为欢喜,兴起时,还以槐花为题吟诗作对,甚是有雅兴,尤其是谭盛礼,他虽不曾作诗,点评得很到位,半个时辰下来,其他郡的人无不佩服其渊博。
谭盛礼的学识,比几位举人老爷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是所有人走出谭家院子时冒出的念头,再想想巴西郡奉其仁德的模样,提到谭盛礼,众人都尊敬许多,纷纷向巴西郡的人打听谭盛礼生平,得知他是帝师后人,众人心悦诚服,难怪,难怪……
院子里热闹了整日,到傍晚客人尽数离去才恢复了安静,谭振学和谭振兴送众人出巷,看到街边多了些陌生面孔的人,看穿着,不是读书人更像生意人,谭振学问谭振业,“要不要过去问问?”
谭振业望了眼前边,“不用,看时辰大哥他们快回来了,你去酒楼买两个菜,我找冬山兄说点事。”
看他这样,谭振学皱眉,“三弟,你是不是又……皮痒了?”
“二哥不信我?”
谭振学摇头,望了眼天边红霞,语重心长道,“父亲为人如何你心里清楚,莫让他失望。”谭盛礼品行正直,不愿做投机取巧的事,谭振业敢乱来的话,又会挨打的。
“我知道。”
见他这样,谭振学不再多言,立身于世,德重过其他,只想着走捷径早晚会出事的,谭振学等他进了书铺,这才往酒楼去。
第72章
霞光柔和,傍晚的街上热闹更甚,谭振学去酒楼的时候,谭振兴和谭生隐挑着柴进了城,枯木难寻,两人在山里转悠了大半天,好不容易砍到两捆柴。
就是山里杂草茂盛,两人身上沾了许多草屑,衣服皱巴巴的,看着有点狼狈。有自知之明的谭振兴识趣的不打听放榜的事,而是绕去集市,沿街吆喝叫卖,“卖柴咯,卖柴咯……”
哪晓得天不遂人愿,他不问,管不住人们想说,无意听到谭家两字,谭振兴耳朵不受控制地贴过去,越贴越近,越贴越近,猜猜他听到什么,谭家四人全中举了,谭盛礼还是案首,他惊呼了声,赶紧抬手挡住脸,生怕被人认出来,到处找地方躲。
谭生隐:“……”
在山里他想了很多,纵使考不上也没什么,潜心读书,来日方长,忽听旁人说他中了,不知为何,心里反而空荡荡的,好像陷入迷雾丢失了方向,见谭振兴挑着柴来回打转,他犹回不过神来,怔怔地问,“谭振兴,我们真中了?”
谭振兴:“……”中什么中,像他们如此寒碜的举人老爷,传出去不是让人笑话吗?
谭振兴偷偷看了眼周围,确认没人因谭生隐的话而注意他们,忙将其拉到角落,边觑视着周围,边小声地说,“是啊,咱们中了,生隐弟啊,你小点声啊。”就他穿的这身衣衫,他是坚决不想承认自己是举人老爷的,寒碜,太寒碜了。
“为何?”谭生隐处在震惊中。
谭振兴撩起他破洞的衣衫,“你有看过举人老爷穿烂衣服的吗?”他是没见过的。
谭生隐毫不留情的拆穿他,“可能你见过的举人老爷少,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谭振兴:“……”好像不无道理,不过,谭振兴斜眼冷瞪,“长幼有序,生隐弟,你在反驳我吗?”
谭生隐:“……”
经谭振兴这么打岔,谭生隐清醒得多,听街上的人议论今年解元,他抵了抵谭振兴,“振兴哥,你掐我两下。”
总觉得不太真实。最后两场考试,他脑袋昏昏沉沉的,发挥不佳,能撑到最后全靠意志,爹娘对他寄予厚望,他不能让他们失望,凭着这份信念,他把能做的题都做了,不知自己会不会晕厥,他连检查都没检查,写在考卷就算完事,调养身体的这段时间,多次想找谭盛礼看看他答的情况,可他连自己答了什么都不记得了……
就这样,他竟然中了?
见他高兴得失了神,谭振兴搓搓手,毫不犹豫地伸出手,咬紧牙,狠狠地,用力地掐向他大腿。
“啊。”疼痛袭来,谭生隐跳了起来,略微不满地瞪着谭振兴,谭振兴笑眯眯地眨眼,眉间难掩得瑟,邀功道,“怎么样,是不是彻底清醒了?”
谭生隐:“……”真的,不怪谭盛礼想揍人,摊上谭振兴这样的儿子,没几个人能平心静气地说话,他呲着牙,“振兴哥,你还真的不手软。”
“你让我掐两下,我不用力怎么行。”谭振兴嘿嘿笑得耸肩,“生隐弟,往后你就是举人老爷了哦,嘻嘻嘻……”他也是举人老爷了,他要回家把往日的文章和诗文拿到书铺卖,日进斗金,嘻嘻嘻。
谭生隐:“……”
明明堂堂正正考来的举人,被谭振兴笑得活像花钱买来的,谭生隐揉了揉发疼的大腿,再次疼得呲牙,“先回去吧。”
刚挑起柴抬脚,手臂就被谭振兴拉住了,谭生隐垂眸,“怎么了?”他发誓,以后有的选,尽量少和谭振兴凑堆,还是谭振学举止稳妥些,跟着谭振兴心都飘着的,害怕得很。
谭振兴眨了眨眼,拍着柴小声提醒道,“得买了柴再回家。”有什么事,今天做完,免得明早再出门卖柴,举人老爷卖柴,多丢人啊,他从没见过。
如此,两人倒真沿着街叫卖,不过谭振兴全程捂着脸,只露出双黑漆漆的眼珠到处张望,看到读书人就猫着腰侧身躲开,心虚的模样看得谭生隐无语凝噎,他们不出门应酬,除去巴西郡的读书人,根本没人认识他们,谭振兴这样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他就奇了怪了,谭振学端方持重,谭振业圆滑世故,作为两人兄长,怎么会是这种不着调的性子,他扯了扯谭振兴衣衫,咬着牙提醒,“不用遮遮掩掩的,没人看你。”
“那是我遮掩得好。”谭振兴自信道。
谭生隐只能由着他去了。
帝师后人,真的非同凡响,谭生隐尽量和谭振兴保持几步距离,以免被人当成不正常的人。有谭家人在,尚且能压制住谭振兴心底的滑稽感,就他,谭生隐是做不到的。
终于,在岔口时,他们的柴被收摊的摊贩买了,谭生隐有种如释重负的错觉,本以为谭振兴能正常点,结果拿钱后,谭振兴欢呼跳脚,揣进钱袋子里,拉着他就尖叫着往前跑,活像醉酒的疯子。
谭生隐:“……”
“大哥自幼受父亲教诲,深入骨髓,行事颇有父亲风格……”犹记得离开惠明村时,谭振业这般和他说的,快两年了,每每想起这话,始终无法将跳脱任性的谭振兴和克己复礼的谭盛礼联系起来,他们父子两到底哪儿像了啊。
两人欢呼雀跃的步伐像极了放出笼的鸡,昂着脑袋,抖擞着翅膀往前冲,街上的摊贩好笑,不禁大声喊,“公子,你数数铜板啊。”
银货两讫,别明天回来找他说钱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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