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行有道
四下里阒静无声后,顾明珠看了夏桐一脸,小心问道:“娘娘是不放心太医院的医术么?若如此, 不妨张贴皇榜, 举荐天下能人异士……”
“不, 我是担心太医院有内鬼。”夏桐淡淡道。
皇帝此病来得蹊跷,就算不是下毒,肯定也和外力脱不了干系。熟知皇帝体质且能伺机作为的,必定是太医院曾为皇帝请过脉的人,否则,为何偏偏赶在这节骨眼上发难?
若非顾明珠是她的亲信,就连她夏桐都得存几分怀疑。
顾明珠听了这话也不好再劝,她是觉得皇帝迹象不似中毒,当然,皇贵妃谨慎些也应当,遂犹疑道:“可,陛下的病该怎么办?”
不能请太医,也不宜大张旗鼓地贴告示,现下连她也一筹莫展了。
夏桐想了想,“你确定陛下的病不在内里么?”
顾明珠颔首,她精通内科,倘是内症,一定能把出来。
夏桐道:“那你不妨检查一下陛下的耳部。”
顾明珠:……她一个大夫倒叫外行人给指挥了?没听说皇贵妃也懂医术啊?
可见夏桐面色凝重,顾明珠也不敢违误,遂轻手轻脚上前,拨开皇帝的鬓发查看,这一看却不得了,只见皇帝耳廓红肿,一直延伸到内侧,可见已出现炎症,甚至有些溃疡。
夏桐苦笑,“果然如此。”
她早些该发现的,皇帝最近一直睡不安稳,她原以为是忧心国政,想着等北边战事结束便好了,却不曾想是这个缘故——皇帝明明察觉到身体不适,却隐瞒不说,自然也是怕她担心。
顾明珠取了点脓血,稍稍化验后便皱眉道:“陛下似乎服用过五行草的草汁,此物长在云贵一带,本是那边的土人用来治疗耳聋、听觉衰弱等症,常人用了却可能耳鸣如鼓,倍感不适。”
只是,这草药终究不是毒药,在皇帝身上为何作用如此强烈呢?
夏桐却是心知肚明,皇帝因为异能的缘故,听觉本就比常人灵敏非常,平时若无她在,就得靠非凡的意志来抵御那股驳杂的头痛,如今再用了这药,恰似火上添油,自然便禁受不住了。
如今既知晓病根,便可对症下药。夏桐不好明说,只嘱咐顾明珠:“你斟酌着来吧,只一项,万不可损伤陛下龙体。”
顾明珠也不多问,医者本分无非治病救人,她道:“这五行草药效虽不重,后劲却大,若要彻底拔除,还得佐以汤药,每日按方煎服,外则针刺穴道,如此,或可渐渐好转。”
皇帝已经出现晕厥的症候,顾明珠自然不敢给予太大的刺激,还是得用温和的法子来。
夏桐点头,“既如此,你每日辰时来为陛下看诊,其余宫里的事,便暂且搁一搁吧。”
顾明珠垂袖施礼,“诺。”
夏桐让秋菊送她回太医院,这厢便召了安如海来,大致跟他说了一遍。
安如海一听是内鬼作祟,慌得跟什么似的,忙道:“娘娘明鉴,奴婢服侍陛下久矣,做什么要害陛下,这不是自讨苦吃么?非但奴婢一人,就连阿宝我也是能担保的。”
这个倒是实情,他们师徒早已是皇帝跟前红人,旁人许的条件再好,又怎及得上御前总管的名头来得风光?吃饱了撑的才会叛主。
夏桐道:“这个我自然明白,只是如今北边战事吃紧,与其外头人得知龙体抱恙,再起波澜,不如就将陛下留在这里,对外只说偶染风寒,须静静休养几日,你觉得如何?”
安如海陪笑,“应该的,应该的。”
勤政殿不知何时混入的人手,混入多少人手,当务之急,还是将人留在关雎宫为好。
一面说着,眼圈儿却红了,他们这些断了子孙根的人,好赖都在皇帝一句话上,倘主子有何不测,却叫他们……
夏桐见他眼泪汪汪的,一副人到中年的可怜模样,心里也自伤感,有心劝一劝他,可再一想,那人吃准皇帝弱点,故意用了五行草的草汁对付,就是要他们束手无策,若此时不遂了他们的愿,如何能揪出幕后主使来?
况且,其实夏桐也不十分有把握,皇帝中的毒不深,可根源还在他那特殊的能力上——这哪里是金手指,分明倒像是原罪,倘若解除药性后仍不能醒转,那就连夏桐也无计可施了。
心里愁肠百结,夏桐嘴上反而得宽慰安如海两句,越是这个时候,他们越不能倒,朝中诸事繁杂,总得有人去料理,难道等皇帝醒来见到一个烂摊子才高兴?
安如海擦了擦泪,“看来,还是得请冯相爷主持公道。”
冯在山无论人品如何,能力还是没得说的,不然也不会跟蒋家打擂台这么多年,连太后都奈何不了他——为人又足够圆滑,当此紧要关头,还真是非他不可。
夏桐忖道:“冯在山一人的分量恐怕还不够,你拿着本宫的令牌,去蒋家请蒋文举出来,令他暂代左相一职。”
两人相互牵制,足够朝中稳上一阵子了。虽说蒋家起复到底有些不甘心,可毕竟是皇帝的舅舅,必要时也该任人唯亲——但愿他这回能学得聪明些。
安如海看夏桐一件件从容布置下去,心想不愧是皇帝亲自取中的人,连思维模式都跟陛下一模一样,这才叫心有灵犀一点通呢!
*
蒋文举接到谕旨并不肯拿大,生怕好不容易得来的官职再一婉拒便没了,因此毕恭毕敬地朝东边磕了三个响头,便喜孜孜地穿着官服上朝去。
当然也如愿见了他的宿敌冯在山。
不出夏桐所料。这两人一见面就火花四射,恨不得掐死对方才甘心。也幸而他俩结怨已久,万万想不到结盟,反而争先恐后地给对方使绊子,外加表现自己,如此一来,朝臣们光顾着站队和劝架去了,倒是没人介意皇帝的病势如何。
夏桐也好悄悄安排顾明珠看诊。
这一日蒋映月召左相进宫,就见蒋文举一脸春风得意,“女儿,还是你中用,不枉为父费心栽培你一场!”
蒋映月淡淡道:“这还早得很呢,别忘了,皇贵妃只是命你暂代左相一职,等陛下复原,这官帽仍旧得收回去的。”
蒋文举不以为意,皇帝病的这些日子,足够他联络从前的故旧,发展势力排除异己了,到时候羽翼已成,皇帝又能拿他怎样?况且,只要他干得够好,皇帝自然得继续任用他——这回他可不会傻乎乎的递辞呈了,皇帝还能主动赶他走不成?
蒋文举反倒劝女儿,“我听说皇贵妃把陛下拘在她宫里,这像什么话,想一人独占侍疾的功劳么?你得闲也该过去看看,就算不能获宠,好歹也该让陛下知道你的好处,这样,他才会记得咱们蒋家。”
蒋映月轻轻抿了口茶,掩去唇畔冷笑,只道:“我自有主张,父亲你就不用操心了,倒是有一桩我得请您帮忙。”
蒋文举喜道:“你说。”
难得有个这般体贴的女儿,不像从前的碧兰,只会一味从娘家讨好处,半点不懂得结草衔环——唉,倘映月是嫡出该多好,他也无须走这些年的弯路了。
蒋映月实在懒得跟他父女情深,摸了摸手臂上的鸡皮疙瘩,“我希望您帮忙运几桶火油进宫。”
“火油?”蒋文举咦道,“你要那东西做什么?”
蒋映月道:“今年的炭敬不足数,宫里冷得很,添些火油加点干柴,勉强便可对付一冬。”
这才刚入秋呢,就操心起冬天的事来,果然女人家就爱这些鸡毛蒜皮……蒋文举本待不管,可见女儿一脸冷漠,有心卖她个人情,修复关系,遂拍胸脯道:“放心,这点小事,为父自然替你办到。”
正欲趁热打铁叙一叙乡愁,蒋映月却已命人倒茶送客。
蒋文举摸了摸鼻子,心想原来自己并不招女儿待见,算了,他也不跟她计较——到底是女大不中留啊!
*
夏桐在寝殿守到半夜,刚迷迷糊糊打了个盹,就听榻上传来低低一声,“水……”
急忙起身,只见皇帝眼皮半睁着,比白日里仿佛有了点精神,嘴唇却是干裂得厉害,忙道:“您别动,让我来。”
亲自将小陶壶的水倒了一杯,还是刚冲泡的茶叶,小心地放至半温,这才扶着皇帝起身,拿棉花骨朵给他润了润嘴角,方将茶杯递过来。
但闻喉间咕嘟作响,皇帝已然一饮而尽,夏桐看着又心疼又着急,“慢点,慢点,也没人和您抢。”
接过夏桐递的帕子揩了揩嘴,刘璋方疲倦问道:“朕睡了多久了?”
第161章 质问
“一日夜了。”夏桐轻声道, 等他将那碗茶喝完,另换了一盏半温的来,又问, “陛下要不要吃点东西?”
论理, 饿狠了的人, 喝白粥才是最养胃的, 可眼下深更半夜不便, 夏桐只在内殿里备了些松软的白糖发糕,这个最容易消化,另外,便是冲泡的蜂蜜水。
刘璋其实没什么食欲, 可见她神色怔忪,不想她多思,便勉强吃了两块糕, 又喝了点蜜浆。
哪怕在病中,皇帝的举动亦优雅得无可挑剔, 床单上连一丝糕饼的碎屑都未残留——夏桐本来想像对付敦敦那样垫块方巾的,现在看来倒是不必了。
长夜漫漫,夏桐早已错过宿头,自是睡不下去,可要她对着皇帝,却也无话可说。
刘璋深深凝望她苍白面容,道:“朕骤然晕厥, 是否把你吓坏了?”
夏桐点头, 虽然按照偶像剧的情节, 这会子她该强撑着表示坚强才对, 但——她确实是吓坏了, 她也瞒不了他。
安如海来报告消息的时候,夏桐整个人仿佛天塌地陷一般,倘若说之前她对自己的心意只是模模糊糊有所察觉,这会子她才清醒地意识到,眼前的男人就是她的天,跟什么权利地位都不相干,而是精神上一根顽强坚硬的柱石,没了他,她纵使活着,也和行尸走肉无异。
幸而,老天爷终究不肯薄待她,又或者她长久以来的好运气起了作用,到底只是一场惊吓,而皇帝也顺利苏醒了——虽然尚未康复,至少找到了对症的办法。
刘璋叹道:“是朕不好,让你们母子担惊受怕,你没告诉孩子们吧?”
夏桐道:“当然没有。”
非但敦敦和枣儿被蒙在鼓里,连刘芸她都没说,小家伙们都以为皇帝贪睡,陷入到一场绵长的怪梦中去了——这么想想是有点恐怖的,夏桐想起她在现世的叔祖父,也是某天说要睡午觉,结果便再未醒来。
她都佩服自己那时候心智坚韧,居然没留下什么童年阴影。
当然,她不能保证每个人都和自己一样没心没肺,故而在皇帝彻底痊愈之前,夏桐不打算让孩子们过来探望,一来帮不上什么忙,二来,她也不希望外头人得知皇帝病况——唯有皇帝继续缠绵病榻,才能逼得那幕后之人现身。
夏桐又将自己这段时日的安排一五一十告诉皇帝,包括蒋家再度起复的消息,刘璋听得直点头,“你做得很好,如今正是用人之时,蒋文举为官数载,自是没人比他更合适。”
况且,蒋文举是蒋家外戚,自是比夏桐提拔自家更合适,也显得公正公允。但就算如此,外头议论她篡权的也不少——不过是个皇贵妃,就敢拿着鸡毛当令箭,开始干政了,也不撒泼尿照照她什么德行。
夏桐将那些小人的嘴脸学得惟妙惟肖,倒让皇帝笑了一场,临了却拉着夏桐的手:“朕本来打算年底和礼部商议封后之事,若不是这场病……”
夏桐从善如流的道:“妾能陪伴皇帝左右足矣,至于那些虚名,有固然好,没有也无妨,况且如今西北还在交战,朝中也是一团乱象,陛下纵要赏妾脸面,不妨等过了这阵再说,咱们不着急。”
“咱们”这两个字令皇帝听着十分舒服,表示他和夏桐是一家子,旁人不过是隔绝在外的。
这在他听来简直和告白差不多了——毕竟两人都是这般矜持的性子。
又喝了一盏温热的蜂蜜水,皇帝方才昏昏沉沉睡过去。夏桐也趁着天尚未明眯了眯眼,不晓得还得挨多少时候,她自己先累垮了可不行。
之后皇帝便总是睡一阵再醒一阵,虽然看着不慎严重,可似乎也未有明显好转,总是一副神情恹恹的模样——可见脑中的刺痛仍在继续。
夏桐努力强迫自己跟上他的作息,等皇帝清醒时,便跟他说些家中趣事或朝廷逸闻,照她的理解,这个病尤其得调整心情,心情放松了,疼痛自然就注意不到了。
刘璋察觉到她的用意,也很积极配合,可这种事不是想忘就能忘的,他也很惋惜自己不如从前,果然安逸日子过久了,就没了从前那副自苦般的定力。
幸好,被夏桐照顾的感觉并不坏,甚至可说享受至极,若非他肩负着身为天子的使命,皇帝倒想一辈子就这么病下去了。
两人就这样在病人护士的角色扮演中苦中作乐,夏桐因分-身无暇,皇帝这边行动离不开人,往几个孩子那里去得倒少了,好在小萝卜头们早已过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年纪,自己能照顾自己了,刘芸更是个懂事的,夏桐倒并不怎么担心,再加上还有李蜜在呢,也就放心的丢开手。
这日服侍皇帝喝药躺下,又小心地用棉帕子揩去耳后血迹——针刺穴道,按理还是挺难受的,可见皇帝每每闭口哑忍着,夏桐难免心疼得慌。
正要让秋菊去打盆温水来给皇帝擦擦身子,这丫头脸上却慌慌张张,“娘娘,不好了,芸公子那边出事了。”
夏桐腾地站起来,刘放还在北边交战,他儿子万万不能出事,这一分心怎么得了?
况且,刘芸向来由她照顾,倘出了意外,她定然难辞其咎。
夏桐匆匆来到偏殿,只见顾明珠和几个相熟的大夫俱围在床前,似乎在商讨临江王世子的病情。
刘芸躺在床上,小脸烧得火红,却又与寻常的发热不同,倒有点像疟疾,看去甚是诡异。
夏桐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顾明珠斟酌一番,上前道:“世子病得不重,只是……这药似乎有些问题,上回不过是着了点风寒,按寻常的法子抓药就行了,却不晓得是哪个记混了,在里头掺入了一味五石散,如今世子风寒虽愈,却似乎对这味药上了瘾。”
夏桐听得心惊肉跳,这五石散几乎可说是最早的毒品了,当然效力并不及现在的强,成瘾性也不太重,昔年那些魏晋士大夫以此为风,争相服食,后来才渐渐淡化了,成年人尚且有许多发散失误,死于非命,更何况是稚童?
也幸好刘芸服食的分量并不多,只是掺了一星半点——似乎真是抓药的小太监不小心弄错方子,可就是这一点,便足以令关雎宫焦头烂额。
夏桐叹了声,让春兰将她藏在梳妆匣暗格里的一小罐灵泉取来,王静怡走前,她为着以防万一,特意讨要了这些,不想如今果然派上用场。服了五石散的人全身滚热,需吃冷食,穿薄衣,冲凉水澡,试想刘芸一个小孩子哪经受得起,只怕病上加病,灵泉能有效缓解这些症状,每日服食一两勺,逐渐降低分量,慢慢地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