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燕歌行
今时不同往日。贺之年那个逆子的教训,足矣让老皇帝对甄拔太子这件事产生本能抗拒。更加他这些年沉迷修道, 越发自信自己是长生大道的天选之子。
若是自己便能永享江山万年, 他吃饱了撑的再去册立太子?
毕竟五皇子如今也十二岁了, 随着儿子们一天天长大, 自己却逐渐苍老,谁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原本握在手中的无上权力,会轻易被另一个人取代。
不管别人容不容得卧榻之侧有他人酣睡, 反正嘉·刻薄小气·元帝是不行!
故而他难得顶住了爱妃明里暗里地请求, 四两拨千斤道:“朕在大位之上, 还怕护不住你们母子二人吗?爱妃安心教养泽儿便是。”
谁跟你说这个!
淑贵妃暗自咬牙。她被嘉元帝这搪塞的语气气到不行, 谁人不知期待嘉元帝君恩不衰是最不切实际的做法, 偏偏这个老皇帝自我感觉忒好。
我呸!也不照照你这些年下来,是什么德行。
“那太子殿下的事情……”淑贵妃好容易理顺了气, 再次开口试探。
“哼,那个逆子,自打三岁起便被朕册立为太子。论起来谁能不说他是这满宫里的头一份。朕瞧着, 就是恩典太过的缘故,养大了他的野心。”
淑妃急忙上前为他送茶顺气,急切地看着嘉元帝,期待他继续往下说,“经杨令仪招供,蜀中藏银案一事多半可以肯定,就是这个孽畜鬼迷心窍,吞下了朕的银子。”
“而今兴建摘星楼是朕的大事,自然不能姑息。若是他交不出这三百万两,朕便废了他!”
若是他交得出这三百万两,朕更要废了他!
淑贵妃略略放下了心,若是自家暂时不能成事,打击打击对家也是好的嘛。
这些年由贺之年一个生母低微的长子做了太子,后宫里不知道多少人眼红得要滴血,她自然也不例外。
打听清楚嘉元帝有意废太子的决定,淑贵妃言谈之间显然放开不少,也暂时放弃了跟嘉元帝推销自个儿倒霉孩子,一心一意黑起对家来:
“太子殿下许是自家小孩子贪玩,一不小心便被人利用,昧下了这三百万两。臣妾只心疼陛下,想要建一座摘星楼修道,还如此不易。”
“朕就知道,数你最通晓朕的心意。”难得在建造摘星楼一事上得到支持,嘉元帝十分欣慰,“不过那个逆子现年已又十五岁,犯下这等罪过岂能遮掩过去?”
“立朝册立储君,无不选择人品贵重,才能出众者。若是他十五岁还如此肆意妄为,岂能撑得起祖宗基业?爱妃大可不必再替他说话。”
嫁与嘉元帝为妃这些年,此刻真是淑贵妃最为得意的时候。
她差点忍不住弯起的唇角,恨不得立刻解决对手,以绝后患:“无论如何,陛下也该见见之年这孩子,也让妾开解开解他?”
“爱妃呀爱妃,你总是这样,表面上不饶人,私底下却比谁都心软。”
是吗?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淑贵妃暗自冷哼一声,软磨硬泡之下,终于听到嘉元帝松口,“传那个孽障过来。”
……
此刻正值午时,按照常理,是各宫主子用膳的时间。
可东宫里反倒一派冷寂,不用去看,小厨房里想必也是冷锅冷灶。
贺之年孑然一身,斜倚在正殿的廊柱前,痴痴地去看半个东宫里的朱馆楼阁。
初春的时节里万物悄然复苏,正是希望无限的日子,可他似乎步入了绝望。
原本以为杨令仪与他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就算由于生母跳井的原因对自己颇有微词,他也绝对没想到这个素来唯唯诺诺的下属,为着一点子年少情深,堵上了整个家族的命运。
好吧,那就不要怪自己心狠手辣,成全他的愿望,提前诛灭杨氏满门。既是泄愤,也是震慑其余部属,免得再次出现背主之事。
确定派出去的人得手后,他就好似临死前的野兽一般,感受这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撕咬敌人的快感。
随后便是无边的恐慌与孤寂,明黄衣袍的少年坐在冰冷的玉阶之上,感受着身体中的温暖一丝丝流逝。
直到靛青衣袍的大太监曹双喜猫着腰走进,恭恭敬敬地向主子请示:“殿下,陛下派人来传,要在太极宫见您一面。”
什么?
贺之年如同溺水的人抓到了最后一根稻草,急切地拉住曹双喜的衣袍:“你说父皇要见我?”
“太好了,本宫就知道,父皇不会就此弃本宫于不顾。”
“我还有机会!我还有机会!”
狂喜之下,他匆忙扶着廊柱站起,冻到发麻的腿脚险些跌倒。
曹双喜一把拉住有些失态的主子,想了想还是对他露出了一个略带苦涩的笑:“对,陛下不会抛弃殿下,殿下莫要着急。”
其实,作为局外人又怎会分不清嘉元帝此次宣召,无疑是来者不善呢。
一对皇城中最为尊贵的父子,反倒有着最为廉价的亲情。
曹双喜并不认为太子有错。
嘉元帝待自己的这位长子,甚至连宠物都不如。不过是空闲时看你乖巧,象征似的爱抚两下。
对于最为重要的继承人培养,反倒是抠抠搜搜,几度拖延。
他为太子规划好的路,便是幼年时期做诸位殿下的挡箭牌,再一点点养废这个长子,以免威胁到自己的大权。
若贺之年资质平庸,自然有理由早早废掉太子。可偏偏贺之年不傻,早便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处境。
他疯魔,他暴虐,他喜怒无常,他胆大包天,都好像是一只困兽的挣扎,永远徒劳无功。
可偏偏最为讽刺的是,在这山重水尽的时刻,他的小主子反倒寄希望于陛下的最后温情……
曹双喜不忍打碎主子最后一丝希冀,伸手扶着贺之年到了太极宫。
行至半途,贺之年忽然回头看了看二人来时的方向,果见身后一片空荡。
“本宫长至志学之年,出行途中,从未如此孤单过。”他有些讽刺地笑了笑,对着身边唯一的大太监曹双喜感叹世态炎凉。
“殿下,若是人心不纯,既是被簇拥前行,又有何用呢?”曹双喜倒是看得极开。
贺之年有些意外,这个素日不爱出声的大太监,竟有如此见地?
“你说得对,这些年,单单是淑贵妃派来的探子,本宫就不知道打死多少。如今这些人终于没了,反倒是好事。”
当下的重点,是挺过今日这一关。
“京郊的事情可都安排好了?”
“回殿下的话,物件已尽数转移,绝无痕迹。”
“你做的不错。”
贺之年心中很清楚,杨家,夹金山,宣武门,林林总总的事情,在父皇心中都比不上那消失的三百万两。
今日踏进太极宫的大门,他必然会被问到藏银之地。
只要自己咬死不说,最起码能保住性命。待到风声过去,那三百万两就是自己东山再起的政.治筹码。
若是真的听了威逼利诱,拱手让出那三百万两,他就彻底变成了任人宰割的肥肉!
贺之年深吸一口气,正正狼狈的衣袍,抬脚跨入了偏殿。
他恭恭敬敬地低垂着头,安分地行了一个极为标准的跪礼。若论礼仪与虔诚,直教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只是叩拜过后,上方响起的叫起声让他猝不及防。
面色苍白的少年一抬头,便瞧见淑贵妃那张明艳动人的脸。
这位毕生死敌,正亲热地与他的父皇坐在一处,笑吟吟地对他开口:“太子殿下起身吧。”
“太子殿下”四个字她咬字尤为清晰,一字一顿之间,透着讽刺。
淑贵妃坐正了身子,确保自己居高临下地对着下方的贺之年,再次开口戳刀子:“陛下也是一下子气得狠了,本宫替你求了半天情,这才为太子殿下求来了一个觐见的机会。您快快老实交代吧,莫要再让陛下生气。”
她故作大度的语气,落在贺之年心里,却是毫不掩饰的炫耀与讽刺。
他身为东宫太子,不仅被一个妃子心安理得地接受了跪礼,就连见自己父亲一面,都成了对手的施舍。
少年苍白清瘦的脸渐渐垂了下去,风眼里没了初初进来的那些光彩。明黄衣袍之下的身体微微发抖,一天不曾进食的胃不合时宜地叫嚣起来。
他强忍疼痛,膝行两步,规规矩矩地跪在嘉元帝脚边,无声地期待自己的父亲开口道一句平身。
可嘉元帝没有。
取而代之的,是他毫不掩饰的斥骂:“孽障!”
各种粗鄙的话依次向他身上砸落,滔滔不绝之多,竟不似一位帝皇。
贺之年听着父亲如同泼妇一般的斥骂,心脏一点点冷却下去。
他再次弓身行礼,以额触地,好似这般便离父亲的怒气远些。
“朕只问你一句,夹金山开挖出的三百万两白银,到底被你藏在何处?”嘉元帝骂累了,终于吐出自己的真实目的。
贺之年恍若机械,背出自己早已想好的答案:
“儿臣不知。三百万两白银数额巨大,又来路不明,儿臣怎敢私自昧下?”
“唐公明,杨令仪,一个一个都相继咬死是儿臣的错。可自古断案便不可听信一面之词,父皇为何不听听您的亲生儿子说些什么呢?”
“若是凭空诬陷我其他事倒还罢了,”他抬手看了一眼淑贵妃,“可偌大一个三百万两的帽子扣下来,您就是打死儿臣,儿臣也拿不出来银子。反倒如了有心之人,离间我们父子亲情的恶意。”
嘉元帝眯起浑浊的眼睛,起身站在软榻前的踏脚上,使得贺之年整个身体都笼罩在他的阴影里。
父子二人无声对峙了半晌,在淑贵妃有些不安的眼神和贺之年破釜沉舟的指控中,嘉元帝终于有了动作。
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脚,狠狠揣在自家儿子身上。
与上次在炼丹炉前纯属泄愤不同,他这一脚用了十分的力气,像是对着仇敌一般毫不留情。
贺之年一下子翻滚在地,痛苦地蜷缩在一起,直觉五脏六腑都揪心的疼,本就不舒服的胃更好像出血了一般。
他强行压下涌至喉间的铁锈味,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的父亲。
嘉元帝这一脚下去,也是把自己累得不轻,在淑贵妃及时上前为他顺气回血之后,总算恢复了元气。
强忍住自己把这个倒霉孩子打死的冲动,他再次怒骂道:“你当朕是傻吗?蜀中,三司,甚至是你自己的属下,纷纷指证你的罪过,你却还在朕这里狡辩?”
“今日若不是你淑母妃拦着,朕定要打死你这个孽畜!可你非但不感谢她的恩德,竟还肆意攀咬,简直狼心狗肺!”
原来偏心就是这样毫不掩饰的啊……
贺之年躺在沁凉的地砖上,忽然觉得自己可笑无比。
其实这些年来,无论的他如何挣扎,父亲早在自己心里判了他死刑。
就算是没有藏银案一事,也早晚会有通敌案,走私案等等,只要时机一到,他就是要为别人腾出位置。
那么这些年的折腾,就好像是他自寻死路,白白为对手送上致命把柄。
贺之年,你真傻!
早该认命的,怨不得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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