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静月流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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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榆林街是汝河乡有名的“销魂窝”,大小赌坊一家挨着一家,对门则是满楼红袖招的勾栏院,街的另一头还有一座戏楼,三教九流齐聚,爷们得了几个钱总要去消遣一回。
长乐赌坊是榆林街上最大的赌坊,此刻里头光线昏暗,乌烟瘴气,爷们却是劲头十足,一桌比一桌热闹。赖二就凑在其中,他已经在赌坊里两天了,枯瘦的像人干,黄毛稀疏,一双眼睛凹陷浊黄,只有在赌桌上才会发出精光。
他正赌在兴头上,忽然身后有个彪形大汉揪住了他的衣领,甚至将他拎起离地,在看清一旁坐在太师椅中的赌坊老板后,顿时吓的手中攥着的骰子落了地。
赌坊老板王三爷翘着二郎腿,掌中悠闲的盘着两枚硕大的核桃,冷笑着说:“赖二,该算算账了吧。”
“王三爷,三爷,求求您,您在宽限我两天,两日后我肯定还。”赖二不断告饶。
“还?你拿什么还?回家把儿子卖了还是把老母卖了?我看也不值几个钱吧。”王三爷冷着脸说:“还是再剁两根手指喂狗?”
说罢,使了个眼色,左右两个大汉立刻将赖二死死压住,抽出一把锋利无比的刀来。
赖二本就吓得冷汗淋漓,见了那刀子,直吓的尿了裤子。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皆指着他哈哈大笑。赌徒是没有自尊可言的,此刻的赖二只想活命,就算王三爷叫他把地上那泡尿舔了他也绝无二话。
“王三爷,求您发发慈悲,再宽限我几日,我这就回家把祖宅给卖了,求您发发慈悲……”他身上正发着高热,求饶起来瑟瑟发抖颇为可怜。
“既如此我就最后再信你一次。”王三爷朝身旁使了个眼色,道:“派两个人跟他回去拿房契。”
彪形大汉才将赖二放开,他还没来得及站起身,忽然鼻孔里流出血来,他用袖子胡乱抹了下,就一头栽倒在地,不省人事。
众人吓了一跳,王三爷厉声道:“敢装病骗老子,我看你是嫌命长!”
大汉再次将赖二提溜起来,只见他眼歪口斜,浑身高热烫手,鲜血还在从鼻孔里不断的流出,忽然他的嗓子仿佛无形中被人扼住了似的,粗粗的大气往外喘,痛苦的样子不像是装出来的,最后生生从喉咙里吐出一口血痰。没等众人反应过来,他挣扎了一会儿,就两腿一蹬不动了。
大汉赶紧松了手,见他一动不动躺在地上,踢了两脚也无反应。大汉壮着胆子蹲下身去在他鼻尖探了探,吓得他脸色大变,“死……死了。”
出了人命官差自然上门来,不过王三爷并不怕,且不说衙门平日没少拿他的孝敬,且那么多双眼睛看着,他并未动赖二分毫,是他自己不知得了什么急病吐血而亡。
赖二贱命一条,无人关心,官差仵作亦不过走个过场,一块粗麻布一卷就被人抬走了。赌坊很快又恢复了热闹,仿佛死的只是一只蝼蚁不值得一提。
***
“嫩桑枝六钱,白茅根六钱,苦桔梗二钱……”
江妙云坐在临窗,正埋头誊写白重楼近来开的一些药方,分门别类归纳整理。她发现同样是风寒,症状也差不多,方子却大不相同,白重楼可谓一人一方,对症下药。
“白姑娘!”
有人唤她,抬头一看,是村上的妇人月娘。江妙云手中还握着笔,顺口远远寒暄几句。
月娘手里挎着一只竹篮推开篱门走进来,江妙云这才搁笔从里间走出来。
月娘道:“白郎中在家吗?”
“我爹出诊去了,可能要午后才回来。”
月娘从竹篮里拿出几枚鸡蛋,拉起江妙云的衣摆,一股脑的就放进去。
江妙云连忙道:“大嫂子,你这是何意?”又怕鸡蛋碎了,只能用手托着。
月娘笑着说:“你是不知道,我烂嘴角都好几日了,一动嘴就疼的慌。昨儿个正好遇到你爹,我就问他能不能开点药吃吃,结果你爹说用不着,只需烧饭时取些锅盖上的水汽抹一抹就好,我还将信将疑,结果你猜怎么着?”
月娘说的眉飞色舞,江妙云看向她的嘴角,见已结痂,便道:“看上去已经大好了。”
“可不是,才一夜就好了!你爹可真是神医,要不我吃饭都不香。家里也没啥好东西,就这五个鸡蛋,家里母鸡刚下的,我就捡了来,多亏了白神医。”
“大嫂子,鸡蛋就不用了,你留着给小虎子补身子吧。”
“不行,你得拿着,不然我过意不去。”
两人正你来我去的推让着,门外响起一声咳嗽声。两人一看,月娘先道:“你嫂子来了,那我先走了。”
江妙云还想将鸡蛋还给她,月娘早挎着篮子走了出去,与门口来人擦身而过还不忘问候一声,“常山媳妇啊,有日子没见了。”
江妙云才回屋将鸡蛋放妥,来人已进了堂屋,毫不客气的坐在靠背椅上。
来人是白紫苏的长嫂凌娘子,白重楼原有一双儿女,取的都是草药名,长子叫白常山,原本是要继承父亲衣钵学医的。无奈娶了个厉害媳妇,嫌野路郎中赚不了几个钱,硬是撺掇着分了家搬去镇上居住,开了间药材铺子做起了商贩。平日无事不登三宝殿,一旦上门不是哭穷就是要钱,吃相十分难看。
江妙云不是怯懦的原主,自然不给她好脸色,敷衍的喊了她一声“嫂嫂”便不理她了。
凌娘子见她爱答不理的,白重楼也不在家中,越发拿乔,“你好歹叫我一声嫂嫂,怎地茶水也不倒一杯?”
“我还有一堆事要做呢,茶就在桌上,您自个儿倒吧。”江妙云说完就往里间走。
凌娘子想到来意,倒也没有太计较,眼睛一转跟着她进了里间,见她正拿着笔写医案,便说:“公爹也真是的,老是叫你一个姑娘家做这些,也不怕嫁不掉。”
江妙云轻哼了声,头也不抬,“这就不劳您操心了。”
凌娘子想她这小姑子以前是个闷嘴的葫芦,被她骂几句打几下从不敢顶嘴,这大病一场又活了过来,怎么连着性子也变了。
凌娘子心下计量,索性拌了张凳子往她旁边一坐。江妙云斜眼看她,不耐烦道:“你挡着我光了!”
凌娘子不仅不走,反而往她跟前凑,道:“本来是没有我说话的地方,这不婆母去的早,你也是个大姑娘了,也该考虑嫁人了。你兄长说了,可怜我那妹子从小没有母亲疼,还得你这个做长嫂的费心给张罗个好婆家。”
江妙云暗暗翻了个白眼没理她,往旁边挪了挪离她远一些,恨不得骂她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别不好意思,这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这女人嫁的好哪犹如第二次投胎。自从你兄长托付我了这事,我自问是尽心竭力了,这不就寻了个好人家。”凌娘子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巾包,里头裹着一副金耳环,挤眉弄眼说:“你瞧瞧,里正家的大官人多有心,这金耳环怎么着也值一二两银子。”
江妙云听了差点没气死,这里正是汝河乡的大地主,先不说他大儿子生的贼眉鼠眼,不务正业是个十足的花花公子,而且他早已有了妻室,还纳了好几房妾,好人家是不会把姑娘往里送的。这凌娘子真是一肚子坏水,私利到让嫡亲小姑子去做妾室。
江妙云腾的起身,从墙角落抄起一把笤帚就赶她,“既然这金耳环你这么钟意,那你自己就留着吧!”
凌娘子见她这副态度,气的跳脚,“你别不识好人心,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
江妙云也不和她多费口舌,抡起笤帚就将灰尘往她身上扫。
凌娘子一边躲一边骂:“什么东西,也不撒泡尿照照,不过有几分姿色,还不是乡野丫头一个,人家看上你是你的福气,难不成还想嫁官老爷当诰命夫人,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命,别做梦想屁吃!”
江妙云一路将她扫地出门,抡起笤帚指着她,厉声道:“我就算为奴为婢嫁乞丐削发当姑子,也轮不到你来管,我敬你是长嫂,快快给我滚,否则别怪我这扫把不认人!”
两人正打闹着,只见隔壁赖二家来了许多人,破败的院落里挤满了人,赖二娘凄厉的哭声从隔壁传来。
凌娘子比谁都爱看热闹,见了这光景也不用江妙云打扫把赶了,拔腿就跑到了隔壁。
原来赖二的尸体被抬了回来,赌坊的人像卖了个恩典似的说看在他死了的份上债务就一笔勾销了。赖二娘平时恨他不成器,到底是自己儿子,见他死了,一时搂着小孙儿哭的凄惨。
破败的屋前挤满了看热闹的村民,无人可怜赖二,皆觉得他活该,反而称赞王三爷大气。赖二的尸体未盖严实,露出瘦骨嶙峋的一只手,村民见了疑惑地谈论为何他的手会变得漆黑如墨。
江妙云自然也远远看到了,官差给的说法是赖二急火攻心吐血而亡,然而尸体变得漆黑绀紫,明显不是这种症状。她心里疑惑着,想着等白重楼回来得问问他。
第5章
白重楼到日落西山才到家,饭桌之上,江妙云绝口不提凌娘子来羞辱她的事情,只说赖二死在了赌坊,又将尸身变黑的事絮絮说了。
白重楼听着听着,就将饭碗搁下了。
“爹,你是不是也觉得这不像急火攻心而亡?”
白重楼站起身,“我过去瞧瞧。”
“我也去。”江妙云跟着搁下了碗筷。
“嗯,拿纱布掩住口鼻。”白重楼嘱咐。
此时赖二的尸身已入了棺材,棺材钱还是村里看他们家可怜凑的,扯了块白布搭了个简易的灵堂,赖二娘抱着小孙儿守在一旁的稻草上,一副木讷的样子。
“老姐姐,这铜钱留着给小宝买些肉吃。”
赖二娘一看是白重楼父女,推拒着说什么也不肯拿,“平日里就是你们接济的多,怎么还能拿这钱。”
“老姐姐,收下吧,小宝得吃些营养进去。”
赖二娘搂了搂怀中已睡着的小孙儿,看着棺材抹了把泪,“都是这个不争气的,作孽啊,如今去了倒也干净,干净……”
白重楼上了炷香,将来意说明,赖二娘倒也没阻止。
白重楼以纱布掩口鼻,果见赖二的尸身绀紫泛黑,他先用银针刺了刺,并未泛黑,不是中毒。又见他大腿上遍布大小不一的肿块,密密麻麻,大的有鸡蛋大小,上面有黑色的出血点,口鼻也残留着出血的痕迹。
这一切的症状让白重楼顿感不妙,连连后退了几步。
他钻研时疫多年,这症状与鼠疫处处吻合,鼠疫最开始由病鼠身上的跳蚤叮咬人体产生,之后人传人,如果不能及时控制,将引发大范围的感染,几乎无药可医。如今赖二已死,可是这些天与他有过接触的人,一传十,十传百,一旦感染发作,这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爹,怎么了?”江妙云见他脸色凝重,忙上前去扶住他。
白重楼摆摆手,沉重道:“怕是鼠疫。”
“鼠……鼠疫?”
江妙云的脸色也变了,他曾经听她兄长江煊讲过,有个朝代,大将带着一支军队起义,所向披靡,眼瞅着就要战胜夺取政权,最后却败在了鼠疫上。军队里有人染上了鼠疫,最后数万人的军队全部死绝了,成了一座尸骨遍地的空城。她当时听着就觉得渗的慌,只觉得这种瘟疫实在太恐怖,能让一支精锐之师瞬间土崩瓦解。
想不到这么可怕的瘟疫就发生在眼前,江妙云道:“那现在怎么办?”
白重楼想了想,对着赖二娘说:“老姐姐,现在必须将尸身火化。”
赖二娘一听急眼了,从来没人火化,这不是死无葬身之地嘛,虽说儿子不成器,怎么着也是自己身上掉下的肉,她自然不答应。
白重楼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番口舌,告诉她如果不火化,可能还会危及小孙儿的性命,赖二娘这才不情不愿的答应了。
暮色四起,火化尸身自然又引来一票看热闹的村民,在田埂上指指点点。
白重楼大声喝道:“都别看了,赶紧回家,可能是鼠疫,染上会死人!”
白重楼在村里还是有些威望的,一听他说会死人,看热闹的人群立刻四下逃窜。也有几个胆大不信邪的,站在田埂上喊道:“白郎中,是不是赖二死于非命,官府命你毁尸灭迹来着!”
江妙云忍不住道:“胡说什么呢!还不快走,染上了如来佛祖都救不了你!”
“你这说的也太邪乎了,我偏生不信!”
“爱信不信!”江妙云在心中大骂愚昧无知。
“紫苏姑娘,你生了场病怎么变得牙尖嘴利了?”
江妙云懒得理这些愚昧无知的村民,他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她只求随着赖二的火化,鼠疫不会扩散开来。
***
这厢江妙云正在愁鼠疫,那厢远在檀州府的顾珩过的也并不舒心。
他收到了家书,父亲告诉他皇上迫于太后权威,封了司徒轩为宰相,新政条例已全数被废除。
司徒轩与他同榜进士,曾经同在天阳书院求学,是交情颇深的挚友。只是自从走上了仕途,两人就因为政见不同而越走越远,他主张开源,司徒轩主张节流,背道而驰。
在他初登相位提出新政之时,司徒轩曾私下劝阻过他,两人喝了一夜的酒,辩驳了一夜,谁也没把谁劝服。最后司徒轩衣袖一甩仰天大笑,踏着星月而去,似乎在哀叹他的执迷不悟。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则独自凭栏,对着亭外池中一弯新月,举杯对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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