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歌行
……
“大人, 尸首都在这里。”素日杀气冲天的杜弑,如今也被这漫天的火光熏得半张脸都如黑炭一般。他恨恨抹了一把脸上的烟灰,口里骂道:“这帮天杀的, 一个活口也没留。”
地上的尸首林林总总,血迹未干,大半都是老弱妇孺,谁也想不到,太子一党竟嚣张至此。
卫枢一双拳头咯吱作响,勉强抑制住满腔的怒火,抬手去去翻看尸体的伤痕。
大多均是一击毙命,下手的人狠辣无情,怕是常年培养的死士。最令他眼熟的是,那皮肉翻卷的伤口出奇的整齐划一,显出柳叶一般的形状。
驳杂的记忆里,这个形状似曾相识……
对!
宣武门前被一刀砍翻在地的那个幼童,后背上不正是这般的伤口?
这么说,这批杀手并非是就地派来,而是来自京城,擅自横渡至此?
本朝早有禁令,无路引者不得入城
,偏偏他们大摇大摆。既然如此,兴安道知府绝不可能干净。
他当即立断,飞身上马,那匹黄膘四蹄飞扬,眼见得就要飞窜而出。
杜弑刚要张口叫住主子,便听见飞驰而去的卫枢丢下一句:“留下几人安葬死者,其余随我前往兴安道州府,封城截人。”
*
“报----”佩刀的差役急得一身是汗,慌里慌张地奔入内堂,连礼节都顾不上了,“府官大人,平宁侯带人冲进了衙门!”
身着绿袍的唐公明猝然搁下茶碗:“你说什么?”
卫枢一剑挑开拦在他身前的衙役,肃着脸步入大门。逐寇铿锵的入鞘声震得唐公明一个激灵,他匆匆站起身来,对着卫枢拱手:“侯爷,您何故闯入我兴安道府衙?”
“我为着何事,唐大人心中清楚的紧。”卫枢眸光沉沉,呵退县衙内畏畏缩缩围上前的差役,“兴安道知府唐公明,勾结奸人,放纵死士入城。”
“本侯奉命监察益州各道,现就地革职唐公明,即刻封城!”
众人大惊,被亲兵如有实质的杀意逼退,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杜弑拿了府官的号印,与另外三人飞马前去四方城门号令封城。
唐公明气得面皮涨红:“卫大人,本官知道你手握重兵,监管五城,可你也不能嚣张至此,在整个兴安道目无王法,不把本宫这个知府放在眼里!”
卫枢凉凉地看他一眼:“唐大人这般品相。为何在知府之位上一坐数年,您心里不清楚吗?”
“放肆,本宫要向陛下狠狠参你一本,替天子分忧,诛灭你平宁侯府!”
“啪!”逐寇的剑鞘猝然抽在他的后颈,唐公明震惊地瞪大了眼,缓缓倒地。
“把他押下去,拷问一遍。”卫枢收回逐寇,声音毫无起伏。
捧砚依言上前拖走昏死的唐公明,对毫无意识的他满是同情。侯爷最厌恶的,便是被人拿侯府家眷威胁,可偏偏有人不知死活,自讨苦吃。
府衙的后院里,唐公明的妻妻妾妾跪了一地,个个绫罗珠翠,打扮富丽,一水儿磕头求饶里,夹杂着几声幼童的哭泣。
红衣的妇人无措地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惊慌地看着卫枢走进:“侯爷,求您别伤害我儿。”
那孩子生得白胖圆润,也是七八岁大的样子,此刻揪进了母亲的衣袖,瑟瑟发抖。
他看着眼前这个养尊处优的小胖子,忽然想起那个黑瘦如豆芽菜一般的阿晋,话语里满是凉意:“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你们做事之前,可有想过屠刀有一天也会降临在自家孩子身上?”
妇人大声泣不成声,试图拉了卫大人的衣摆苦求。
卫枢淡漠地后退一步,冷眼地看着亲兵依次押走这些后宅妇孺。
捧砚低声上前禀告:“爷,先前留在那户人家的暗探找到了。”
“人在何处?”
“是在松阳县那处草市寻到的,想是偷奸耍滑溜到市集之上用饭,反而遇到那行死士。兄弟们找见他们两个时,尸身都凉透了。”
卫枢郁郁地呼出一口气:“你可知一百二十具尸身中,独独差了一个阿晋?”
“爷在孩子身上看出了什么不妥?”
“那日,首次见到那对父子时,这小孩儿脚上粘的分明是西村的红土。”
“我们前一日去的正是西村!”捧砚似乎突然想到了此间关窍,可是……
他又皱眉:“乡间幼儿顽皮,特地去瞧个新奇也说不定?”
“可那日为首的是范怀成,众人均是奉他这位父母官为首,只一个他,认出了本侯。”
捧砚没了话说,转而恨不得抽一顿那两个已经化为尸体的亲兵。藏银案沉寂多年,一点点线索都来之不易,偏偏被这两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给毁了。
他试探性地开口:“既然并未寻见这孩子的尸体,是不是真的让他逃脱了去?”
卫枢闭了闭眼,带着局面陷入僵持的疲惫:“但愿如此。”
作者有话要说: 滴,补足字数
期末修罗场,被老师按住考了半天试,实在没来得及,给姥爷们鞠躬道歉(T ^ T)
第34章 踏上进京路
城门之下, 杜弑一手高举令牌,一手横握长刀,气运丹田, 对着一众兵卒放声大喝:“奉钦派一品平宁侯兼五城兵马司统领卫大人之命, 速速关闭四方城门,排查奸人。”
巡城的小将悄然打了一个手势, 众卒纷纷张弓对峙:“吾等仅听唐大人差遣, 从未听过什么卫侯爷。”
“竖子,休得执迷不悟,唐公明那厮早已落马, 眼见着项上人头不保。若是尔等还是打算跟着他一条道走到黑,不免也是抄家灭族的下场!”
“谁知道你是真是假, 若是奸人故意哄骗我们怎么办?”那灰袍小将不服气的争辩, 一马当先对着城下射了一箭。
杜弑抬手劈断箭支, 横眉立目:“此刻助我平乱, 事后自有封赏,若再听那奸人蛊惑,便是与朝廷为敌!”
小将梗着脖子上前继续对峙, 他身后更多的兵卒却渐渐失去了斗志。随着一人缓缓放下长弓, 便像是触发某种开关一般, 一行人争相后退。
灰袍小将回身去望, 气得大骂:“唐大人平日代你们不薄, 如今一个个便这样回报他吗?”
前排的小卒缩着脑袋嗫嚅着开口:“分明只是大人您没少收他的银子。”
“你……”他语塞,作势要打, 却再也控制不住局势,手下的兵卒如水一般溃散,纷纷跑下城楼。
来来往往的人群被列好队的兵卒截断, 铁铸的城门如断龙石一般落下,渐渐斩断城外那轮炙热的骄阳。
沉默的人群越积越多,开始逐渐骚动。
推了独轮车的汉子壮着胆子上前来:“差爷,草民家住城外,正急着回去照顾老母,不知为何今日那么早便封了城门?”
杜弑把着刀分了他一个眼神,见这人一脸的老实淳朴,随意开口答道:“上头自有道理,我等不过奉命办事罢了。”
“是是是,可否请您通融一二,我那老母亲实在等着我抓药回去救命。”那人在独轮车的菜堆里捡出一捆药来向杜弑示意,又悄然塞给他一把汗湿的铜板。
围观的人群目光一下子集中在钱上,把那串铜板灼得火热。
杜弑依言接过,放在手里掂量一下,似笑非笑地看着那个憨厚汉子。
直到对方脸都笑累了,他这才慢吞吞收了钱,突然发难。
八尺大汉一把揪住那人的衣襟,提起醋钵儿大小的拳头,上去便是一拳,把人打得眼圈青紫。
前方围观的人群被这场面下得齐齐后退两步,后排隐隐传来此起彼伏的几声:“你为什么打人!”
“大家快来瞧,官差打人啦!”
“你方才还收了他的钱……”
杜弑面无表情地抬头,挥手命后方兵卒把出声闹事的人通通抓获,手下利落地在身下那人身上搜了一圈,终于在他脚下护腿的缠布中找到了一把利刃。
他高高举起利刃示意围观百姓,换来那人不服气的一眼。
“你,凭什么知道我是……”
“阁下虎口处的老茧不轻,怕是经常使一种形如柳叶的兵刃吧?”他对着那人的耳廓,幽幽吐出一句话。
“来人呐,把这些人全部绑了带走,押入兴安道府牢。”
……
葱茏幽深的山林间,阳光被密林里层层叠叠的树叶遮挡,小村庄里的火势渐小,卫大人留在此处的亲兵个个神经紧绷,提着水桶在火里拼杀了许久。
此刻,残存的微弱火苗难以为继,只得不甘地屈服于湿漉漉的空气,留下缕缕黑烟悠悠而上。
他们也忍不住放松地长舒一口气,丢掉木桶缓解自己砰砰的心跳。阿晋屏住呼吸看着那些人抬了村民的尸首,到后山草草掩埋。
暮色四合,那群人终于完成了主子的嘱咐,纷纷翻身上马,赶在天黑之前离开这个破败的小村庄。
阿晋趁着最后一丝光亮摸到那处乱葬岗。忍了一天的小男孩终于忍不住悲恸地放声大哭:“三叔!”
夜幕悄悄降临,荒山野地之中,只余幼童呜呜地哭声,与鹧鸪凄厉的尖啼应和。
阿晋哭到嗓子沙哑地发不出声音,颓然地跪在那处巨大的孤坟前。
三叔,你说,我该怎么办?
幽静可怖的夜里,自然不会等来他期许的回答。
他伸出手去摸了摸怀中的黄铜令牌,其上刻着他今日早已看过千遍万遍的一个字:卫。
卫,他记得分明,这是那位大人的姓氏。
这令牌被遗留的刻意,他不是觉察不到蹊跷。卫大人的人马分明才至,怎会有把这物件遗留在此的可能?
既然如此,那答案似乎呼之欲出……
留着牌子的人,分明是想一箭双雕,一则除掉村子里的人以绝后患,二则嫁祸给那位大人,除掉自个儿的政敌。
也就是说,那个使得父亲冤死的藏银案,还有今日的屠村之仇,皆是这位卫大人的死敌所为?
阿晋借着夜色看了一眼东北方,似乎是想要穿过那层层林木,瞧见千里之外的燕京城是何等的景象,但黑黢黢山头阻挡了他的视线。
小孩儿落寞地收回目光,五指紧握着那块黄铜令牌。
他不敢相信卫大人,多年来见惯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狗官们只会层层包庇。即使卫大人肯答应为他复仇,单凭一人之力,岂能与那权势滔天的幕后黑手相斗?
对,告御状,他还可以上京告御状!
多年之前藏银案初发,那帮无耻之徒为着瞒下真相不知杀害了多少人。若不是有乡民遗孤上京告御状,也不知何时才会解开那惊天密谋。
他今日也要学着那位先辈,一下子捅破天去!
我孜然一身,不过一条贱命,那便斗吧。
我发誓只要我还剩一口气,就绝对不会放过你们。
瘦瘦的孩子翻出他那只破筐,郑重地跪在那处乱葬岗前,拜别掩埋于黄土之中的亲人与乡邻,一个人逆着月光,踏上了前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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