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归去闲人
翌日前晌,召中书令时从道入殿。
而后由德高望重的时从道亲自握笔,草拟了份废太子妃的诏书,只不过暂未加印,亦未送门下复审,而是由永穆帝亲自收好,郑重搁在暗盒。两日后,赵峻一行自庭州归来,镇国公的儿子章绩亦代父请罪,回了京城。
永穆帝并未斥责章绩,只慰边关劳苦。
而后留了赵峻单独问话,并命玄镜司紧盯章绩。
待事情妥当了,便往寿安宫去。
……
寿安宫里,章太后这两日过得甚是舒心。
珠冠厌胜之事,对她而言不过如同太液池上的涟漪,风过无痕。永穆帝与梁王在众臣前丢脸,对皇家虽是坏事,于她而言却不是全无益处——这天下早已稳固,皇家藏着糟心事被人非议,梁王名声尽失,对太子和章家都有好处。
待章绩回京后,愈发觉得踏实。
章绩是镇国公的嫡长子,与章念桐一母所出,在边关历练了这些年,行事之利落决断不逊乃父。沙场上出来的人,更有股舍生忘死誓不罢休的狠劲。有他在京城助力,撑着章家门庭,她行事也能方便许多。
等一切布置妥当,她只需狠了心肠先下手为强,将紧紧仰赖章家的太子推上帝位,届时君弱臣强,母慈子孝,她仍可高枕无忧。
反正如今国运昌盛,天下在谁手里都一样。
永穆帝已与章家离心,周令渊却还懂事。
周氏为龙,章氏为虎,各不相侵则是两赢之局。
章太后的算盘打得噼啪乱响。
见永穆帝忽然来请安,也是和颜悦色,命人沏了好茶奉上,缓声道:“皇帝近来朝务繁忙,许久没来寿安宫,今日难得有空,尝尝我宫里新做的酥饼吧。”说着,命宫人拿漆盘呈上,四样酥饼做成时新花卉形状,很是精致。
永穆帝没碰酥饼,只冷冷瞥向宫人。
章太后微诧,“怎么,没胃口?”
“朕有话要同太后说。”永穆帝沉声。
他的脸色不太好,因身居帝位姿态威冷,瞧不太出来。但语气却很明显,罕见地用了朕自称,亦未称母后。说完后瞧向章太后,态度已不似从前的母子恭敬。
章太后心中纳罕,屏退宫人。
待殿门阖上,她才想开口,却见永穆帝抬手,自宽袖中倒出玉轴黄绫的圣旨搁在桌上。玉轴触到檀木,发出声轻响,章太后狐疑地看了眼儿子,亦沉默着取过圣旨,展开来瞧。这一瞧,章太后脸色骤变,将那圣旨重重拍在案上——
“你这是做什么!”
她腾地起身,脸色和悦的笑意霎时凝住。
永穆帝眼皮都没抬,“太后细看两遍吧。”
“不必再看!”章太后面露怒意,冷声道:“哀家不答应!”
“章念桐身为太子妃,行事不端,擅自插手朝政而居心歹毒,太后还是看看。”永穆帝将圣旨铺开,见那位锋利的目光死死盯着他,亦沉目对视,续道:“镜台寺刺杀案,庭州交出了主使,刺客也曾供认,是章念桐在京接应。”
“不可能!”章太后试图打断。
永穆帝的神情纹丝未动,“同日,魏鸾在云顶寺碰见章念桐,险些遇刺,刺客同样出自庭州。这等未雨绸缪的手笔,朕纵然不说,太后想必也清楚,是从谁手里学的。”他的声音渐渐森寒,手指无意识地抚向玉佩。
章太后跟着瞧过去,面色微变。
即使事隔多年,她依然记得那玉佩,是永穆帝跟心上人的定情之物,刻着那人的名字。
自那人死后,已消失多年。
谁知二十余年过去,那人埋在土里的骨头恐怕都坏了,永穆帝却仍保存着它?
旧事横亘,母子俩心知肚明。
永穆帝屈指,敲了敲圣旨,“刺杀之事,朕瞧着太后和章家的面子,原本没打算追究太深。可章念桐不思悔改,愈发肆意妄为,不久前太后的寿宴上,当着朝堂百官和宗亲的面,给朕演了场好戏。这三件大案,人证口供朕都已查明。太后——”
他抬眼,逼视他的母亲,“这种毒妇,如何配做太子妃?”
章太后临案端坐,亦逼视他,“太子妃不可废。”
“太子禁足思过,皆因章念桐而起,若仍留她在东宫,迟早会令太子万劫不复。”永穆帝瞧着仍旧不肯退让的章太后,索性将话挑明,“盛煜为朕办事,章念桐刺杀他,便是将刀指着朕的脖子。太后,谋逆欺君之罪,你也要庇护?”
这话说得严重。
章太后眉心微跳,“你待如何?”
“章念桐德不配位,于朝廷更无半寸之功。如此目无律法,心肠歹毒,往后更不可母仪天下。废太子妃,或是废太子,太后选吧。”
“你!”章太后未料他竟如此决绝,声音都变了。强自压住胸膛乱撞的怒气,见儿子打算撕破脸皮,她也不再摆慈母姿态,沉声道:“镇国公驻守边塞,战功累累,深得将士拥护。念桐是他的嫡长女,皇上如此行事,就不怕将士寒心,生出怨怼?”
“太后不妨直说是怕他造反。”
永穆帝索性挑明,见章太后并未否认,冷笑了声道:“当初先帝感念章氏义举,极为厚待,三兄弟位列国公,荣宠仅逊于皇家。朕即位后亦善待章家,屡屡宽容。但君就是君,臣就是臣,君臣之下,更有黎明百姓!朕若再纵容,放任章家跋扈妄为,就该是群臣寒心,百姓揭竿而起!”
说到末尾,声音已如厉喝。
章太后纵见识风浪无数,对着永穆帝这般态度,也不由心底泛寒。
“镇国公战功累累,是你的表兄弟,皇上当真半点情分都不顾?”
“朕意已决!两条路,太后选吧。”
永穆帝说罢,拂袖而去。
……
直到永穆帝离开后宫人进门侍奉,章太后还愣愣地坐在原地。
听见脚步声,她猛地抬头。
宫人迎上她沉怒的目光,忙缩着脑袋退了出去。
章太后遂看向那封黄绫玉轴的圣旨。
盛怒之下,她抓起黄绫便想扯碎,然而几番尝试,终究没能下得去手。
今日永穆帝的态度,全然出乎她所料,更没想到永穆帝会这么快就翻脸发难。她了解这个儿子,说出口的话甚少更改,从前章家有错时他最多警醒敲打,拔除兴国公已算是动了大干戈,今日既将圣旨摆到她面前,自是决心已定。
事已至此,她若执意保章念桐,永穆帝未尝不会拼力一博。
毕竟如今的太子禁足东宫,周遭都是永穆帝的人手,性命都捏在他手里。一旦永穆帝狠心,周令渊出了差池,章家押的注便彻底断送。
章太后终究有所顾忌。
她死死盯着那圣旨,半晌,重重砸在桌上。
周令渊的性命她赌不起。
相较之下,章念桐的分量全然抵不上周令渊,毕竟章家不是只有她一个女儿。当务之急,唯有让周令渊先脱困,这局棋才能活起来,容她慢慢地下。章太后直觉永穆帝已今非昔比,亦渐渐脱离掌控,却仍不死心地想拼一把,求个出路。
整夜沉思后,她终将圣旨完好无损地送回麟德殿。
两日后,永穆帝颁旨,太子妃章念桐被废。而后传口谕,令太子解除禁足重回朝堂。
第64章 招鹤
章念桐被废了太子妃之位后, 由永穆帝做主, 送她去道观修行——那地方住着新安长公主,守卫颇为严密。新安长公主是先帝幼女,并非章太后所出,原本有位惊才绝艳的驸马,后来驸马病故,她瞧不上旁的男人, 便移居道观逍遥自在。
如今不过三十来岁, 风华盛丽, 身份贵重。
道观离皇家供奉的寺院不远,守卫之人与章家并无交集。且新安长公主的母亲姬氏生得貌美, 加之入宫时年轻得宠, 没少受章太后欺负。先帝驾崩时, 章太后不能让育有公主的妃嫔殉葬,便指使宫人害死姬氏,对外只说姬氏过分伤心,病重而亡。
新安长公主与章氏间,隔着颇深的仇恨。
有她贴身盯着,章念桐踏不出道观半步, 诸般举动皆能时时报入永穆帝耳中。
章太后既已弃卒保帅,对此也未插手。
废妃当日,永穆帝便命禁军押着章念桐去了道观,亦不容镇国公夫人探视。
消息传到曲园时,魏鸾正被盛煜推着荡秋千。
春暮夏至, 满府浓绿,登上北朱阁的凉台四顾,触目皆是槐荫柳影。矮丘上几株柔白流苏开得细碎繁茂,凉亭上蜿蜒的紫藤初绽,一串串的玲珑秀丽,徐徐的风扑面而来,午后水池里荷叶已然清圆。
抛开繁杂的朝务,这方天地里景致正浓。
盛煜的伤势虽未彻底痊愈,行动却已无大碍,魏鸾遂每日扶他到处走走,既可活动筋骨,也是夫妻成婚后难得闲散相伴的时光。招鹤亭附近亦有流苏,高大的树冠遮天蔽日,绿叶之上,层层叠叠的尽是馨香花枝,如同堆满晶莹的雪。
魏鸾觉得有趣,心血来潮让人扎了秋千。
这会儿轻薄绣金的群衫翻卷如云,她紧紧攥着绸绳,荡到高处时,脚尖几乎能触到微垂的繁密花枝。累赘的珠钗玉簪皆已除去,墨缎般的青丝挽髻后垂落在肩头,风里吹得轻扬。盛煜青衫磊落,姿容颀峻,站在秋千架下推她,慢慢送至高处。
虽是做苦力,他的唇边却噙着笑意。
秋千架不远处,招鹤亭的牌匾映照日光。
盛煜刚搬入曲园的时候,这亭子其实不叫这名字,是有回他外出办差,经过京郊的一处马球场,看到魏鸾与周骊音击球为塞,纵马疾驰。那日她穿了件玉白的锦衫,少女身姿修长风采夺目,舒臂击球时利落曼妙,如矫矫白鹤。
听闻敬国公府上有座放鹤亭,有荷塘鹤影的景致。
盛煜那晚辗转难眠,难得的趁夜游园,到得此处,瞧着月光下粼粼的湖面水波,湖中一片浓绿清雅的菡萏,蓦然想起她的身影。而后便给亭子改了名字,让卢璘亲自去换上,没惊动旁人。
卢璘纵觉得奇怪,却不知道敬国公府的事,老实照办。
如今,敬国公府放的鹤果然被招到此处。
盛煜心底有隐秘的喜悦,在魏鸾荡到低处时,忽而伸臂从背后将她稳稳抱住。
手掌落处,好巧不巧地碰到两团酥软。
因夏衫单薄,秋千荡得又快,他收怀抱时没把握好力道,压得微微变形。
这袭击来得猝不及防,又精准得过分,魏鸾低头瞧见扣在她胸前的手,嘴唇微张,诧异地回头看他。也不知是因荡秋千而兴奋,还是被那两只揩油的手压得勾动春怀,她的脸颊微红,那双眼睁大了盯着盛煜,仿佛看到老流氓。
盛煜也没想到会如此。
他轻咳了声,神情似有些不自在,手臂却仍紧紧抱着她,低声道:“有人来了。”
“啊?”魏鸾下意识往他怀里缩了缩。
盛煜便抬抬下巴,道:“那边。”
说着,终于恋恋不舍地松开手,站直身子。
魏鸾随他所指瞧过去,果然见有仆妇沿着湖岸匆匆走来,是南朱阁那边的,想必是书房里有客,匆促来回禀。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衫,摆出少夫人的端方姿态,却觉耳后微微一热,盛煜的唇凑到耳畔,低声道:“长大了。”
说罢,衣衫摆动,径直朝那仆妇走去。
魏鸾坐在原地,一时间竟不知他所谓长大,是说她年岁渐长后身姿渐丰,才发此感慨,还是说胸脯比先前更丰满,才有此评价——若是后者,足见盛煜睡觉时并不老实。不过成婚至今,魏鸾也算渐渐知道,盛煜那张端肃的外表下藏着多厚的脸皮。
都见怪不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