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淮琅
陈姜从枕头下摸出二两银子,上下抛了抛,道:“我打算送我哥去念书。”
廖氏结舌,陈百安都十三了还念哪门子书?她下意识想反对,又下意识地控制住了,只道:“是,可是咱家没钱。”
影子离了舅奶奶的指导,注意力极容易被转移,她听着母女对话时不时就忘了自己的事儿,随便哼唧两声又竖着耳朵听。这会儿看到陈姜拿出二两银子,又说要送她哥读书,马上咋呼起来:“送他念啥书嘛,二两银子也不够啊!这钱要给我,我就给家里买细粮,买猪肉,买好看的绢花,买新衣裳,让谷儿眼红死……”
陈姜不接廖氏的话,起身到窗台边吹熄油灯,道:“睡吧,明天去镇上看看再说。”回来扯了枕头,在床的另一头躺下了。
屋里安静下来,窗外有夜虫轻鸣,月光透过窗棂洒入点点莹白,陈姜与廖氏都在黑暗里睁着眼睛想心事。
影子终于又想起她的任务,趴在陈姜脸前换了个更合心意的话题。
“陆小姐给我一朵绢花,给稻儿一朵,没给谷儿,哈哈哈,她要气死了。后来她把稻儿的抢了去,你说她多不要脸?陆小姐的丫鬟说这绢花是从府城买的,可好看了,我平时都舍不得戴,你还拿着不当回事,你到底是不是京城的小姐啊?舅奶奶说你骗我的……”
陈姜缓缓闭上眼,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听起来不那么烦躁。
“陆员外其实是舅奶奶家的亲戚,陆大郎成亲的时候还让陆家少爷小姐来坐席呢。穿的用的都是好的,衣裳是绸布的,头上插的簪子是金的,走的时候还坐马车厉害吧,有一个下人专门驾着,上车还踩凳子呢。你上次说你也有啥香车宝马,也不知真的假的,你要是能带我坐一回马车我就相信你……”
这一夜于廖氏,于陈姜都是极漫长的,母女俩睡在一张床上,却各自紧贴床边,一丁点都不想接触到对方,生生在中间空出一条鸿沟来。
唯独陈百安,眼一闭一睁,天就亮了。
廖氏蹑手蹑脚地下床,穿着鞋子看了一眼陈姜。只见她用胳膊团住了脑袋,眉头紧皱,小脸青黑,看似睡得不怎么安稳。替她拉了被角遮住小腹,廖氏心中滋味难言,有酸有痛,还有不甘与期盼,她默默地想,熬着吧,熬一天算一天。
廖氏出去后,陈姜呈大字型占了整张床,好好舒展下委屈了整夜的胳膊腿儿。
舅奶奶正在前仰后合地笑,影子正在惊天动地地哭。
笑一会儿舅奶奶就拉影子:“你看她那不成体统的样儿,就这还敢说自己是贵人小姐,哪家的贵人小姐伸爪撂蹄子的!”
“陆小姐算贵人小姐吗?”
“呃,那也不能全算,她爹就是个员外嘛,跟县令家小姐还是不能比的。”
“舅奶奶你见过县令小姐吗?”
“见过,三十年前见过一次,那小姐现在怕也是当奶奶喽,我跟你说啊……”
连哭带笑,连说带唠又是一夜没住嘴,舅奶奶把她五十多年来积攒的八卦倒了个干净,影子也已哭尽自己十一年的争风人生。俩鬼不把陈姜磨出破绽誓不罢休。
从烦到怒,从怒到怨,从怨到静,过程长而艰辛,她们终究是低估了陈姜这只“千年老鬼”的定力,在明知对方险恶用心的情况下她又如何会被磨出破绽?磨出杠精心理才是真的。
赖了一会儿床,陈姜慢条斯理地起身,继续挂着两团黑眼圈晃悠出门,见陈百安正在院子里劈柴,凑上去捂着嘴咬了一阵耳朵。
陈百安有些惊讶,却也没说什么,从灶房摸了个碗就跑出家去了。
今早舅奶奶出殡,她不能多留,再三交代影子不要放弃再接再厉,匆匆回家监督仪式去了。
影子倒不觉累,只感乏味。一天一夜一刻不停地讲啊哭啊,陈姜却根本没有反应,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这等没有希望也没有成就感的事情,做多了必然乏味。
清晨湿气略重,山风清凉,趁着太阳没有肆虐,影子在院子里飘来飘去,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上两句废话。
陈姜洗了脸,梳了头,帮廖氏把粥端去堂屋不多久,陈百安就回来了。
为了护着碗里的东西不洒出来,他走得小心翼翼,进门就道:“要五文钱,我说回头给。”
“她还真会赚钱,”陈姜失笑:“行,得这么点也不容易,今天去镇里把银子破开,欠不了她的。”
影子感觉有些不对劲了。
这会儿太阳还没出来,可打陈百安一进门,她就浑身不自在。飘着跟进屋想看看他手里端的东西,忽然被一阵浓烈的腥臭气息笼罩,躲不开逃不掉,逼得她进退不能。
她捏了鼻子叫:“啥东西那么臭,熏死我了。”
廖氏拿了筷子从灶房走出,看见陈百安手里的东西,皱眉道:“这弄的啥回来黑乎乎的,别糟蹋碗了。”
陈姜接过碗,冷冷一笑:“你们不觉得家里这两天阴气重么?我担心有不干净的东西,找王七婆买了点好玩意儿。”
说罢,小指伸入碗中轻轻一蘸,对着影子所在处直甩过去:“黑狗血,辟邪管用得紧。”
一滴沾身,影子立时感到烧灼般的疼痛,比太阳照射的疼痛有过之而无不及,她惨叫一声,忙用手去捂,哪知那烧灼感不但没有消失,反而逐渐渗透蔓延至全身,两息之后,她感觉她的眼珠子都已经烧起来了。
“啊!啊!救命!疼死我啦,疼死……”影子缩成绿莹莹的一团,贴着地面翻滚起来,上下抓挠,凄叫连连,惨状叫人望之生寒。
第13章 兄妹赶集
没有人望得见影子这副模样,除了起床气极为严重的陈姜。
她漠然地看着,没有半点怜悯。心道,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自己就是心太善,再宽纵下去日子没法过了。等鬼老太婆来了,也给她弄点尝尝。
廖氏哪里想到会有这出,愣愣地看着她接了黑狗血并且亲手去触摸,那点子怀疑顿时死死压在心底再不敢想。忙合了双手道了声佛,自我安慰着,果然闺女的变化只是因为见过阎王爷,并不是被鬼附身了。
足过了半个时辰,影子终于停住了惨叫哀嚎,她哆哆嗦嗦抱住自己的胳膊,惧怕地看着陈姜,再没有一丝放肆模样。
早饭后,陈姜问廖氏要了个青布荷包装银子,拉了陈百安准备去镇上。临走前不忘端了黑狗血在家里家外东洒西泼。
影子忍着恐惧,瞅了个空,飞起冲出去直奔陆家。陈姜在后阴笑,跑了就对了,先睡两天踏实觉,再慢慢收拾这小鬼头。
今日村里不少人起了大早,却不是因为逢集,而是去给陆家老太太出殡帮忙。
待陈姜兄妹走到陆家院外头的时候,送葬的队伍已经上山了,只有一些女人们在撤灵堂,着手准备中午的粉皮汤。
这地界管白事宴叫粉皮汤,倒是和陈姜故乡风俗相同。
陈姜在院外探头探脑,没有瞧见舅奶奶和影子,或许跟上山看坐坟去了。
刚想走,院里一个银盘脸高身架双眼哭得又红又肿的大娘发现了这兄妹俩,忙道:“这不是恩贤兄弟家的三郎姜丫么,门口站着干啥,进来啊。”
大娘是舅奶家的大儿媳齐氏,陈姜对她有印象,回了个笑道:“陆家大娘好,我们不进了,要去镇上呢。”
齐氏身旁一个婶子拽了拽她:“别喊他俩,让她奶知道了回去又得挨骂。”
齐氏显然也是知道这层关系的,但并不以为然:“娘都去了还有啥想不开的,这不是孩子吗,来送送长辈奶奶也是应该的。”
陈百安一言不发,傻傻地站着,陈姜只好尴尬地笑:“大娘婶子你们忙,我们先走了。”说罢扯了陈百安离开。
确实尴尬,昨儿设了一天的灵堂,全村都来祭拜过了,唯独陈家没有一人出现。跟死人较劲是很跌份的行为,偏偏万氏说一不二,全家无人敢反抗。她亲哥去世都能不去,更别提前嫂子了。
陈姜不怕万氏,昨天也想让廖氏过来送份丧礼的,后来竟被舅奶奶缠得忘记了。
一边走,陈姜一边唉声叹气,想了又想还是对陈百安道:“这事儿做得不地道,咱家还是应该上门磕个头的,这样吧,今晚就去,迟是迟了点,好在没过丧期。”
“奶奶……”
“别奶奶奶奶的了,”陈姜白眼翻给他,“都赶出来成两家人了,做事还要经过她允许,那以后还活不活了?舅奶奶就算不是亲戚,也是村里长辈,老宅怎样我们管不着,但我们不去磕头就是不懂事,人家会戳我们脊梁骨的。别忘了你是家里顶门户的,以后还要念书,还要娶媳妇,名声不能有差池。”
说着又翻他一眼,嘀咕道:“愚昧的古人,还没我懂得多。”
陈百安听得后一句话,嘿嘿笑了:“我是没小妹懂得多。”
“那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对,”陈百安干脆道:“反正你总不会为我坏的。”
陈姜白眼一个接一个:“我才没闲心为你好,我是为我自己,前后几千年,有一多半都是女卑时代,我倒是想自立自强呢,也没这个环境啊。你要是立不起来,就会带累我以后遭人闲话。”
陈百安又抓住了重点:“啥叫女卑时代?”
陈姜不翻白眼了,笑眯眯地牵住他的衣襟道:“女卑是不好的,你不用知道,你只须明白咱们兄妹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一家人不分男女地位相当,现在不能仗着自己是儿子的身份就对妹妹呼来喝去擅作威福,以后更不能仗着自己是夫君和父亲的身份就欺辱嫂子,打骂闺女,凡事都得有商有量,互相尊重,这样才能家和万事兴。”
陈百安听着媳妇闺女又热了耳朵,低声细语道:“不会的,我啥时也没欺负过女子啊,咱奶奶也是女子,她还不是当家作主么,爷爷大伯也从来没说过啥,都听我奶的呢。”
陈姜摇头不赞同,长篇大论正欲脱口而出,转念想想说深了他也听不懂,便言简意赅道:“他们不说啥是因为兜里没银子,你以为他们想被奶奶管着么?看看三叔就知道了,挖空心思要卖侄女图啥?还不是图俩钱。”
陈百安没有立即接话,瞪着眼睛想了好久,才慢慢道:“有吃有喝的,要钱干啥?”
陈姜的白眼再一次翻上了天,要不是镇上距此地十多里之遥,不聊天也是闲着的话,她真是没什么耐心教导这位呆纯少年。
加快了步伐,陈姜拍拍荷包道:“我要钱就是为了吃好的穿好的,你要爱吃那碜牙的粮食你就吃个够,我从今天起再不委屈自己的肚子了。”
“姜儿,你要买粮食啊?去奶奶家买……”
陈姜还来及发火,他又道:“哦,不行,到时奶奶肯定会问咱的钱是哪来的。”
陈姜冷哧,心想算你没傻到家,便警告道:“你小心着点三叔,那事儿不算完,他觉着被我讹了二两银子心里定然不痛快,以后总还要出点幺蛾子的。”
陈百安不解,连连追问,可陈姜是没有力气再跟他解释了。
逢集的时候,大槐树村有牛车的农户会捞点外快,付两文钱便给带到镇南白水桥处,过了白水桥就进了凤来镇。
二十多里地,对于做惯农活的庄稼人来说并不吃力,多是约上几人说说笑笑一路走着去,只有存了农物想要买卖的人才会舍得花这两文。
陈姜本有心想坐坐牛车,可没破的银子人家找不开,兄妹俩又没拎什么重物,便硬是靠腿走了去。虽是农家姑娘,身体可算不上健壮,好不容易望见了白水桥,陈姜已是气喘吁吁一身大汗。
凤来镇每月十七逢集,十里八乡的人潮水一般涌入,背着挎着拎着自家攒下的货物,牵着牲口拉着孩子,把小镇本就不宽的街道堵了个水泄不通,开始了一场买卖大联欢。
跟着拥挤的人潮行走,兄妹俩路过两家酒肆,两家粮店,一家客栈,一家女红铺子,另有杂货吃食铁铺等看起来不那么像样的小店摊档掺杂其间,整条主街就差不多到头了。各铺里的伙计个个喜笑颜开,立在门口脆亮地招呼客人——指望着今天多赚几个呢。一条条巷子通向民居,此刻也被赶集人占据,路上站着的,地上蹲着的,讨价还价你来我去,摩肩接踵熙攘喧闹。
最热闹的地方空气实在不太好闻,酒味,菜味,人味,畜味,在燥热中混作一团,冲得人头晕目眩。对走了十里几近脱力的陈姜来说,能忍着不呕需要强大的意志力,强打了精神想瞧瞧货种,可挤不进人堆;想问问物价,声音又被瞬淹。
被人潮挤得东倒西歪,陈姜考察还未果就不由自主地被挤到了集市尽头。这里铺头少些,民屋多些,间隙依稀可见白水河波光粼粼,柳枝儿若隐若现。
南边,有两家书墨铺子,北边有一家小茶舍。比起镇中那等热闹景象,这处可说是十分清净了。
陈姜抬脚就往其中一家书铺走去,陈百安紧随其后,问道:“姜儿,来这干啥,你不是要买粮食么?”
陈姜不答,几步进了铺子,离了阳光浑身顿感清凉。
小铺木架上放置成卷的纸张,板台上搁了几排书册,柜上摆了几款砚台,柜后挂了各式毛笔。一个青衣伙计正懒洋洋地看着他俩。
陈百安从没进过这类铺子,书啊纸啊看着很精贵的样子,顿时手脚都有些无处摆放,只能贴着陈姜不敢乱动。而陈姜正弯腰辨认一本书的封面,念道:“千……千字文。”
伙计笑了:“小姑娘还能识几个字,不错,正是千字文,五十文一本。”
陈姜头也不抬,又在板台上扫眼一圈,定住另本道:“三字经。”
伙计再次点头:“是,也是五十文一本。”
陈姜继续念:“幼学琼林。”
伙计惊了,站起来上下打量陈姜几眼,笑道:“哟,你认识的字不少啊。”
陈姜回头:“这本也五十文吗?”
“对。”
“那这三本我都要了。”说着她又溜达到木架边看纸,伸手轻轻碰了碰,“纸张最便宜的是哪种,是这种没裁边的麻纸吧?”
进门不过片刻,书就买了三本,这会儿还要买纸?伙计眼瞅着这粗布衣裳上打着补丁,头上松松扎了两个丫髻,下巴尖尖的丫头子,愈发觉得惊奇。
他惊奇的不是她买书买纸,素日在这里见多了贫家学子,宁肯不吃饭也要买笔墨纸砚的多了去了,说不准就是给她身后那少年买的;惊奇的是这看起来刚留头的小丫头不仅认识字,还一眼就看出了纸张的贵贱——麻,棉,竹,宣,不读书的人是分不出来的。
“是……一文钱两张。”
陈姜拧起了眉头:“还真是不便宜啊,你家为啥没有卖草纸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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