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他望了一眼城门,听语气,似乎不是很瞧得上。
“正是。”
穆荻俟轻嗤一声:“城楼上的匾额都被风蚀了,城墙也残破不堪,本王一路过来,见到的尽是这般断壁残垣,都说大禹是东方大国,万朝来贺,如今叫我一看,也不过如此。”
礼部尚书陆敏是花甲之年,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但大禹素来是礼仪之邦,尤其在这种大场合里,讲究的从来都是教义和礼节,想不到那个烈火罗的王子一开口就如此不把大禹放在眼里,登时便有些火气。
读书人最怕那些蛮横不讲理的人,宣蘅见老尚书气得胡子都吹起来了,害怕他再气出个好歹来,上前一步,对烈火罗国的王子拱了拱手,微笑道:“殿下有所不知,大禹立国三百二十九年,自然饱经沧桑,城墙伤痕斑斑仍屹立不倒,乃是多少血肉之躯撑起来的,这是大禹的底蕴,亦是荣光所在。殿下看到的每一处,被历史倾轧的痕迹,都是文明的见证,倘若处处都是新的,反倒不好,就像贵国一样,推倒了城墙重新再建,看起来是生机焕发,源远流长的历史痕迹却就这样死去了。不过……也情有可原,毕竟,贵国建立政权也才二十余年,二十余年能有如此成就已属不易。殿下不必羡慕我们,也许有一日,贵国也会有如此底蕴的。”
她一字一顿说着,举止投足间落落大方,未有一丝刻薄之态,却又有唇枪舌剑炮语连珠之势。
那穆荻俟作为外国皇室,大禹话本就学得半斤八两,明明听懂了她话里的每个意思,却不知该如何反驳,最后只得把焦点放到宣蘅这个人身上。
他皱眉看着陆敏:“在这等盛大场合,贵国的女子也能随便置喙吗?”
陆敏本就不喜穆荻俟这副目中无人的样子,当初宣蘅入朝为官,他是第一个不赞同的,可今天让别人来说这句话,他心底里却是一百个不舒服,当即就顶回去:“这里没有什么男子女子,在下为礼部尚书,这位是我朝户部侍郎,更是接待使团的主官员。”
穆荻俟鹰眼溜溜转,唇边挂着一抹讽刺的笑,自顾自往前走:“早闻大禹人杰地灵能才辈出,心中艳羡不已,如今一看,却叫个女子入朝为官,你们大禹难不成没有人了吗?”
他身后紧跟着十数个彪形大汉,穿着都很金贵,一看就地位不低,一个个凶神恶煞的模样,在路过众位官员时,故意露出威胁的表情。
六部和鸿胪寺的人还好,都是斯文人,监察院和掌管使团安危的禁军听了,都恨不得拔刀教训他们,宣蘅眉眼一立,扫了一圈,用眼神制止了他们,看到云逍远的时候,发现他也一样面如土色,心里还多少有些庆幸。
总归让他们也知道自己平日里听到那些话时的感受了,既然都表现出不满,说明他们也不是那么不明事理。
她快步上前,做出为穆荻俟引路的手势,故意比他快半步,笑道:“殿下说笑了,我朝为官都需要经过考核,通过者自然才德兼备,担得这样的职位。女子也为人,既同样为人,焉有不一视同仁之理?为官者需做到步步小心事事谨慎,有不轨之心不妥之处,自有监察院去监管,可皇室就不一样了,我们大禹有句俗语,叫龙生九子各不同,若都如我朝陛下和长公主那般,是百姓的福祉,若是像……咳咳,若是碰到刚愎自用鼠目寸光的庸人,监察院亦不能削其位,那才是百姓的祸端啊!”
陆敏摸着胡须笑了,而后又装作严厉的样子训斥宣蘅:“宣侍郎,慎言。”
宣蘅回了一礼:“陆大人说的是,下官怎能妄议别国内政?该死该死。”
两人这一唱一和,把烈火罗国的王子都给整蒙了,还没反应过来怎么回事,旁边的人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才气急败坏地指着宣蘅:“你敢骂本王?”
宣蘅无辜:“殿下何出此言?下官说的那些,都是卑鄙无耻的小人,空占着皇族身份的米虫,殿下风流倜傥一表人才,哪里能跟那等人相提并论!”
“你!”穆荻俟想要反驳她,偏偏还无法反驳,如果因此生气,不正是印证了他就是那般卑鄙无耻的小人吗?
“你说的……你说的对!”
最终他咬了咬牙,应下了那句夸奖,宣蘅看他转移目光的模样,忍不住低眉笑了笑。
烈火罗国在前,穆荻俟王子又是重中之重,大禹大部分官员主要都聚集在前头,月柔反倒成了最没人注意的存在。
此次月柔来禹的,是月柔的玉镜公主,不知她在路上是被烈火罗国的穆荻俟怎么挤兑的,肉眼可见地能看到她避穆荻俟如避蛇蝎。
恐怕惹上什么晦气。
等两国使团都安安稳稳进了城,宣蘅也松了一口气。穆荻俟排场大是大了点,可人没有那么聪明,这对大禹来说显然是件好事。
宁愿碰到乱吠的疯狗,也别遇到咬人前不吭声的歹毒之物。
大禹此次把两个使团一同安排在了城西的驿馆之内,穆荻俟起初还有些不乐意,可一看驿馆里的布局建设就把火熄了,大禹作为东方上国的底蕴就此展现出来,就算穆荻俟隐藏得再好,也挡不住满眼的惊艳。
驿馆很大,足够安置好两个使团。
把穆荻俟安排好,宣蘅才去见玉镜公主。
如今月柔情势危急,不论是烈火罗国还是大禹,都是他们巴结的对象,万轮不到大禹上赶子去贴他们,果然,那玉镜公主身上的傲气都十不存一了,对她也很恭顺有礼。
出来相送时,宣蘅秉持着礼数客气道:“如有什么需要的地方,公主只管跟监察院的人提,我们会在无伤大雅的情况下为月柔行个方便的。”
月牙儿一边偷偷打量着她,一边道:“我只要离得那个烈火罗国的王子远一点就行了。”
她身后随行四人,都是身形挺拔的男子,却都戴了帷帽,只露出半个下巴,实在诡异,宣蘅忍不住打量几眼,听玉镜公主这么说,又收回视线,唇角一弯:“公主请放心,已为公主安排了东面的客舍,穆荻俟王子在西面,碰不上的。”
“如此最好。”
宣蘅踏出驿馆,与玉镜公主告辞,弯身的时候,总觉得有一双眼睛看着自己,可一抬头,却什么都没有了。
她狐疑地转过身,刚往公主府的方向走了几步,没想到看到了微服出行的长公主殿下和自己的直属上司秦徵涣,她过去行了一礼,眨了眨眼。
殿下可不该出现在这。
姬珧睇了她一眼,转身往回走,宣蘅也只好跟上。
这一路都没说什么话,宣蘅更摸不着头脑,快到公主府门前时,才听秦徵涣嗤笑一声:“殿下是想问你,可见着月柔使团了?”
宣蘅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嗯……是。”
“有没有发现异常?”秦徵涣接着道。
宣蘅开口便道:“来的是玉镜公主,使团里的人,我没有见到三哥,不过……”
姬珧忽然停下脚步,转身看她:“不过怎样?”
宣蘅还以为殿下没有认真听她说话,被问得猝不及防,回过神来才紧接着道:“不过玉镜公主身边跟了四个看不到正脸的男子,似乎是随行护卫,不知这里是不是有三哥……”
她越说声音越小,如果真有三哥,那他不会一点都不跟她通气,而且一定会借机来找殿下。
姬珧也是这么想的,可是她等了三天,也没见公主府潜进来人,为此,她还特意让护卫公主府的金宁卫放松防卫,可依旧无声无息。
距离宣承弈毒发的日子已经迫在眉睫了,人却还是没有丝毫消息。
令她没想到的是,三日后,二王一起进京,淮南王姬邺和临滨王姬矾入宫拜见姬恕时,姬珧跟姬恕都高高地坐在上面,而那个跟在淮南王身后,不卑不亢地跪地行礼,全没有做低伏小姿态的人,竟然也是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面孔。
姬珧眯了眯眼:“不知三王叔身后的是何人?”
淮南王人到中年,大腹便便,一双眼睛里尽是阴谋算计,不像临滨王那般温润如玉。
他抬起身,得意地为姬珧介绍那人:“珧儿想必不会陌生,这位也是金宁人士,薛家嫡子薛辞年。”
他说完,薛辞年俯身一拜,声音清亮,毫无躲闪之意,高声道:“草民薛辞年,参见陛下、长公主殿下!”
第110章 你是谁?
姬珧看过他温润的样子, 恭顺的样子,谨慎的样子,谦卑的样子, 就是没看过他像这样不卑不亢地跪伏在地, 却一点也没心存敬畏的样子,他的目光视她为陌生人一般, 端平着手臂直起身子时,也敢淡然地回敬她的注视。
眼前的薛辞年, 看着是他, 又完全不像他。
明明他们分别的这两年时间也不是很长, 可再见到, 竟然像变了一个人,从头到脚都不一样。
姬珧抬了抬手, 让他平身,从宝座上站起身,对他道:“你过来些。”
姬恕转头看着姬珧, 又回头看了看薛辞年,眸光闪动, 不知道在想着什么。
后者旁若无人地站起身, 扫了扫衣摆上前, 低垂着眼, 即便是同样的动作, 却不难看出他此时所有的礼节都源自于低位对高位的尊敬, 而无一点从前的虔诚爱慕。
他走上前几步, 仍旧在很远处停下,两人之间像横亘了一条长河,那是再也不会有任何亲密的距离。
姬珧端详着他, 看出他浑身上下散发的疏离,沉寂过后,才看向他身后的淮南王姬邺:“本宫与辞年城外一别已有两载,倒是再未见过,虽也派人找寻过他的踪迹,却一直没有得到过消息,没想到他竟然在三王叔身边,不知……三王叔是怎么与他相识的?”
坐在一旁的临滨王也看去,眼中同样有好奇。
姬邺摸了摸肚子,笑着摇了摇头:“说来也是巧合,两年前我游历南川,遇见薛先生安葬他的妹妹,细问下才得知,他妹妹喜欢南川的紫云木,所以他才不远万里,将妹妹的尸骨亲手葬于紫云木林中。我感念他对妹妹情深义重,便邀他随我回淮南小住,没想到,这一住就是两年。”
“哦?”姬珧听罢惊疑出声,回转过头看向薛辞年,嘴边漾着浅浅的笑,“辞年的妹妹喜欢紫云木?本宫倒是从未听你说起过。”
薛辞年淡笑一声:“这等小事,如何值得玷污了殿下的耳。”
他声音不见有什么起伏,可语气却透露出些许嘲弄,姬珧眯了眯眼睛,走到他身前,抬头注视着他双眼,问道:“你既已回到金宁,可否还愿随本宫回公主府?”
薛辞年往后退了一步,将身子压下,低垂着头并不看她,疏离道:“多谢殿下美意,只是,王爷收留之恩不得不报,草民怕是要辜负殿下美意了。”
姬珧眉眼一冷,声音也瞬间沉了下来:“那本宫的收留之恩,你是不打算报了?”
薛辞年顿了一下,才道:“还望殿下恕罪。”
大殿之中一下变得安静无声,似有火花迸溅,一触即发,姬邺的视线在两人之中来回穿梭,静默过后,他笑着打了圆场,对姬珧道:“珧儿也不必生气,左右不过是个奴儿,他原来在公主府时,行的事旁人也能代替,你就把他让给三王叔我吧。”
姬珧扭头瞥他,阴冷的目光一下让他顿住嘴。
“怎么,三王叔原来也有这种癖好,要跟本宫抢一个男仆?”
姬邺一怔,随即好笑地看着她,张了两次嘴,才道:“珧儿这说的是哪里话,我只是看他身世可怜,又惊才艳艳,当个寂寂无名的人实在可惜,才想着把他留在身边,做我的幕僚,怎么到你口中,就变得如此不堪!”
他说到最后,也不知是不是生气,挥了下袖子看向别处,姬珧回到自己座位上,端正了身子道:“既是做幕僚,在公主府不比在淮南王府有前途——”
她说到一半,薛辞年忽然开口打断了她的话:“殿下或许忘了,两年前,草民抱着家妹离开时的场景,这么久过去了,草民却从未敢忘。”
他言尽于此,亦是在表明态度,姬珧脸上阴云密布,已不见一丝晴朗,就在这时,龙椅上的姬恕突然说话了。
“听闻朕的皇姐曾救过你,没有她,你如今不知有没有人收尸,既是这么大的恩情,你却说走就走,现在不想报答她了,是不是该把命还回来?”
他的口气满满的理所当然,正因为说得太理所当然了,让人听着竟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姬珧偏头看了看他,姬恕也正好看过来,笑着问:“皇姐,你说是不是?”
阶下之人神色各异,临滨王始终没有开口,此时却抬头,眸光深邃地看着上面,一言不发。
薛辞年已经跪了下去,却没有求饶,大有甘愿一死的决心。
姬珧沉默良久,最终收回视线,轻飘飘地说了一句:“算了。”
“既然是三王叔指名要保的人,本宫说什么也要给点面子。”
公主给了台阶下,姬邺自然不会再有顶撞,赶紧笑着躬身道谢,又转头对薛辞年道:“还不快谢殿下恩典?”
薛辞年照做,语气却十分冷漠。
此番插曲过后,姬珧彻底失了兴致,让两个王叔先退下了,人走后,姬恕扭头看着姬珧,神色恍若天真的孩童,只是说的话,一点也不见天真。
“皇姐明明心中不忿,为何不杀了他?”
姬珧按压着太阳穴,忽觉全身上下涌入一股疲倦的浪潮,一听到姬恕毫无感情波动的声音,手上一顿,皱眉看过来,厉声呵斥:“你到现在,还总是满口‘死死’的吗?”
姬恕忽然变色,闭紧了嘴,良久之后,他低下头:“阿姐,我知错了。”
听到他不经意间唤出的那声“阿姐”,姬珧心中软了软,面色也缓和下来,只是眉头仍皱着,她道:“当年邢廉临死前,被人拔掉了舌头,我知道是你让人做的,却也没有苛责你。”
姬恕猛然抬头,瞠目望着她。
姬珧冷哼一声:“别以为你做的那些小动作我不知道,只是无伤大雅的事情,我不会点明而已。”
姬恕抿唇不语,姬珧看着他不肯认错的样子,语气便又严厉些:“你想做个手段狠辣的帝王,我不阻止你,但你要分清暴君和明君的区别,有手段是好事,该敬畏的东西也不该忽视,每个人的生死都有价值,做决断的时候一定不要忘了三思而后行。”
姬恕听她说完,垂眸沉默良久,才从龙椅上起身,对她躬身行礼:“恕儿谨遵皇姐教诲。”
“你是真的记住才好。”姬珧看着面前的人,越发觉得自己看不透他,他虽然只有十二岁,心智却超乎常人,政务经过他的手,可以处理的井井有条,但某些事上又非常偏执,没有寻常人那样的同理心。
她常常怀疑是不是自己哪里的教导出现了问题,还是她那个死要面子的为人处世作风影响了他,导致他到现在也对人命敬畏不起来。
姬珧想起自己当初恫吓宣承弈的时候,也曾把人命卑贱挂在嘴边。
但那是她掌控人心的手段,姬恕怎么使到她身上来?
越想越是头疼,她靠着椅背,手抚着额头,叹了一声,姬恕缓缓抬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轻道:“阿姐,你今日留在宫里休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