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三花夕拾
丁恒福没说话,他要迈步前,回头看了眼已经瞧不见的村子,然后跟着姐姐不断往前。
少年人总是会做梦,可这梦大多难成真。
而宁初夏,大概就是他的那个永远不能成真的梦,只能封存在心中吧。
……
杏子村到首都去的唯一方法,就是搭乘火车,市里没有火车站,所以宁初夏得和从前上学一样,坐车到市区,再由市区转到隔壁市,再上火车出发。
单单路上要耗费的时间,就足够叫人叹为观止。
宁父和宁母本是想送女儿去上学的,可这一来一回,单单火车钱,一个人就得出二十多元,当然,这是硬座票的价格,站票自然要便宜不少,只是小冯事先同他们说过,上学时期的火车挤,杏子村离首都着实挺远,再加上天热,这么颠簸过去,估计人得要半条命。
更别说前前后后还要花钱,住宿、餐饮,零零总总这么一加,确实不是个小数目。
如果只是花钱还好说,宁父和宁母自家人知道自家事,他们到首都,估计人就直接摸瞎,这可是有前车之鉴,当时宁母第一次去市区看宁初夏,就差点没把自己绕晕在那,花钱事小,到时候反倒让女儿操心就不好。
相比之下,不如把这些钱给宁初夏,作为她平日的开销补充。
最后在宁初夏自己的要求下,宁家人便也都同意了她的意见,决定只送她到火车站,小冯说了,学校那边会在首都火车站接新生,只消把人送上车,剩下的事情应当不用太操心。
宁初夏最后算是“轻装出行”的,小冯自己也没做过火车,对于火车拥挤的描述全从旁人叙述而来,说得很是夸张,而且又有担心火车上偷窃的情况,宁初夏的行李最后删删减减,便也没带太多。
其中最为重要的钱,则是被缝在一件衣服的内衬里,而那件衣服,也直接和装着行李的蛇皮袋缝在了一起。
除此之外,宁初夏还带了水杯和两个饭盒,车上有锅炉烧水,可以去接热水。
其中有个饭盒,里头装着的是能在大夏天稍微放置的馒头和自家腌的咸菜、咸鱼,否则放坏了,就约等于没带。
小冯给的建议是,在站台经停的地方,可以下去买些热的吃食,只是站台卖的东西肯定不便宜,宁初夏也没想这么浪费。
临要走的那几天,宁家几乎是门庭若市。
一想到宁初夏要去首都,大家便控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他们对于首都的所有了解,都是来自于各种各样的传说,还有广播报纸、电视上呈现的内容,可说来说去,总是就这么几样。
首都人吃什么,是不是也吃鱼干虾酱。
报纸上总写的,外国友人来也会去的长城,到底长什么模样?
故宫紫禁城听说很大,有没有比一个村还大?
……
他们问题很多,宁初夏虽然颇觉好笑,可还是认认真真地记下了这些问题,并承诺如果看过了这些,一定会写信回复。
白天,是乡亲们的主场,到了夜间,则是宁家人的专属时间。
宁初夏行李里,那个放钱的布兜,被拆了又缝,缝了又拆,宁初春和宁初秋平日花钱不多,省下的钱,这回都放到了里头。
宁父和宁母的想法也似乎总是在变,忧心宁初夏的钱会不够花用的他们,每天都想再添点钱进去。
除却例行的塞钱之外,便是每天对宁初夏的围观,宁家修缮过房子后,三个孩子都有了自己的房子。
宁初夏每天晚上,都能在迷迷糊糊中感觉到自己门外有人在走动,要不是她知道是谁,恐怕都要疑心这是闹鬼了。
他们似乎心中都装了不少事,可当真站在宁初夏面前时,又个个沉默,怎么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日子这么一天天过去,便到了宁初夏要出发的时间。
村长特地找人借了车,宁家人一大早,便在村里人的欢送下离开,到镇上同何老师一家汇合。
临要走时,宁初夏回头看了一眼,许是她看错,人群中有个像是丁恒福的人闪过,宁初夏没太关注,收回了眼神。
之后便是颠簸又辛苦的转车历程,这么浩浩荡荡一群人,再想想这时间,看看那行李,好奇的人们便能得出同样的答案——这怕是送孩子去上学的。
其中有几个好奇心很重的,还会凑过来追问下宁初夏的名字,要去就读的大学,然后在沉吟中灵光一闪,和之前很出名的那位高考状元对上号,立刻投以赞赏和羡慕的眼神。
总算到了火车站,一行人中,已经有不少都面露疲惫。
毕竟他们这是卡着时间的行程,一路连个休息的点都没,一直在往目的地奔赴。
想要进站台送人,是得要交送台费的,当然,其中总是有不少人会选择逃票,宁家人不懂这种弯弯绕绕,再说也不可能在这时候想着省钱做这种事,他们乖乖地按人头交钱,在小贩狐疑的目光中,领了一小叠的站台票。
也难怪别人觉得奇怪,也就何老师家打扮要好上一些,宁家人穿衣打扮,一看就挺朴实,不像是什么富贵人家。
可和他们打扮截然不同的,是他们大方得过头的举措,这么多人,也不带讲价的,一角钱一张的站台票,说买就买,还老老实实地报人头,简直是冤大头本大头。
甭管小贩怎么想的,也对宁家人造成不了什么影响。
进了站台,火车还没到,站台上已经全都是人。
宁初夏看着行李,她自然是看得出,宁家人有很多的话想说,只是他们都说不出口罢了。
倒是宁初春和宁初秋去念了一趟书,看上去得了锻炼,要果敢一些。
他们先后地抱了抱宁初夏,在宁初夏的耳边,说了些话。
人在不同的境遇,遇到的情况也很不同。
宁初春和宁初秋所念的学校都不在本市,一个在隔壁省,一个在本省省会。
而这两所学校,所招的学生,和以前的初中相比,完全不是一个概念。
两人在进入学校后,原有的观念和想法都得到了很大的冲击,在见到来自于五湖四海,不同家庭背景的同学之后,才发现以前自己总觉得习以为常,人人如此的事情,其实并不那么“正常”。
原来有那么多地方,让孩子念书其实是很理所当然的事情,除非家里条件不好,否则不会让孩子不念书。
原来也不是每个家庭,都非得要有一个男丁,就算有了,也未必要把儿子放在第一位考虑。
原来多子女的家庭,也有尽可能地做到一碗水端平的情况,宁可每个人得到的差一点,也不让它不平衡。
……
太多的原来,堆积在他们面前,让两人再一次地从根源上地认知到,他们的理所当然,其实并不正确。
而在看到外面的世界后,他们也更能清楚地明白,如果当初宁初夏没有为自己争取,对她来说,失去的东西,不是只有念几年书,或者是以后的工作那么简单。
以前的愧疚,更多的是看到宁初夏委屈,意识到她吃了亏,心里过意不去。
现在则是,清楚地明白,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宁初春和宁初秋都趁着拥抱的时候对着宁初夏说了句对不起。
他们的对不起,宁初夏没有回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
这样的反应,和两人预料的不太一样。
这些年来,宁初夏在学习之余,对于自己的兄妹都很关照,平日里虽然看上去稍有疏远,可他们认真想想,又觉得没什么区别。
可此刻,宁初春和宁初秋都读懂了宁初夏的表情。
她没有说没关系、没有表现原谅,那平和的表情下,其实是无所谓了,无论道歉与否,都影响不了她的心情。
宁初夏自然是看到了宁初春和宁初秋眼底的错愕,她没说话,只是神情淡淡。
她从头到尾,没有打算替原身原谅,事实上这也很难去说什么原谅——大家都有大家的理由,只是被牺牲的那个,没有资格开口。
都过去了,从来没有和没关系画上过等号。
当然,宁家人依旧是原身的亲人,对于亲人,她会尽应尽的义务,可要向前世一样尽心尽力,牺牲自己,照亮他人,是不会的。
宁父和宁母没注意到儿女之间的波澜。
他们夫妻俩看着宁初夏,神情均是复杂。
和之前的每一次送别一样,话到嘴边,只剩下那翻来覆去地“要好好念书,缺钱就写信、打电话回来”。
火车到了站,宁初夏便排着队上了车,她坐的位置靠窗,隔着窗能看到宁家人同何老师一家正簇拥在一块,抬头看她,朝她招手。
今日的天气很好,万里无云,阳光照在站台上,人都睁不太开眼。
宁初夏倚靠在床边,同身边的人一样,向窗外的家人挥着手。
火车发车,站台的人便也跟着小跑了起来,渐渐地落在后面,成了看不见的点。
宁初夏顺着开始加速的车往前看。
这一去,再回来,应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宁初夏脸上的神情从淡然变得果断,她已经做好了完全的计划,之后她便有充足的理由不必归乡,上辈子全都落在原身肩头的承欢膝下、任劳任怨的养老责任,这辈子也该换一个人扛了。
……
“宁初春,你家的信。”
骑着自行车的邮递员到了门口,习惯地按了响铃,对着院子里喊了一声,而后便把信塞进了邮筒。
今天是休息日,宁初春没上班,生活习惯挺好的他起得很早,一听外面的动静便出来拿了信件。
听到屋里的动静,宁初春忙喊:“爸,你别着急,信我拿了,你在屋里等等。”
不用看寄信人,他就知道这封信定然是二妹寄来的,厚厚的一封,不知道这回写了多少。
还好现在有打印机,否则每个月写信,估计就得耽误二妹不少功夫。
宁初春一进屋,便看到已然坐在藤椅上翘首相盼的父亲和母亲,虽然饭菜已经在桌上,不过想来他们也没心思吃,宁初春便立刻拆开信,准备念予他们听。
一遇风云便化龙,这句话形容宁初夏正恰当。
当年他们以为宁初夏能当高考状元,已经足够传奇,却不知道这只是个开始。
对于宁初夏的了解,宁家人的消息来源,主要是宁初夏寄来的信,他们从信上得知,宁初夏之前交流的一位教授很看好她,带她进了实验室实习,宁初夏在科研上表现出了非凡的天赋,才进实验室不久,就找出了原有实验中不对的地方。
之后的事情,便也顺理成章,宁初夏正式进入了实验室,在实验中意外发现了副产品——具体是什么,她在信件里没说,只说是需要保密,然后她正式地成为了实验室的特邀成员,并进了学校一位教授门下开始学习,然后就是一个又一个的成就。
具体怎么样,宁家人并不清楚,他们只知道对于宁初夏来说,回家渐渐成了不可能的事情,她不是在实验,就是在实验。
宁家人本来当然是颇有微词,他们当年受到的教育影响,知道要好好回报祖国,可当自家女儿一去不复返,连回来过个春节都没空的时候,就多少有些情绪,他们对于所谓的实验也没什么概念,毕竟女儿离开家不久,他们的概念里,女儿和什么科学家,还是很难画上等号。
一直到当年春节,国家派了人过来关心,询问宁家人生活有什么需要。
当时来的那位是从首都来的军人,一进屋便向宁家人出示了军官证,虽然即使不出示,外面的那辆军绿色吉普也足够让宁家人咋舌信服。
来人很亲切,只说称呼他小陈就好,可宁家人哪敢这么叫,只是犹豫着叫了陈军官。
陈军官告诉他们,宁初夏现在是国家的重要人才,所做的工作,对于国家来说很重要,平日里出入都要受到保护,且不说实验本身就很复杂,如果要返乡,领导也担心在路途中的安全问题。
当时宁家人上下都是蒙的,他们根本做不到将陈军官的话同宁初夏联想在一起。
他们家初夏,这才去念了多久的书,怎么就还得要被保护起来?
陈军官神情专注,不似作伪,他诚恳地询问:“只要有任何的需要,请务必告诉我们,我们的工作,是为这些为国奉献的人才做好后勤工作,你们提出的要求,只要在合理范围之内,我们都会尽量满足。”
除此之外,陈军官也还提到了希望他们能支持宁初夏工作,不要打扰宁初夏的研究——她现在的手头研究工作,对于国家来说非常关键。
这句话一出,宁家人都红了眼,尤其是负责写信的宁初春。
他们当然听得懂,陈军官这句话指的是什么,显然这指的是他们前段时间连着寄给宁初夏的那几封信,在信里他们催促宁初夏回家,苦口婆心地说着家里人对她的想念,现在想来,这根本就是在领导看来没有觉悟的行为。
宁家人没提任何的要求,只说一定支持宁初夏的工作,陈军官也没逼他们说出需求,过后经由镇上,以宁初夏的实验成果带来很大的经济效益为由,陆续向他们送来的米粮油等刚需还有金钱补贴——这其中的真实原因,宁家人心里有数,知道这是陈军官找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