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黍宁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欢笑。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友谊地久天长。”
桂花糕入口很甜。
痛苦和思念总会过去,那些痛苦最终会结疤。
吴芳咏走了几步,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阶前的常清静和苏甜甜。
他脚步一顿,须臾又笑了,转了个方向继续往前走。
吴芳咏觉得很冷,他好像必须多走动走动才能暖和起来。
然而,这一转身,却没想到撞到了谢溅雪。
少年裹着一身雪白的貂裘,眉眼温润,微怔地看向了吴芳咏。
“谢道友。”
“吴小少爷。”
“要一道儿走走吗?”
谢溅雪沉默不语。
他们并肩走在廊下,凤陵仙家那棵老桂花树馥郁的香气一直传了很远,淡淡地弥散在空气里。
托常清静那半碗心头血的福,他身体已经好了不少,脸上也多了点儿气色,只是这碗心头血不过只能保他不至于早早殒命,身子却是调养不回来。
楚昊苍伏诛,修真界大喜,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正轨。
这几天,整个修真界都在忙着庆祝度厄道君伏诛这事儿,没有人知道雁丘山的芦苇鹤唳,也没人留意一个小姑娘的生死,哪怕这世上唯一一个在乎楚昊苍的小姑娘。
这几天,谢溅雪脑子里一直反反复复地浮现出那天宁桃看向他的眼神。
他对宁桃了解不多,他生性疏淡,即便是苏甜甜也未曾放在心上,和宁桃不过是点头之交。
那天,那圆脸姑娘浑身是血,扑倒在门前嚎啕大哭,看向他时,她眼神起先是一亮,紧跟着又化为了木然。
当时,他不懂。
而现在,谢溅雪终于明白了。
这是她在向他求救。
这是一个少女求救的目光。
第57章 庄生晓梦迷蝴蝶(二)
楚沧陵觉得自己也快疯了。
宁桃死了。
楚昊苍也死了。
按理说, 楚昊苍死了,他该觉得痛快才是!可他非但没感到任何痛快,反而觉得他快疯了。
他一闭上眼, 就是宁桃哭着说。
“他没有杀你娘——”
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楚昊苍没有杀娘?!
他想不通。
双目赤红, 面目狰狞, 这段时间几乎疯了一般地每天待在练武场,谁要是不慎闯入了,都会被楚沧陵狰狞如鬼地抽出去,抽得血肉模糊。
这段时间凤陵仙家的弟子和阆邱弟子也不敢去招惹楚沧陵。
这么多年, 他就靠着这一腔恨意为生的。
唯有“恨”才是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
可是、可是楚昊苍死了,他反倒又想起来了。
楚沧陵闭上眼,手中的“蒿里”锵然落地。
父母皆为修士生出的婴儿, 天生灵体,记事一向比普通婴儿要早,其实一开始, 楚昊苍曾带着他离开,一个大男人在无数个日日夜夜里,背着个尚在襁褓中的婴儿,狼狈地东躲西藏, 躲避追杀,去向曾经每一位好友求救, 只希望能将他安置在一个尚且安全的地方,只希望好友能收留他一时。
但后来不知怎么地,他突然将他丢下了, 丢在了刀枪剑戟林立,煞气腾腾的战场上。
从此之后,再也没正眼看过他一眼。
他根本不明白!!
楚沧陵额冒青筋, 目眦欲裂。
他只想和他待在一起啊!!哪怕被人追杀,做儿子的也只想待在父亲身边!
身后传来了阵脚步声。
楚沧陵呆呆地站了一会儿,唇瓣微微一动,头也没回地问:“为什么,为什么不让她说下去。”
“你都知道是不是?!他根本没有杀我娘。”
谢迢之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楚沧陵缓缓放下手,尽量平静地问:
“你什么时候知道这事的?”
谢迢之道:“四百多年前。”
四百多年前,四百多年前!也就是说早在楚昊苍被关在扃月牢之前,他就知道这事了!!
楚沧陵唇瓣颤抖得更厉害了,额上冷汗涔涔:“那其他人呢,其他人知道吗?张浩清他们呢!!”
谢迢之沉默了一瞬道,“太迟了,就算事后知道了真相也太迟了,那时,他已经杀了太多人,一切都已经不可挽回了。”
就算事后修真界各宗门高层推演还原出了真相,知道了这一切是楚昊行意欲借此弑兄夺权。
但楚昊苍当真没错吗?
一步错,步步错,他杀了那么多人,就算没杀谢眉妩又如何?
眉妩一个人就能抵得上这么多人的性命吗?
一步踏出,因缘既定。
楚沧陵手抖得厉害。
也就是说只有他一个人被蒙在了鼓里,他想拔剑,他恨不得想当即转身拔剑一剑杀了谢迢之,可是,他做不到。
楚沧陵呆了半秒之后,终于受不住了。
楚昊苍、宁桃,宁桃,楚昊苍……
他跌跌撞撞地奔出了演武场,背影宛如落荒而逃般狼狈。
目睹这一切,谢迢之很轻地皱了下眉,袖中的指尖微微一动,有些不是滋味。
楚昊苍伏诛之后,他并未觉得高兴,更没觉得悲伤,反而觉得苍茫。
回到书房后,张浩清已经在等他了。
此夜无星无月,烛焰微烫,张浩清在仔细地端详着书房里一幅江雪垂钓图的挂画。
谢迢之在进屋前,微微敛身行了半礼:“拜见张掌教。”
张浩清转身莞尔微笑:“谢家主。”
谢迢之循着张浩清的视线,目光一并沉默地落在了这副江雪垂钓图上。
苍茫的湖面中鱼翁寒江独钓。
谢迢之道:“楚昊苍临死前曾经吩咐宁桃击碎了他的肉身。”
张浩清道:“那丹田中的魔核想必也一并击碎了。”
人修行到一定的大境界,如蜀山掌教张浩清,半步神仙,丹基已成,丹田中便会养出“真元”。
与之相对应的是,走火入魔的大能邪修,丹田中会养出“魔核”。
魔核与真元,为阴阳正邪两面,无法共存于同一人体内。
早在百年前,走火入魔的楚昊苍体内的“真元”就已经渐渐转化为了“魔核”。
楚昊苍体内的魔核,若是落到有心人手里后果不堪设想,却没想到楚昊苍临死前竟然特地吩咐了宁桃击碎了她的肉身,毁去了魔核。
张浩清微感讶异。
这倒是省去了他们不少的麻烦,只是楚昊苍这么做的用意他却有点儿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说,他当真是担心这魔核危害人间不成?
捋了捋胡子,张浩清笑意渐淡道:“谢家主,我有一个疑惑,望家主解答。”
“小徒丹基未成,他走火入魔后,缘何能杀得了这一百二十人?”
谢迢之沉默了半秒,缓缓走到了桌前,端起铜煎茶壶,倒了两碗茶:“此事怪罪于我,是我吩咐金桂芝带着一队人马前去。”
这一百二十人,俱都是凤陵仙家和蜀山的小辈,只有金桂芝一人算得上如今凤陵仙家中流砥柱的年轻一辈。
从扶川谷中侥幸捡回一条命,金桂芝受伤不轻,如今还在调养。
“战场上刀枪无眼,我已愧对掌教在先,倘若有个闪失,又害死了掌教这唯一的爱徒,迢之心中愧疚难安,故而这回扶川谷之役,未敢派出境界已有所成就的弟子。”
“是我估算有误,”谢迢之皱眉道,“高估了金桂芝一行,也低估了常清净,这才导致扶川谷一役伤亡如此惨重。”
“后续安抚死者家属赔罪道歉种种事宜,凤陵仙家会一并承担,毕竟,常清净入魔确是凤陵步步紧逼所致。”
张浩清闻言,端起茶碗,将碗中茶汤一饮而尽,叹息了一声:“说到底都是造化弄人,尘缘未尽。”
情之一字,有又谁能说得清呢?
谢迢之承认,忘情水解药具有副作用,药既是毒,这解药喝下去,这解药的原理本是为了强化人心头爱恨,促使人回想起过往,这就导致,恩恩怨怨,爱恨情仇,都会遭到反噬与加强。
张浩清本来只担心常清净与那小狐狸纠缠不清,然而现在看来,却并非如此。
他原谅那小狐狸原谅得太过平静,他性子一向孤高,极为高傲,受人欺骗后绝不至于如此轻易就低头,倘若他真爱这野狐狸,那绝不至于如此平静。
可常清净偏偏如此轻而易举地救原谅了她。
常清净他太镇定太平静了,平静地有些不正常,平静地甚至像是在“粉饰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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