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天行有道
十五的月亮又圆又大, 夏桐走在黝黯的青石阶上都能看到底下一个虚影,跟有鬼跟着似的。
春兰给她批了件斗篷,“娘娘仔细风冷。”
又小声埋怨道:“已经入秋了, 做什么还来水阁开夜宴, 本来湖心就凉, 明知主子您怀有身孕,她也不体谅些。”
宴会的场地是蒋碧兰定的, 但听闻是蒋太后的主意——临江王难得回来一趟,自然得郑重其事, 免得怠慢了远客。
其实夏桐倒没春兰想的那么娇弱, 许是因灵泉水调理身体的缘故, 这半年来她连感冒都不怎么得,比起从前在家中已经算健朗了。
她反而觉得蒋碧兰别具匠心, 这浣月阁位于湖心,地方又大, 风景也美, 的确是个赏玩胜地。
春兰却颇具戒心,“好归好, 可是黑黢黢的, 人又多,眼又杂, 奴婢只怕出什么意外。”
她的顾虑在情理之中, 但好在常青也伴随左右,这人看着闷声不响, 却意外地诚实可靠。
他搭把手将夏桐搀住, “春姑娘放心, 我自会照拂好主子的。”
那石桥虽窄, 根基却扎得很好,夏桐原本担心晃荡,等踩上去才发觉坚实无比,于是松了口气。
进入阁中,眼前就宽敞许多了,因来往须船只接送,许多王亲国戚还未赶到,在场的只有几位位分与她差不多的宫嫔,夏桐便向她们轻轻点头,简短打了个招呼。
李蜜先前吃胖不少,至今没把那几斤肉减下去,故而称病不来;王静怡则是蒋太后的跟屁虫,必定要随蒋太后一起出现的。
她的座位,按说是在冯玉贞稍上一点点……可夏桐左看右看,也没找出冯玉贞的座次在哪儿,难道她打算不更衣、直接出来献舞?
夏桐忽然好奇她到底要怎么跳了。
正看得眼花缭乱,还好小猴子及时出现,笑着为她引路,“娘娘,请随小人过来。”
夏桐就觉得这安如海不知是怎么办事的,按位分依次排开不就行了么?做什么七绕八绕的。
可当着徒弟的面,她也不便骂人家师傅。
等小猴子将她引到她该坐的地方,夏桐却怔住了——打个比方,她本来以为自己的座次是在靠窗的角落,那种其貌不扬的位置,可谁知她却被安排到了讲台处。
中间是皇帝的御座,左首是蒋太后,右首则是她。
虽说她面前的桌案比皇帝太后小那么一点吧,可这个布置就把她明晃晃地推到众人跟前来了。
夏桐不免有些心慌,“这是谁的主意?”
小猴子正要回话,一个冷冰冰的声音已然响起,“是朕的主意。”
夏桐瞬间蔫了下去,皇帝不会又打算当众秀恩爱吧?她可真受不起。别说她不是妻只是个妾,就是放在小妾里也是微不足道的那类呀!
正要起身婉拒皇帝的抬举之恩,刘璋却已搭着她的肩膀将她按下去,“不必跟朕讲这些虚礼。”
夏桐:……
她真不是在假装客气,她是真的不想坐这位置。
无奈看皇帝的脸色,夏桐便知道他又犯了独断专行的毛病,只好乖乖窝着不动,像一只担惊受怕的兔崽子。
刘璋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这一日人来人往,他只觉脑子都快爆炸了,想到等会儿的祝酒宴更觉不耐烦,自然得让夏桐作陪,物尽其用。
蒋碧兰跟在皇帝后头进来,见状不禁愣了愣,脸色如同黑云压城城欲摧,她一个贵妃都没资格上座,夏氏区区婕妤怎就安排到皇帝身边去了?下意识瞪了安如海一眼。
可见皇帝一言不发,便知这其实是他的主意,安如海不过听命行事。蒋碧兰只好忍气吞声坐下。
其余人当然也注意到殿内的异样,可却无人敢作声。
蒋太后爱惜面子,不肯因一个妾侍坏了阖宫团圆的大好气氛,便只装作看不见,省得与皇帝再起争执,徒惹笑话。
须臾,夜宴展开,在座的诸位王亲都遥遥举杯,“恭祝太后、陛下圣体康健,福泽万年。”
蒋太后看着乌泱泱一派和睦景象,着实感到儿孙满堂之乐,温和的道:“都免礼吧。”
又着意叮嘱小儿子,“临江王,你酒量不好,记得少饮,否则伤身。”
蒋太后之所以选在这湖心亭,也是考虑到这点,吹吹夜风,好让他缓些酒劲。
刘璋垂目,掩去眉心一抹黯然。
夏桐从桌子底下捏了捏他的手,示意他无须为此种小事不快——爱之适足以害之,蒋太后这样明目张胆的偏心,只怕其他藩王看着并不怎么舒服,到底蒋太后名份上是他们的嫡母。
这是生生让临江王失了人和。
刘璋勉强予她回应,“朕明白。”
明白归明白,心里还是有些介意。
许是两人窃窃私语的举动过于明显,刘放忽的将矛头对准他俩,乘着醉意道:“皇兄,夏婕妤虽是你的宠姬,可她位分不高,你怎能让她与母后并尊,岂非置天家颜面于不顾?”
蒋太后叱道:“放儿,不许胡说!”
心里却是高兴的,还是小儿子懂得心疼娘,大的就只会一味袒护。
蒋碧兰看着在座精神抖擞的面容,心中暗暗冷笑,皇帝这才是把夏氏放在油锅里煎烤呢,瞧瞧,只这么一件事就足够名垂青史——为了宠妃连规矩都不要,谁看了心里不腹诽两句?也亏得临江王为人正直,才肯直言犯谏。
魏氏却悄悄拉了拉丈夫衣袖,“浑说什么,谁要你傻乎乎起来出头,陛下自然有他的用意,夏婕妤身怀有孕,没准还是个皇子,陛下赐她个座位怎么了?母后心胸宽宏,自然不会计较。”
声音虽低,却字字清晰。一席话成功将众人的视线引到夏桐肚子上,还好天气渐冷,又是夜里,衣裳格外宽大些,否则她真会尴尬死。
魏氏成功安抚住丈夫,又亲自上前给夏桐敬了杯酒,“妾身替夫君向您赔罪,也望月神娘娘保佑您成功诞下皇子,好为我大周开枝散叶。”
夏桐就觉得这位王妃“心直口快”得恰到好处,瞧瞧,她若是生不出皇子,倒好像有负于天下似的。
刘璋却淡淡将杯盏接过,“夏婕妤有孕,这杯酒朕代劳好了。”
让安如海换壶酸梅汁来,亲自为夏桐斟满,“无论皇子还是公主,只要是你生的,朕都喜欢。”
魏氏的笑容略感僵硬,瞥了眼蒋太后,见太后没有说话的意思,只好安分退下。
夏桐喝着微凉的酸梅汁,心里却是暖洋洋的,皇帝肯这样替她解围,她自然感动——这会子倒觉得先前的“捧杀”都不算什么了,跟魏王妃比起来,皇帝至少对她是真的好。
蒋碧兰见两人旁若无人的秀恩爱,只好暗暗生气。
酒至三巡,在座众人皆露出醉态,夏桐看皇帝脸颊略显酡红,正要问问他要不要紧,好着人弄碗醒酒汤。
刘璋轻轻摆手,“不必,朕清醒得很。”
说这种话就不怎么清醒了,想必还是伤感,夏桐蓦地想起那句话,“热闹是他们的,我什么也没有”。
可能这张无数人渴盼得到的龙椅,对皇帝而言真的没那么重要吧——至少没他梦寐以求的东西重要。
夏桐叹了声,正要让人将舷窗拉开透透气,忽闻一阵清亮的丝竹声远远传来,不由得竖起耳朵。
声音愈近,愈明晰清澈,如同九重云端传来的天籁,压过室中一切喧嚣。原本行酒令的人也停下手中活计,目不转睛看着窗外。
早有知趣的宫人将殿门和窗棂尽皆拉开,皎洁的月华流泻而入,洒落一片银白。
波平如镜的湖面上,一叶小舟翩跹而来。舟上女子身披红衣,手执长笛,迎着天上月轮,湖中月影,恰似一朵深秋才绽开的菡萏,在这万花凋零之时展现她绝美的灼灼之姿。
夏桐此时才明白什么叫画中人,比起上回御花园的近景,如此远观,更显得冯玉贞有种不可亵玩的朦胧之美——她果然又进步了不少。
况且人远在湖心,旁人想近身不得,也避免了上次的尴尬。
蒋碧兰的银牙则几乎咬碎,“好你个冯玉贞!”
竟敢背着她玩这种把戏,明摆着没把自己放在眼里,若没人指使,她怎可能有这种胆量?
蒋碧兰几乎第一时间就将目标锁定夏桐。
夏桐迎向她愤恨的眼光,只耸了耸肩——这是皇帝批准的,与她可不相干。
魏王妃看着在座那些藩属亲王,无论年老年少,一个个眼睛发直,口角流涎,心里着实轻蔑,还好她家夫君是见过些世面的,不至于被这种货色迷惑住。
谁知一个眼错,就见刘放从座上离开,旁若无人地向外走去。
魏氏急道:“你去哪儿?”
刘放仿佛没听见她说话一般,满眼都是那日御花园偶遇的仙子——仙子正在天宫袅袅起舞,召唤他过去作伴呢。
可他忘了,自己此刻正在湖心亭中,而非平地。但听扑通一声,刘放越过隔板,直直栽了下去。
彼时夏桐正吩咐安如海端了解酒汤来,一口一口喂皇帝服下,忽听外头嘈杂声不断,忙让春兰过去查问。
冯玉贞不会又遭人侮辱了吧?她那船远在波心,别人按说也登不上去呀!
谁知春兰回来时面色十分为难,“不关冯美人的事,是临江王……他不慎落水了。”
夏桐:……
一时间不知道算好消息还是坏消息,但话说回来,这人定力也太差了,连侍卫都不如,还是因喝多了酒的缘故?
可见酒的确不是种好东西。
第55章 兄弟
临江王落水可不是件小事, 蒋太后本来有三分醉意,此刻经冷风一吹,立刻清醒过来, 一叠声地唤着“我儿!”
又怒斥安如海, “还愣着干什么,快点扶哀家过去!”
安如海看着趴倒在桌上的皇帝, 十分为难, “可是陛下……”
蒋太后恨不得扇他一耳光,“皇帝好着呢, 别磨蹭了。”
若非知晓这奴才胆小, 蒋太后几乎疑心他故意耽搁,好让刘放溺水而死——没准正是皇帝授意的,否则怎的无巧不巧这时候偏醉倒了?
夏桐朝安如海轻轻点头, “公公去罢, 陛下这里有本宫照顾。”
“她算什么东西?你还得问她的意思?”蒋太后厉声道, 看夏桐的眼睛简直泛着噬人的光。
听说是她提议让那冯玉贞献舞的,两个妖孽沆瀣一气,不为了害人还能为什么?蒋太后想到儿子出丑还在其次, 若性命不存, 定得让她俩陪葬!
看着蒋太后由安如海搀扶着气愤离去,夏桐唯有默然叹息,难道人一着急就容易失去理智, 蒋太后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她也不想想,人家放着好好的皇帝不要, 做什么去勾引临江王?
何况临江王有手有脚, 又没人捆着他, 落水能怪到外人头上?
真是锅从天上来。
本来于情于理,夏桐也该过去看看究竟,可皇帝此刻的模样……夏桐决定先安顿好眼前的这个再说,反正御湖的水挺浅,按说淹不死人。
至于挪去哪个宫里,乾元殿虽是皇帝寝宫,可照这位爷生人勿进的性子,只怕未得他吩咐都不敢近前,总不能大剌剌干晾着呀。
夏桐就决定大胆一回,先将皇帝带去关雎宫。
正好蒋碧兰从门外进来,见她让身旁的内侍架着皇帝,一副人赃俱获的架势,柳眉顿时高高竖起。
正要质问,夏桐抢先机智问道:“贵妃娘娘,不知临江王此刻情形如何?”
蒋碧兰方才头一个出去,既是想在太后跟前卖个好,也因刘放毕竟是她表弟——当然,她也没就此忘了皇帝,这不转身就折返过来了。
“还好救治及时,太医说,临江王腹内呛了点水,等控出来就没事了。”蒋碧兰说着,见夏桐一行人鬼鬼祟祟想从身侧溜走,忙上前拦住,“本宫问你话,你想把陛下带去哪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