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歌行
得意院中,卫枢浑身僵冷。
方才万夫不当的杀神,这会儿却像一个胆小的懦夫,不敢去看那被端出的一盆盆血水。
他站在简祯屋前,好似一尊被抽走了魂魄的雕塑,连呼吸都轻了,无声恳求着妻子无事。
终于,韩大夫擦了擦手指,一脸严肃地掀起帘子走了出来。
“夫人如何?”他问得小心翼翼,原本怦怦跳的心脏一片寂静,生怕听到不好的消息。
韩大夫没买关子,匆匆行礼后便交代了个明白:“老朽已经剖出夫人肩上的箭头,夫人无性命之虞。只是……”
“不必避讳,有话快说。”卫枢松了一口气,急急地催促韩大夫。
“那长箭射得极深,深至骨髓。此后,夫人的肩头怕是会落下病根,还须精心养护。”
卫枢握紧了拳,眸中的血丝再次充斥了双目。他闭了闭眼,声音里是被竭力克制的汹涌怒火:“劳先生开药,请务必尽力,不惜一切代价。”
“那是自然。”韩大夫一句话还没说完,惊诧地看着侯爷飞身上马,匆匆而去。
那匹黄膘骏马于天安长街之上四蹄飞扬,惊得两侧行人纷纷避退,胆子大的抬头去看,差点吓软了腿。
马上的朱服官员一身戾气,绷紧的下颌显出锋锐的弧度,最让人震惊的是,他一手扯了缰绳纵马,一手竟提着一个尚未瞑目的头颅。那头颅上的血迹还未干透,红红白白的物事淅淅沥沥地滴落在长街上,让人久久不敢靠近。
直到这位煞神进了大理寺的官衙,后方的人群这才小心翼翼地议论起来:
“这是什么人?闹市纵马不说,竟还提了个血淋淋的人头!”
“没瞧见那位官爷穿着正三品往上的赤色官服吗,你连这种舌根子也敢嚼?”
“人都进了大理寺,还不明白吗?多半是穷凶极恶之人认罪伏法。大理寺专司重案,那地界儿,可净出活阎王。散了散了……”
……
卫枢抬手丢了缰绳给衙门前的差役,独身一人踏上了七级石阶,屈指叩响了大理寺的铁铸漆门。
不一会儿便有个绿袍小官,弓着身子开了半扇门,见着卫枢一脸血煞,眸光沉沉,当即越发的谨小慎微:“侯爷,您来此地何事?”
卫枢不答,绷着脸推开了他,一路冲进正堂,提起手中尚存余温的狰狞人头,一把按在正在喝茶的太子跟前。
这头颅泛着青白,一脸的络腮胡子,分明是那差点射杀简祯的黑衣首领。
那首领被怒意冲天的卫枢一剑枭首,脖子上留了碗口大的疤,带着拉拉扯扯的血肉,一下子溅了太子一脸。
贺之年不可置信地放下的茶盅,蹭得一声起身,脱开那血淋淋的物事,脸色发白:“卫大人,你这是以下犯上,罪不容诛!”
卫枢不语,一剑挑开太子拔刀上前的护卫,声音冰冷刺骨:“殿下,无论是谁,在臣跟前做错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
一旁假意观望的简大人见着形势剑拔弩张,一触即发,这才捻着胡须,慢吞吞上来打圆场:“仲道,不可对殿下无礼。”
一旁的太子气得两颊都泛出了不正常的潮红,他卫仲道哪里是无礼,分明还想取他这个当朝太子的性命。
可看着眼前这好似地狱修罗的男人一身血衣,斑斑驳驳洒满了暗红的血迹,一双眼睛好似要吃人一般,他嗫嚅了一下,咽下了自己不知所谓的呵斥,生怕激怒了卫枢,当即不管不顾地砍了他。
逐寇发出一声铿锵的轰鸣,不情不愿地被抽.送回那玄色的剑鞘。卫枢冰着脸,朝简大人拱手:“大人,仲道无能,没能及时救下阿祯。以致夫人中箭,至今昏迷不醒。”
简大人呼吸一紧,声音发抖:“可有性命之忧?”
“府中的郑大夫取出了箭头,道是箭入骨髓,此后会留下暗疾。”他声音不知是悔,还是怒,透着一股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暗潮汹涌。
“留住性命就好,留住性命就好……”简大人如同世间最普通的父亲一般,视这掌上明珠一般的小女儿为命。
此刻听闻女儿的劫后余生,惴惴难安的心猝然失了几拍心跳,一时之间几乎老泪纵横。
贺之年挑眉,讽刺地牵唇:“我这父皇,借我之手,处心积虑地要除去简夫人,竟没奈何地了区区一个女流之辈?”
“住口!”克制了许久的简大人咬着牙蹦出俩个字。
“为何不要本宫说?简大人与卫侯爷翁婿两个,不是真真切切地为金銮殿上的那一位卖命吗?本宫助力你二人,看穿你们这效命主子的真面目,有何不可?”
“我本以为父皇只是对我这个弃子,他宝贝五皇子的磨刀石无情,却不想他统御六海,却根本没有心!”
贺之年长笑出声,几乎喘不过气,阴郁的眼角闪现着泪花。
他本不想争,可他的亲生父亲,却千方百计地为他树立一片死敌。以牺牲他一个的代价,实现重立太子和从臣下手中集权的美梦。
“殿下若不先犯了祸不及妻儿的禁忌,如何会走到如今的地步?"简大人浑身发抖。
“殿下还不明白吗?”卫枢眸光幽幽,“我不在乎是谁,也不在乎您的缘由,总有一天,您不会再为着父子相争烦忧了。”
“你要做何?!”贺之年惊怒,“本宫天潢贵胄,你对我下杀手?”
“自不会,还请殿下安度时日,臣的手段一向堂堂正正。”
……
脑中的景象颠倒错乱,一会儿是马匹惊慌的长嘶,一会儿是黑衣刺客泛着寒光的弯刀。简祯目之所及,一派血蒙蒙的红色。
她瞧不清自己身在何处,只能托着疲累到极点的身子勉力向前走,好像前方,有一道声音,指引着她走出这方迷障。
近了近了……
她终于瞧见了出口,急急忙忙向前奔跑,即将踏出迷障的那一刻,一只冷箭从后方破空而来,一下命中自己的后心,搅碎了她的心脏。
她整个人好似轻飘飘地升了起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灵魂脱离了肉体,离那具倒在血泊里的身体越来越远。
不!
简祯猝然睁开了双眼,惊呼出声。
她一时有些分不清梦境与现实,怔怔地环视了一圈,才反应过来,自个儿躺在得意院的高床软枕之上。
还不待松一口气,左肩撕裂般的疼霸占了她的脑海,痛的简祯直泛泪花。
她想起来了,自明净山回燕京城的路上,自己被一班黑衣蒙面人截杀。那人一箭射中了她的后肩,小命不保之际,似乎有人救了她?
简祯小心翼翼地抬手,试图撩动床边的垂幔,唤来一个丫头问明情况,却不想闻声扑过来的,却是卫枢。
这便宜丈夫素来淡漠的眼睛满是紧张,鸢尾花一般的眼尾透着红,她似乎还在这端方自持的人眼里,看到了一点隐秘的泪光?
“阿祯,你可疼?”这一句话问得小心翼翼。
废话。简祯实在没有力气给他翻一个白眼,难得硬了硬脾气,闭着眼给狗男人来了一个眼不见心不烦。
卫枢有些无措地伸出手,却不敢落在简祯身上,生怕碰疼了她。
自大理寺回来,他便在妻子床前守了一夜,天光欲明之时,才在捧砚的劝告之下换下了累累血痕的朝服,却并不敢合眼,又巴巴地回到了得意院,惴惴难安地等待。
如今见着妻子醒来,心下才算如释重负,可见着她疼的脸色发白的样子,仍旧是止不住的心疼。
他殷殷端上放在保温食盒里的药,拿勺子轻舀了一勺,放在简祯的唇边:“韩大夫嘱咐这药待阿祯醒后服用,有些镇痛的效用。”
简祯黑线,这般喂药,怕是全洒在她的脖子里,况且,这素来冷冷清清的便宜丈夫亲手喂药,让她怎么喝的下去?
她努力不表现出对这人笨手笨脚的嫌弃,开口道:“侯爷你不必在这后院里打转,着丫头们来服侍便好。”
没想到卫枢今日格外的坚持,再次向前送了送勺子,“岑妈妈受了惊吓,我打发她歇息去了。捻春几个在忙别的。”
半身不遂的简祯无奈叹气,这便宜丈夫又抽什么风?
“侯爷可否给妾垫上靠枕,您这般喂法,妾实在是喝不到。”
卫枢尴尬地放下了白瓷小碗,一番折腾,总算是把药喝了下去。
简祯恢复了些力气,开始忧心旁的:“岑妈妈如今可好?”
“并未受什么伤,只是忧心夫人,如今夫人安然醒来,想岑妈妈会安心不少。”卫枢答的温和,极有耐心的样子。
“宛姐儿与小齐王如今还在相国寺借住,侯爷当快快把人接回来,我总心悸外头不太平。”
“会的,我派杜弑亲自前往,夫人安心。”
简祯略略放心,又想突然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对了侯爷,我昏迷前,曾模模糊糊间看到一个身影,约莫是那位壮士救了我,还请您留住人家,容我好好报答。”
卫枢不厌其烦地安抚爱操心的妻子:“那位侠士路见不平,我已重金答谢,阿祯不必为此忧心。”
“如此便好。”简祯也意识到自个儿过分喋喋不休,乖巧地闭上了嘴,很是不好意思。
她与卫枢一贯甚少交流,更不用说接二连三地麻烦人家,而今说了这一通,已经是唐突。
卫侯爷安安静静地等着妻子说完,躬身扶她躺下,音色柔和的不像话:“阿祯再休息一会儿吧,我守着你。”
谁知简祯还没闭上眼,外间突然传来宁姐儿稚嫩地嚎哭声。
“求求念秋姐姐,放我进去见见娘亲吧。我好怕……”
她着急起来,看了一眼神色平静的卫枢:“侯爷,把宁姐儿带进来吧,别哭哑了嗓子。”
卫枢暗带理亏,昨日回来,简祯浑身是血,被几个孩子瞧见之后个个吓得嚎啕大哭,扒着母亲的床沿不愿意离开。
他无奈之下,只好命各自的奶妈子把人抱走去哄,谁知此刻不过微微天明,又被一群小团子堵上了门。
老父亲叹了一口气,看着妻子恳求的目光,无奈地起身把人领进来。
那成想来的不仅是已经哭成一个泪人儿的卫宁,还有强忍着一包包泪的忱哥儿与宜姐儿。
忱哥儿老成,宜姐儿内秀,都是不爱喜怒形于色的主儿,如今与娇娇气气的卫宁哭在了一处,看的人好不心疼。
简祯无奈地抬手给他们挨个儿擦了一遍泪,轻声哄着一众小萝卜头:“莫哭了,娘亲没事。林先生不是教了历法给你们吗?娘的小心肝儿回去尽管数着,不到夏至,我一准儿能起来带着你们去放纸鸢。”
春日踏青放纸鸢的承诺是简祯一早便许诺给他们的,在孩子们中呼声极高,个个欢呼雀跃。
可如今,却是纷纷红了眼眶,眼睛肿肿的卫宁连连摇头:“我不要放纸鸢了,宁儿只盼着娘亲快点好起来。”
剩下的俩个也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简祯被闹的一眼泪花,忙拿完好的右手手背拭了拭泪:“好,娘亲答应。你们可放心了?”
沉默许久,插不上话的老父亲终于等到了话题结束,一个个地把一步三回头的小人儿送了出去,可算给妻子清出了一片静谧的空间。
他给虚弱的简祯掖了掖被角,等着妻子安然闭上了双眼,这才悄悄地捧着那只白瓷小碗出门去了。
一刻钟,得意院的小厨房中烟熏火燎,呛得当值的厨娘哗哗掉泪,她这是造了什么孽,被侯爷抢了煎药的岗位不说,这还是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主儿,单单是一个生火,就险些点着了房子。
惊得一大早从自家回来照顾夫人的岑妈妈一个跳脚,一句“走水了”还没喊出口,就看见了那被炭火熏黑一张脸的侯爷,狼狈地出现。
她的呼救一时梗在喉间,难以置信地暗掐了自个儿一下,侯爷,这是立志要在厨房打转了不成?
岑妈妈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前往小厨房一探究竟。
趁着卫侯爷外出洗脸的空当,躲在角落里咬手绢的厨娘委委屈屈地拉了岑妈妈的手,小声诉苦:“妈妈,您说,侯爷是不满意奴婢灶上的功夫,还是不信任奴婢的忠心?今日一大早,侯爷便进了厨房,道是要亲自给夫人熬药,险些点了屋子。”
这不仅是这个小厨娘困惑,也彻彻底底地触及到了岑妈妈的知识盲区。
若是说不满意厨娘的手艺,怎么也站不住脚。侯爷前日那盘据说是亲自下厨的云片糕,她也有幸一尝。那味道,齁得要了老命。
就这个水平的侯爷,哪里有理由去嫌弃人家专业的厨娘?那不是自打嘴巴吗?
可怀疑厨娘更是谈不上,夫人大半年来精于治下,府中上上下下的仆役都被清理了一遍,各个主子的身边人更是犹如铁桶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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