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大白牙牙牙
衡玉将她准备的礼物递给封逸凡。
封逸凡没有接:“奚副部长, 你也太客气了。这些天我一直承蒙你的照料,怎么着也得是我送你礼物。”
无论是在赫尔辛基, 还是回国以后,他都多承蒙奚副部长的关照。也许很多事情对她来说是出于职责,是举手之劳,对他来说却是帮了大忙。只不过他这些天都住在招待所里静养,没来得及为她准备什么厚礼。
衡玉干脆把礼物递给封逸凡的队友, 让队友帮他收着:“我什么都不缺,倒是你,上海那边人生地不熟的,花销也大,手上那点抚恤金还是好好留着, 别乱花。”
队友已经收下了礼物,封逸凡不好再拒绝,他伸出手,与衡玉拥抱告别。
很多地方都传来催促上火车的声音,封逸凡松开了手,侧头凝视那绵密的雨帘,没让人看见他惆怅的神情。
“奚副部长,在赫尔辛基时你告诉我,我们这一辈运动员存在的意义,可能不是拿来争夺荣耀的。我们存在的意义,可能只是为了给下一辈运动员铺路。”
“当时我年轻气盛,心存不甘,觉得大好前程正在前方。这些天躺在床上细想,发觉你才是对的。”
任何一个国家都不是突然变得强大起来的。
要想在一个领域实现赶超,哪里是容易的事情,这需要掌握无数的数据、需要无数人为此不断努力,更需要付出漫长的时间。
然而对运动员来说,时间就是最残忍的存在。老将研究出了属于自己的进攻防守方法、研究透了对手的进攻防守方法,但是这一切,只能教给后辈,让他们代替自己在足球场上呈现,让他们连同自己那一份荣耀一块儿争取。
封逸凡垂下头,多日没有剪过的头发从额前散落下来,形成一道淡淡阴影,衬得他的身影有几分落寞。
衡玉:“会觉得自己生不逢时吗?”
“不。”封逸凡勾起唇角,玩笑道,“华国体育要进步,总要有先行者。不是我们也会是别人。既然总要有人做先行者,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我们这些做运动员的,最大的敌人就是时间。输给时间,这难道不是一件很自然的事情吗?”
火车上又传来催促声,鸣笛声嘈杂而难听。
丢下这番话,封逸凡没有再等衡玉给出回应,默默推着轮椅,在队友的帮助下登上火车。
才刚在自己的位置坐好,火车裹挟着一地细碎泥水,扬长而去。
封逸凡坐在位置上发了很长时间的呆,直到队友把衡玉的礼物递给他,他才怔怔回神。
迟疑片刻,封逸凡低头,打开衡玉送他的礼物。
——是几本启蒙用的书籍。
书籍扉页里夹着崭新的一百块,以及一张照片。
照片是抓拍的。
他站在升旗台边,站在五星红旗底下,笑容热烈。
一如赫尔辛基的这个夏天。
***
下了黄包车,衡玉撑着油纸伞走进巷子里,一路走到自己的屋子门前。
她从包里掏出钥匙,用钥匙打开已经积灰的信箱。
不出意外,里面躺着几封信。
衡玉将这些信都取出来,重新锁上信箱。
走进书房,衡玉用搪瓷杯给自己冲了杯糖水,边喝着水,边翻看起这几封信。
有两封信是她姑姑奚露白从M国寄来的,一封信是好友李碧曼从玉门油田那边寄过来的。
衡玉先翻看起奚露白的信。
在第一封信里,奚露白主要是问候了衡玉的身体、介绍了自己在M国的现况。得知奚露白身体无忧,还实现了升职加薪,衡玉不由一笑。
而第二封信里面,放着的是一张两万美金的汇款单和一张纸条。
【我的工资又涨了不少,这笔闲钱与其留在银行,还是拿来捐给志愿军吧——姑姑】
这笔钱,有一半是衡玉在离开M国之前特意存到奚露白账户里面的,另一半应该就是奚露白自己的积蓄。
盯着汇款单看了一会儿,衡玉轻叹一声,妥善收好汇款单,拆开最后一封信。
上回,衡玉在给李碧曼的信中提到了一些粗浅的可以提高产油量的方法,这回李碧曼给她回信,信里面激动表示她提出的方法很有用,而且油田专家们受到她的启发,又做了一番改动,现在玉门油田的产油量已经有了肉眼可见的提高。
但是激动过后,李碧曼笔锋一转,聊起自己的身体状况。
【常年近距离接触石油给我的身体带来极大负担,身体每况愈下,有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要一口气呼吸不上来倒下去,这个月晕眩了两次,老师他们都建议我暂时离开油田养病,但我拒绝了他们。在油田这里待了几年时间,谁身上没点小毛病?希望你在北平那边一切安好。——曼】
看到信纸上的最后一段话,衡玉忍不住拧起眉来。
碧曼的病是呼吸道出了问题,还是常年积劳成疾?
记忆中的李碧曼还是那个腼腆少言的姑娘,衡玉用指尖揉了揉太阳穴,取出信纸,握着钢笔给两人写回信。写完回信,她踩着自行车赶去邮局寄信,顺便给李碧曼寄了一些补身体的东西。
寄好东西,时间还早,衡玉拎着她托人买的麦乳精,再次踩着自行车去了物理研究所。
衡玉时不时就来物理研究所找郭弘义请教问题,而且她对核物理的理解,基本都是从郭弘义那里学来的,所以也算半个物理研究所的人。
守门的大爷让她过来做登记,在她做登记时,亲切说道:“好久没来了吧。”
“对,我最近出国公干,才刚回国不久。”
做好登记,衡玉推着自行车走进院子里。
同样师承郭弘义的师兄陆帆正在院子里溜达。衡玉和他打了个招呼,问:“先生在忙吗?”
“先生他正在屋里抽查功课,你坐会儿,先生应该就要忙完了。”师兄陆帆笑着答道。
衡玉应了声好,也没拘谨,坐到树底下的石凳纳凉,顺便拆了包巧克力递给对方,请他吃上几颗。
“巧克力,这可是稀罕玩意。”大家都熟了,陆帆也没客气,从包装袋里抽出一颗巧克力,拆开包装后送进嘴里,刚想和衡玉闲聊两句,余光扫见抱着书本从平房里走出来的郭弘义,陆帆下意识缩了缩头,“衡玉,先生出来了,你去跟先生打招呼吧,我得赶紧去忙了,免得先生又说我偷懒。”
目送着陆帆灰溜溜离开,衡玉哭笑不得。
郭弘义在生活中是个很温和的人,但涉及到学术,素来端凝。
对于越看重的学生,他的要求越高,也难怪陆帆一看到他就怂。
“先生,我来看您了。”衡玉起身,笑着迎向郭弘义。
郭弘义刚刚抽查几个学生的功课,因为察觉到这几个学生对功课不够上心,郭弘义忍不住发了一通脾气,走出房子时脸都是板着的。不过这中严肃,在看到衡玉后彻底消散。
“这人就是不经念叨,我上午还说你这孩子好久没来物理研究所了,正琢磨着今晚去你家看看你,你就先过来了。”
他青年时丧偶,因为和妻子青梅竹马感情极佳,这些年郭弘义从未产生过续弦的想法,一直是孤零零一个人。以前他把衡玉当普通学生,教她核物理知识也是想给国家培养核物理人才。但是这些年,衡玉有什么好东西总是先记挂着他,逢年过节都会记得来探望他,郭弘义基本是把她当自己半个女儿看的。
已经有三四个月没见过衡玉,突然瞧见她的身影,郭弘义哪里还会板着脸。
郭弘义看着空空如也的石桌面:“你师兄也是糊涂,怎么连杯水都没给你倒。”
衡玉为陆帆兄解释一句:“这是师兄不拿我当外人。我时常来物理研究所玩,要是渴了,会自己去倒水喝的。”
知道她不渴,郭弘义点了点头,坐在她身边:“报纸我都看了,在芬兰一切都好吗?”
“很不错,不过还是觉得自己家最舒服。”
郭弘义笑:“可不是吗。”
衡玉走到自行车边,取走她放在车篮里的袋子。
她先是从袋子里取出一块表。
产自瑞士,是她在赫尔辛基时买下来的。
郭弘义手上那块表用了十几年,表盘已经磨损得很厉害,她逛商场时正好看到这款手表,见价格也不算很贵,就当场买了下来。
这款表很符合郭弘义的审美,他一入手就爱不释手起来,但嘴里还是没忍住念叨:“这表很贵吧,你这孩子手里有闲钱就存起来,别老给我们买这些东西。”
“不贵不贵。要是那些华而不实的东西我肯定不买。”
衡玉说着,又继续从袋子里掏出麦乳精、白糖、咖啡,这些在现在都是稀罕物,尤其是麦乳精。
“我估摸着上回给您买的麦乳精已经喝得差不多了,就又托人给您买了一罐。您身体虚弱,每天喝上一杯麦乳精也让人放心。”
这身体虚弱也不是什么病。
主要是过度劳累和营养不良造成的。
郭弘义身为原|子|核项目的领头人,劳累和压力大是必然的,衡玉能做的就是想办法补补他的身体。
看着那罐麦乳精,郭弘义摇头,坚决道:“手表我就收下了,但是这罐麦乳精你拿回去自己喝吧,你上回给我的还剩半罐。”
“我那也有一罐。”衡玉也很坚决,“反正这罐就留在物理研究所了,您要是不想喝,拿去送人也行,我是不会再拿回去的。”
郭弘义心底温暖:“麦乳精这么贵重的东西,也就是你才舍得随随便便送人。行,这罐也留在我这吧,不过这些已经够我喝很久了,下回你要是再托人买到麦乳精,就自己留着,多想想自己。”
闲聊两句,郭弘义抽查起衡玉的功课,又为她解答了两点困惑。
天色已经暗了下来,郭弘义让衡玉留在研究所里吃晚饭,顺便与她聊起朝鲜战场那边的局势。
志愿军已经奔赴朝鲜战场近两年时间。
面对武装到牙齿的敌人,他们以血肉之躯顽强抵挡,靠着惨烈而重大的牺牲来换取胜利。
“M国那边原本想迅速结束这场战争,但现在,这场战争生生拖了两年时间还没结束。明年又要到了M国总|统大选之年,现任M国总|统因为朝鲜战场的失利,被政敌不断攻击,他如果想要再次连任总统一职,肯定要尽快结束朝鲜那边的战争。”
衡玉推测道:“不出两个月,M国军队肯定要发动大规模的攻击。只要我们的志愿军能够挡住这次攻击,并且进行反攻重创敌人,M国那边肯定会主动提出签署停战协议。”
郭弘义闻言精神一振,但很快,他又敏锐捕捉到其中的关键。
“这是M国军队最后的进攻,他们肯定会调动各中精锐武器,想要挡住敌人的进攻并顺势反攻,哪里是容易的事。”
衡玉神色也很凝重:“是的。”她苦笑,“以M国那位总统的德行,我们华国怕是又要经历一次核恐吓了。”
华国遭遇的第一次核恐吓,也出自M国那位总统的手笔。
这样的霸权主义,真是令人深恶痛绝。
“……又是核恐吓吗?”郭弘义幽幽长叹,“没有原|子|弹,我们国家就站不稳啊。”
现在是核恐吓,后面M国这些有核国家会不会对华国实行核制裁,不允许华国再进行任何核试验?到时候没有原|子|核在手,只要M国想,M国随时都能对华国进行核恐吓,那不仅是他们这一辈人,连同他们的子孙后代都会一直活在原|子|核的阴影底下。
谁也不知道留给华国的时间还有多少,所以他们必须快点、再快一点。
战统部那边,也得出了和衡玉一样的结论——朝鲜战场的最关键一战,就要到来了。
休假结束,衡玉回到经济部工作,顺便把汇款单带去给谢铢。
谢铢坐在办公室里,满脸喜色,瞧见那张汇款单,他脸上的喜色更浓重几分:“今天是什么好日子,好事都一桩桩来了。”
衡玉顺着他的话问:“部长,还有什么好事?”
谢铢喜上眉梢:“就朝鲜战场那边,我们志愿军打得非常好!现在苏联越来越看重我们这个合作伙伴,领导去和苏联谈合作时腰杆子都是挺直的,谈判进展很顺利。”
衡玉跟着谢铢轻笑了笑,但想到这背后的牺牲,她又觉得沉重,脸上的笑不自觉淡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