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静月流云
那是天元三十三年的事,可如今是乾定五年,当年的太子已经登基五年,而她完全记不起这五年间发生的事情,记忆停留在了她十六岁那年班师回朝那件事上。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死了,为什么灵魂穿到了白紫苏的体内,也不知道爹娘现在何处是否安好。
檀州离京畿千里远,地处偏僻,群山连绵交通闭塞,她不是白紫苏,这里是他乡,就算路途艰难险阻她也终究是要寻着机会离开的。但是她也大胆的猜测过,既然她到了白紫苏的体内,那真正的白紫苏是不是也到了她的体内,在替她好好的活着,若果真如此,那就算她回到京畿,音容已变,爹娘又岂会认她,每每想到这里,她就变得沮丧起来。
这事还得找准时机从长计议。
江妙云叹了口气,继续坐在院子里择菜,现在她洗衣做饭采茶叶喂鸡养猪都是一把好手,再也不是那个只吃过猪肉没见过猪跑的名门贵女了。
白重楼还在屋里看诊,江妙云觉得他的医术比起京畿一些所谓的名医圣手高深的多,像今天来就诊的老汉,从前眼睛都失明了,经过一年多的定期治疗,不断调整药方汤剂,如今已重见光明。
只可惜白重楼生在这偏僻乡野,没有师承所谓的名医,也没有功名傍身,只是一介区区草民,白白埋没在这穷乡僻壤。
江妙云出生将门,从小就性格豪爽,充满侠义之气。她就是为白重楼鸣不平,想着,倘若有一日回到京畿,她必让白重楼扬名天下。
“天杀的!家里总共就那点钱了,作孽啊!”
耳边传来老妇人的哭喊声,江妙云早已习以为常,准是隔壁的赖二又抢了家里的钱去赌钱。透过篱笆看过去,果然见那赌鬼送命般的跑出家门,完全不顾哭倒在地的老母。
这赖二是村里有名的赌鬼,游手好闲,平时专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一有点钱就去赌,赌光了才会回家,两个女儿也被他卖了换赌资,因欠赌债手指头都被赌场里砍了两根,还是死性不改。本来就不富裕的家被他弄的家徒四壁,媳妇见跟着这样的男人生活无望偷偷跑了,只留个六旬老母与三岁小儿,日子实在是过的惨。江妙云不忍,平时经常端些饭菜给祖孙俩吃。
“大娘,没摔痛吧,快起来。”
江妙云飞快地跑到隔壁将老太扶了起来,老太靠着她绝望的哭泣,嘴里念叨着作孽。破败的屋里一架纺车散了架,棉线撒了一地,小儿亦站在门口哇哇大哭,可怜那小儿面黄肌瘦,四肢纤细显得脑袋巨大,比同龄的孩童矮上一截。
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她都替他们绝望。她现在不过是个农门女,白重楼虽看诊,每次也只收十几文钱,都没有闲钱,她除了省几口吃食给他们,也做不了什么。况且救急不救穷,赖二就是个填不平的无底洞。
从前她生在高门,识得的皆是达官贵族体面人,所见皆是鲜花着锦,连乞丐都很少见到。重生到这乡野,才让她知道原来底层是这样活着的,世上竟有赖二这样的人存在,简直像蛆虫一样恶心。她满心愤恨,却发现空有一腔打抱不平,根本改变不了什么。就算是战场上还能痛快的厮杀一场,然而赖二这样的人,真的拿他一点办法也没有。有时候她甚至阴暗的想,这种人为什么不出意外死亡,祸害果然遗千年。
***
檀州地处中南部,山多湿气重,加上连下了三五日的闷头雨,屋子里青砖地上一片湿痕。顾珩是北方人,初到任檀州,略有些水土不服,他十分惊奇墙面竟然也能沁出水珠来,忙命人将还没来得及摆放出来的书卷藏在樟木箱里。
夜雨淅淅沥沥敲打窗扉,愈发显得屋内安静,风从窗缝隙间溜进来,吹的书案上一盏烛火晃悠悠乱人眼。婢女连忙将窗关严实了,又打开灯罩将灯芯剪了剪,人影憧憧,室内立刻亮堂了不少。
顾珩正伏案细看桌上一摞州县卷宗,自到任檀州以来,他一刻也未闲着,见了下面大小官吏,走访了各处衙门,夜里又看资料,以便尽快熟悉了解檀州。
空气氤氲还带着一些霉味,令他的鼻腔很不舒服,他皱了皱鼻子,连打了好几个喷嚏。
婢女在一旁小声劝道:“大人,已是三更天,您还是早些休息吧。”
他挥挥手表示无妨,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青松拂檐,雨落成洼,亮汪汪的一片,他负手凝神细想,略有些担忧,这还没到雨季地上积水就不少,到了雨季不知是否会发洪水。他想起前日走访时,有条堤坝像是年久失修的样子,明日定要叫相关人员过来仔细问询。
“大人……”
他的思绪被打断,转头疑惑的看着丫鬟,旁边另一个轻扯着她的衣袖,似乎想阻止她。
“何事?”
那丫鬟道:“大人,奴婢的话您可能听了会不高兴,但奴婢还是要说,大人您不眠不休会熬坏身子的,若……若夫人在世肯定会心疼的。”
她说完,后面的丫鬟先低头掩面抹起了眼泪,她们皆是从府里跟过来的,是江妙云的陪嫁丫鬟。
提起亡妻,顾珩的脸色瞬间不太好看,一下黯然了许多,他对着那盏烛火微微晃神,半晌才挥挥衣袖,道:“你们先下去吧。”
一瞬间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他颓然地靠坐在椅子上,默然无声,只那盏烛火发出呲呲的火花声。
他犹记得,那年的春天来的特别早,不过二月,御河两畔已是绿柳周垂的光景。他刚升任太子詹事,正是春风得意,去东宫拜见太子,东宫遍植梨树,梨花开的似碎玉琼瑶,漫天的梨花白中他第一次见到了她。
她跟在几个命妇的后面,和其他打扮隆重端庄的女人不同,她穿着一件白底红枫叶满绣对襟短衫,橘色渐变百迭裙,肩背上搭一条妃色帔子,乌发以金冠高高束起缀以红色的轻纱,火红扎眼充满塞外风情。她走路大大方方,与那些端着姿态小碎步的女人截然不同,她就像是戏文里的侠女,落落大方,英姿飒爽格外惹人眼。
夹道的梨花被风轻轻一吹,纷纷扬扬似雪花,飘在她身上,与她被吹起的轻纱共舞,火红雪白交相融为一体,叫人挪不开眼,惹他遥遥痴然相望。
虽未看清容颜,却是一眼万年,见之难忘。
后来他偷偷打听才知晓,她是镇国大将军的千金,才从凉州过来,那日她是跟随母亲去拜见她的堂姐,东宫太子妃。他一向敬重凉州江氏满门忠烈、骁勇善战,对她的好感又多了几分。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一个爱写一见钟情的人,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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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顾珩自诩读过的诗书不敢说浩如烟海,也是体量等身,却没有一首似她这般动人。
其实连容貌也未看清,却还是动了心,一见钟情,概莫如是。
为此他做过一些不符合身份的蠢事,比如坐着官轿故意命人绕路经过她家府门口,隔着高墙,人自然是见不着的,但他还是高兴,想着总有一日能偶遇一回。他甚至盘算着遇上了该说些什么好,细想又觉唐突,随意搭讪有损人家名节。
佳人未偶遇,却遇上她兄长,殿前司都虞候江煊,对方翻身下马,略显诧异:“顾大人,您怎会在此?”
仿佛被抓了现形,内心慌乱表面却勉力淡定:“顺路经过,江大人。”
对方疑惑地挠挠头,“城东到城西如何顺路?”
他只能打哈哈笑着编个借口落荒而去。
过了几日,又遇到江煊,“顾大人,又顺路?”
他尴尬的笑着朝他拱手作揖,“是啊,顺路,顺路。”背过身去却在心中抱怨,这江煊莫不是榆木脑袋,过他家门这么多次,也不请他进去坐一坐?
这有心人遇上不懂周旋的榆木,倒是让江煊的手下看不下去了,悄悄建议,“大人,这顾珩乃东宫宠臣,将来前途不可估量,他故意路过这么多次,想来是有意与府上结交的意思,大人何不顺水推舟先抛出橄榄枝?”
江煊在凉州待久了,心中只有排兵布阵、上阵杀敌,完全不懂朝中这些弯弯绕绕,听手下说了才恍然大悟,隔天就下了拜帖,请顾珩上酒楼喝酒。
顾珩紧紧捏着那张帖子,心中更是憋闷,他江煊始终不请他上府里坐一坐,他如何有机会见到她?
京畿酒楼众多,两人几乎吃了个遍,回回都是他抢着请客做东,江煊只道是结交了个仗义的挚友,酒后一遍遍地表衷肠以为文臣迂腐酸气,从没见过他这样豪爽的人,恨不得就地拜把子。
江煊这种直肠子怎么会想到,他为的不过是能够在闲谈中知晓一些关于她的只言片语。不过总是失望而归,可恨他江煊从不提起内府之事,他有意套话,总也未成功过。
只有一回,江煊难得说不能再喝了,要去给小妹买潘家楼的玉露团。他听了顿时心花怒放,心想总算没有白白请客那么多回。再约,他直接带了一提篮玉露团去,江煊一看顿时傻了眼,半晌气不打一处来,站起身指着他骂道:“好你个顾昱谨,我道你怎的回回顺路,如此大方,原来你打的竟是这个主意!受我一拳!”
不愧是将门世家,能动手绝不多言,他闷声受了他一拳,依然恭恭敬敬的作揖。江煊上下打量他,见他始终有礼有节,半晌拍拍他的肩,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抛下一句,“小子,明日上楼外楼摆一桌全的!”便提起那个食篮出了酒楼。
楼外楼是京畿最上档次的酒楼,还挺会敲竹杠。他舒了口气,摸了摸生疼的胸膛,未来大舅哥这关算是过了!
既然对方已知晓他的心意,他也豁达多了,再无必要遮掩。他便打算向父母摊牌上门去提亲,母亲却先他一步告知给他定了一门亲事。他既钟情于她,自然再看不上其他人,正准备表露心迹,哪知母亲让他相看的就是她。
母亲怕他不愿意,一个劲的说着好话,“你放一万个心,江家六姑娘生的貌美如花,家中就她一个女娃,父兄都将她宠上天了。大将军战功赫赫深得皇上重用,太子妃是她堂姐,亲自保媒,娶了她,对你将来大有裨益……”
他听不进母亲叨叨一堆,只听得貌美如花四字,心中早已乐开了花,面上却依然淡定老成的说一句,“婚姻大事,全凭母亲作主。”
出了门却喜不自禁,一向少年老成的他兴奋的两宿没睡着觉。
洞房花烛之夜,揭开喜帕,一双秋水剪瞳迎上了他,如此直率,丝毫没有扭捏作态。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她的容貌,比他想象的更漂亮一些,鹅蛋脸面、眉若远山、杏眼高鼻、唇色殷红、肤赛新荔,火红一般的鲜妍明丽,与低眉顺目温婉似水的风格截然相反。
两人对视半晌,她才带点女儿般的娇羞垂下眼去。房里就他二人,两人紧挨着坐在床沿上,他的心怦怦跳,时不时地偷偷看两眼她的侧脸,手心里濡了一层薄汗,酝酿半晌,他才从怀中掏出一枚白玉梨花珠花,双手奉上。
“娘子,请笑纳。”
她浅浅的笑,嘴角两个小小的梨涡特别甜美,她也不扭捏,侧过身子,道:“帮我戴上看看。”
第一次离她这般近,青丝上淡淡的桂花头油香味萦绕着他,他的手微抖,怎么也别不好。
“好了吗?”她问。
“好了好了。”
他口里答着,却越是紧张越是弄不好。她终于抬手自己簪,不期然碰到了他的手,两个人都飞快的弹开,他看着自己被她碰过的手,心动一直传到心尖,怦怦跳个不停,他紧张的喉结上下滚动,不知如何打破这静默。
最后还是她先开的口,指着鬓上那枚珠花问他:“好看吗?”
“好看,好看。”
他读了这么多的书,此刻却一句夸赞的诗词也想不出来,只会说好看,活像只呆头鹅。
她偷偷笑着,转过身来,看他一眼,又低下头去,说:“你送的玉露团很好吃。”
他喜不自禁,忙说:“我明日再去买,潘家楼还有糖梨条、樱桃煎、狮子糖、乌李、霜蜂儿……”
见他傻气的报着一长串吃食名,她终于忍不住扑哧笑了出来,见她笑了,他也跟着傻傻的笑。
娶到自己心仪的人儿是他的幸运,但他几乎没什么和女子相处的机会,他从少时就被父亲送去天阳书院读书,每日见到的是严厉古板的夫子,和同他一样的官宦子弟,中了进士以后才回到了府上,又一门心思扑在前程上,根本没有想过男女之事。那一日是冥冥之中注定,此刻他只想将自己所有都奉与她,却发现内心慌乱,笨嘴拙舌。
她瞧着他的无措,轻轻咬了咬嘴唇,脸色浮现一些红晕,道:“我闺名叫妙云。”
“妙云,是哪两个字?”
她默默拉起他的手,在他掌心上一笔一划写着。
“红妆妙人展笑颜,梨花云影照玉容。”他又默默念了两遍,越发觉得这两个字美过所有。他说:“私下相处你可以唤我的字,昱谨。”
他也执起她的手在她掌心中慢慢写下他的字。
她忽然笑出来,他疑惑地看她,她忍着笑说:“痒。”
他握着她的手没有放开,包裹在他的掌心中轻轻抚摸,情愫在心间流转。他说:“我在家中行三,私下你也可以唤我三郎。”
她看了他一眼,嘴角抿着笑意未应答。
又是一阵静默,她忽然看到房里有一柄宝剑,欣喜道:“我可以舞一舞吗?”
虽然洞房花烛夜舞剑有些怪异,他还是点头应允了。
她利落的将凤冠摘下,说:“自从我到了京畿,我娘就再也不允许我舞刀弄枪了,说我不像女儿家,她还逼着我缠足,说京畿府的名门闺秀皆是金莲秀足,我这样的嫁不出去,不过那裹脚布早被我剪碎扔出门了,”她微微沉吟,美目望着他,“你不会嫌弃我天足吧?”
他下意识的看向她的脚,裙裾长及地,只露出红色并蒂莲弓鞋上缀着的一颗饱满生辉的东珠。她豪爽的很,见他看着,索性将脚伸出来给他看个究竟。
他心下微微诧异,而后偷偷笑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女子。京中的名门闺秀端的皆是弱柳扶风的病态之姿,恨不得走路都要人搀扶,不知从何时起又有了裹足的风气,只为取悦某些男人的癖好,他早就嗤之以鼻了。
她微微皱眉,“你笑什么,真的很大很丑吗?”
“没有没有,”他连连摆手,“白罗绣履翠罗裙,东珠一点见凌波,他人不言好,独我知可怜。”
“胡言乱语!”
她的脸微微红了,怀抱着那柄宝剑转过身去,半晌将剑抽出鞘,细细端详,叹道:“真是把好剑!”
说罢,顾不得他在旁,挥剑生风,英姿勃发,虎虎生威,直接让他看呆。
果然是将门之女,她这莫不是要给他下马威?他想着未来的日子里,他也许不能惹怒她,毕竟看她的样子,他一介书生,完全不是她的对手。
虽是半调侃自己,眼里却是满满的爱慕,他喜欢这样的女子,最后他取出玉笛为她作和,度过了一个永生难忘的洞房花烛之夜。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幸运之人,能够娶到自己钟意的女子,那些琴瑟和鸣的日子,仿佛还在眼前,可她却永远离开了他。
他取出挂在腰间荷包内的那枚玉梨珠花,白花黄蕊翠叶,色泽莹润,是她最喜爱的一枚珠花,依稀还沾着青丝上桂花头油的香味。
他轻轻抚了抚,心里酸涩不已。
珠花犹在人已远,长夜玉笛为谁和?空余恨……
他提笔写起悼亡诗,这大概是如今思念她时唯一能做的事。
作者有话要说: 大舅哥:我当时就害怕极了,我当你是兄弟,你却想泡我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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