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有青木
那人脸被晒得黢黑,但其实年纪应该是不大的,一双眼睛十分干净,他盯着季听看了片刻,突然问了一句:“殿下,瘟疫真的能治好吗?”
季听没有说话。
那人笑笑:“我觉得是治不好的,只要染了病,不仅是死路一条,还会连累别人,我爹当初就是因为不想害人,才一直待在家中不肯出门……殿下,我爹是个好人对吧?”
“你爹很好,将你教得也很好。”季听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手心,她却好像觉不出痛一般。
在他们说话的空当,周前带着太医匆匆赶来了,看到两个人相安无事,他这才松一口气。太医进了屋子又很快出来,对季听无声的摇了摇头。
季听无力的看向那人:“节哀顺变。”
最后一丝希望没了,那人释然的笑笑:“草民求殿下一件事。”
“你说。”季听蹙眉。
那人看向季听:“草民求殿下将我和我爹焚烧之前绑在一起,这样我不会在黄泉路上跟我爹分开,说不定下辈子还能做父子。”
他的话透着古怪,季听的眉头越皱越深,等意识到什么时,她脸色一变,大吼一声‘不准’便冲了上去!
然而已经晚了,那人掏出藏了许久的碎碗片,朝着脖子狠狠割去,脖子上的血瞬间窜了很远,许多血液还都喷在了季听脸上。
“殿下!”周前大惊失色,想把季听拉走,然而季听已经扑过去捂住了那人的脖子。
“太医!太医!”季听怒吼。她的声音惊动了林间鸟雀,不少染病之人也走到窗口往这边看。
太医忙上前查看那人伤口,最后皱着眉头摇了摇头。
季听一把抓住他的衣领:“瘟疫治不好,连个伤口也不能治么?!本宫要你有何用!”
“殿、殿下,他割断了两条大筋脉,即便是华佗在世也无力回天了啊!”医者仁心,太医也面露痛苦之色。
季听还要再斥,她捂着伤口的那人却断断续续的开口了:“殿、殿下,记得将我和……”
“你不必再说,若你敢死,本宫就将你爹的尸体挂到城门上!”季听怒道。
那人听了她的狠话,竟是咧嘴笑了一下,随后才解脱一般闭上眼睛:“我、我也染病了。”
季听一愣。
“我爹不想拖累别人,我也是……”那人声音越来越小,当尾音彻底消失时,眼角也落下一滴泪,病痛和死亡的恐惧,终于在这一刻彻底落下帷幕。
季听只觉脑内一片空白,明明是无风无雨的大晴天,她的耳朵却只能听见呼啸的风声,心脏也仿佛被冰冻了一般,半点知觉都没有了。
“殿下!殿下……”
似乎有人在叫她,可她却听不到,只是怔怔的看着已经没了人气儿的年轻人。她打了这么多年仗,不知见过多少死人,可却是第一次经历这么多百姓在眼前死亡。
不同于前世看见时便已经尸海连天,而是一条条活生生的性命在眼前消失。
她觉得自己仿佛坠入冰窖,朝着又黑又冷的地方继续下坠,当她感觉自己要离开人世时,一双温热宽厚的手握住了她的手腕,将她生生拖了起来。
一瞬间仿佛所有感官都回来了,她定定的看着地上的尸体,眼眶终于泛红。
“殿下的衣裙脏了,我们回去洗一下好不好?”申屠川像哄孩子一般道。
季听抬头看向他,片刻之后视线从窗口一一扫过,目光所及之处皆是染病之人,他们面容枯槁、肤色如蜡,不少病重之人还用棉絮堵着鼻子,因为随时都可能会流出血来。
在空屋住了这么长时间,他们也渐渐明白无人能救自己,眼底的光已经彻底灭了,此刻看到有人死了,眼底竟生出一分解脱和恍然。
季听只觉得他们的眼神在提醒她的无能,他们的沉默像一把把刀,无声的将她凌迟。她是个废物,即便重活一世也救不了他们的废物。
她怔怔的看着他们,一时间话都说不出来。
“殿下,我们先回去吧。”申屠川安抚道,见她还失魂落魄,便搀扶着她走,可没走两步,不知哪个空屋突然问了一句――
“殿下!若我们死了,是不是瘟疫就结束了?!”
季听猛地僵住,下一瞬回头时,便亲眼从窗户看到一个人用头撞在了墙上。他的行为仿佛是一种提醒,不少人也回过神来,开始发疯一般自残。
季听甩开申屠川冲过去,声嘶力竭的怒吼:“都给本宫住手!都住手!谁若敢再自尽,本宫就灭他满门!”
她用家人威胁,瞬间便起了作用,染病之人都停了下来,像是压抑了许久一般,许多人都痛哭出声。
“如果能活下去,谁愿意死啊!”一个年过四十的女人崩溃大哭,“可我还有孩子,还有孙女在城里,他们不能被我连累啊……”
哭声哀婉凄绝,满是不甘,却也是认命。
不知是谁带了头,他们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聚集在屋与屋之间的路上,申屠川立刻挡在季听身前,他们却在距离还有几米远的地方停下,不约而同的跪了下去。
“殿下,您想救我们,可我们更想救家里人,只有我们死了,郊县才能干净,求求你让我们死吧!”
“求求殿下了!”
“求求你们……”
他们许多人已经病重,撑着一口气跪着磕头,仿佛只有这样,他们的家人才能活下去。季听定定的看着他们,强撑着才没有倒下。
周前看着这些百姓,眼眶也渐渐红了,竟有一种跟着跪下求季听的冲动。只要染病之人都死了,那康健之人便不再有危险,这似乎已经成了他们的共识。
在一片哀求声中,申屠川冷声道:“你们如今是在空屋了,可城里肯定还有没来的染病之人,若是瘟疫不解决,即便你们死了,你们的家人也还是会有危险,你们的死根本没有任何价值,还只会增添麻烦。”
他一说话,许多人都冷静下来,也包括一时失了心智的周前。
“你们若真想帮忙,就安分住在这里,太医若是有了什么方子,也好先让你们试用,而不是自残自伤,徒增太医们的麻烦。”申屠川绷着脸,目光在这些人脸上一一扫过。
他将这些人训斥一通,又让太医给受伤的人包扎,等一切处置妥当之后,便带着季听回住处了。
两个人坐在马车里一路无话,快到家时,季听突然道:“太医先前说过,接触染病之人的血,要比接触染病之人还危险。”
“殿下肯定不会有事。”申屠川坚定的看向她。
季听十分平静:“今日起将偏院空出来,我去偏院住,若非大事就先不出门了,府衙这边还得麻烦你看着点。”
“我不准你走。”申屠川握住她的手。
季听排斥的将手抽回来:“此事就这么定了,你若是敢过来,我就休了你,此生不复相见。”
她说完深深的看了申屠川一眼,转身便往偏院去了。
当天晚上,她便在偏院住下,闭上眼睛时脑子里都是白日里的画面,一夜都没怎么睡。
翌日一早,她刚走出院子,就听到墙头传来响动,于是蹙眉看了过去,只见申屠川趴在墙头上,看到她后打了声招呼:“早,我没进院子,你不准休我。”
季听很是无奈:“你趴在那做什么?”
“就是想让你看一眼,”申屠川将放在墙头上的碗举起示意,接着将里头的青枝水一饮而尽,“今日的罚我也受了。”
季听:“……”
“我要去府衙了,殿下可有什么要安排的?”申屠川询问。
季听见他提了正事,抿了抿唇道:“府衙今日也要发粮,你过去看看,若是得空再出城一趟,问问钱德赈灾粮的事,若不出意外,今日总该到了的。”
“是,殿下,”申屠川应了一声,却没有离开,而是静静的看了她许久,直到她眼底流露出些许疑惑,才开口问一句,“你昨日回来可用热水烫了衣裳?”
“那衣裳我直接丢了。”季听回答。
“沐浴了吗?”
“在热水中泡了小半个时辰,发了一身的汗。”季听含笑。
申屠川沉默许久:“你没有不舒服吧?”
“没有。”季听回答。
申屠川定定的看着她:“你最好没有,否则……”
“否则怎么,你还要揍我一顿不成?”季听扬眉。
申屠川轻笑一声,没有说话便离开了。
第104章
申屠川走了之后,季听轻轻叹了声气,将双手举至半空中,眯着眼睛细细查看。她昨晚洗了许久,上面的血迹早已经洗净,可温热血液在掌心爆发的触感,却是如何也洗不干净。
空屋那边已经许久没有住进新人了,原先住着的染病之人随着时间的推移,病情要么越来越重,要么直接熬不住死去,当初住得满满当当的房间,如今也是空下不少。若是再找不出救命的方子,空屋早晚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空屋。
那也是她最不想看到的。
如今她还不确定有没有染上瘟疫,一时间不便接触太多人,索性就找来医书研究,看能不能找出解决的法子,只可惜一整日下来,除了眼胀肩痛,没有找到任何方子。
好在当日晚上申屠川回来时,给她带来了好消息:“太医们这几日已经找出抑制瘟疫的法子了,虽然无法根治,却是能延缓发作的时间,想来只要再多一些时间,定能彻底消除瘟疫。”
季听闻言急切的往墙边走,走到一半时又停下:“当真?”
“嗯,当真,今日空屋那边的染病之人都用过药了,除了几个病入膏肓的,精神都好了一些。”申屠川回答。
季听蹙眉:“这药方是今日研制出的?”
“也不算,前些日子就在研制了,就是你先前说的那些增强体质的药,延缓病情一事是今日才发现的,所以太医们便加重了药量。”申屠川细细解释。
季听松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都是一件大好事……赈灾粮到了吗?”
提起此事,申屠川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到是到了,只是……不如第一次的多。”
“这是何意?”季听蹙眉。
申屠川抿了抿唇:“皇上一直关注瘟疫的事,得知染病之人都被送去空屋后,便要求尽快解决他们,好让其余百姓恢复正常生活。”
“尽快解决是何意?”季听冷下脸色。
申屠川看向她:“殿下明白的,皇上口谕,说是为了不危及京都、伤及社稷,这是最简单的法子,让殿下尽快取舍。”
“若我不答应呢?”季听冷淡的问。
申屠川垂眸:“皇上了解殿下,知道殿下对百姓下不了手,所以只送来五日的粮食,要殿下五日内解决空屋的人,若是不答应……之后便不会再往郊县送粮。”
“……他竟是拿郊县百姓的性命相要挟。”季听气得浑身发抖。
申屠川沉默片刻:“殿下别怕,只要我们五日之内找到消除瘟疫的药方,皇上自会收回成命。”
然而先前这么多天都没能找到法子,只五日的时间又怎么能找得到。季听恼得不行,却还是只能强行镇定:“这个消息一定要瞒住,若是传到城里,必然会造成大乱。”
“我知道。”申屠川回答。
季听心情极差的看了他一眼:“这几日的粮食先缩减着给,尽可能的拖时间,你叫太医们赶紧研究药方,一定要在五日内找到治疗瘟疫的法子。”
“我这就去办,”申屠川说完顿了一下,忍不住又问一句,“听儿,你身子可有不适?”
听到他将称呼换了,季听放缓了神色:“我没事,再过两日若还好好的,我就出门去帮你。”
“嗯,肯定会没事的,你趁这两日多歇息,等出门时有的忙了。”申屠川神色微松。
季听乖顺的点了点头,待他走后便继续看医术。天色越来越黑,即便在院中点了灯,也无法再看书了,她只好一手拿书一手拿灯,准备回屋去看,结果刚一站起来,便眼前一黑往地上倒去,等回过神时手边的医书已经被灯烛给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