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夺走茶杯只是个小插曲,姬珧怔了一瞬也便收回思绪,她看着虞弄舟,留意着他面部神色,一分变化都不想错过,冷笑道:“这几年他在上原暗自屯兵屯粮,左右拉拢了不少州府官员,以为本宫不知道。只是京中宵小尚未清扫干净,本宫没来得及腾出手收拾他,可他的女儿却见天地往本宫跟前凑,生怕我想不起来他,既然如此,本宫哪有不成全的道理?”
虞弄舟敛眉沉思半晌,抬头看她:“但豫国公不好对付。”
他说得笃定,似乎在暗示姬珧,想让她望而却步。
姬珧也知道江则燮不好对付,不管是哪辈子,她最忌惮的还是这个手握兵权的上柱国。
父皇在时尚且没将他铲除,就说明这个人的手段绝非常人,想要拔除他的势力也势必会伤筋动骨,而大禹经受不住再大的动荡。
可她也知道,江则燮并不会因为她的忌惮就安于现状,再过两月,他就会在上原起兵,举着匡扶山河清君侧的旗号造反。
反正一定要掀起战事,倒不如让她掌握先机。
“本宫也没想一口吃成个胖子,”姬珧眸光闪亮,“你不在的这一月,金宁卫查到繁州刺史已经被他收买,繁州不仅是个大粮仓,也是攻进金宁必经之要道,若能夺回繁州的统治权,起码我们不会陷入被动。”
虞弄舟沉默片刻,才道:“殿下的意思是,让臣去繁州解决生有异心的刺史,拿下繁州的同时,跟殿下表决心,是吗?”
“阿舟,不是本宫不信任你,”姬珧又垂下眼帘,语气似乎多有无奈,“江家近来动作频繁,或许很快就要举兵谋反了,他在这时候放任爱女接近你,又能打什么好主意呢?”
她伸出手,在虞弄舟手背上轻轻抚了抚:“你就当是让我安心。”
虞弄舟低头看了看她的手,不知在想着什么,就在姬珧以为他不会答应时,他忽然抬眸,目光阴凉地看着她:“所以,薛辞年和宣三郎,是你用来激我的筹码吗?”
姬珧手一抬,颇有些惊讶地看着他,还以为在这种严肃的场合,他会权衡利弊,叫她不要轻举妄动与江则燮为敌,毕竟那是他亲舅舅,上辈子他也是这么做的。
“我若答应你,你会把他们送走吗?”虞弄舟又问,不给她反应的时间。
姬珧原本也只是想试探试探他。
前世江则燮造反,一心想要推翻姬氏自己做皇帝,姬珧苦心应付他时,被虞弄舟在背后捅了刀子。她落败后,他却并没有大开城门放叛军入内,也没有推崇舅舅登上皇位,而是自己称王。
可见在皇权面前,亲情也不值一提。
姬珧没有拒绝:“只是几个不入眼的奴儿,有什么所谓?你把繁州之患解决,本宫就将他们都赶走。”
没说现在就赶走,而是在繁州之患解决后赶走。
虞弄舟未置可否,他突然掀倒矮几,伸手一捞,把姬珧抱在怀里,眼底藏着无尽郁色,在她耳边慢慢悠悠地说道:“珧珧,不然……我们要一个孩子吧。”
姬珧嗅着他怀里清新的香气,正欲闭眼安静地呆会,忽然听他说这句话,眼睛倏地睁开。
从前二人每次做完,姬珧都要喝一碗避子汤,幼帝还不能自己独当一面,她要日日操劳政务,当然没精力再生养一个孩子。
虞弄舟也不强求她,她后来以为他是不想跟杀父仇人的女儿诞下血脉,这会儿却又提起。
也太贪得无厌了点。
“那就先把避子汤停下,”姬珧无所谓道,反正这公主府是她做主,停不停他也不知道,把狗子哄好了替她去咬人,这样的美事何乐而不为?她揽住他的脖子,瞧着那张好看的脸,终于露出几分真心的笑意,“只要你做好本宫交给你的事,别的都应你。”
第二日姬珧亲自送他出京,还将自己的贴身近卫派到他身边去:“你此去定当凶险万分,我让小九小十保护你,此行不宜张扬,最终目的是杀了繁州刺史,断了他的耳目,切勿节外生枝。”
虞弄舟瞥了一眼面无表情的两人,一个刀疤男,一个独眼龙,虽然其貌不扬,却是金宁卫里数一数二的高手。
这保护,想必也有监视的意思。
他收回目光,对姬珧弯了弯身:“那臣就多谢殿下美意了。”
姬珧笑得干净,眉眼弯弯:“等你回来。”
她说完便转身,好像是不愿看这等离别的场景,只把背影留给他,却没看到虞弄舟微震的眼神,他在那愣了片刻,没等到姬珧回头,这才上马离开。
听到打马声愈来愈远,姬珧的笑意也没了,只剩下一股让人脊背发麻的森然。
她边往回走,边问旁边的十二:“消息放出去了吗,务必要让江则燮知道驸马这次的动向,但要让他自己发现,别太刻意。”
十二不敢怠慢:“殿下放心,绝对保证不出纰漏。”
姬珧听他自信的语气,顿住脚步睨了他一眼,淡淡道:“下次别跟小十八说些没用的东西,要去怡春楼你就自己去,教坏了小十八,本宫可不饶你!”
十二一听,先是震惊,而后脸色涨红,连耳根子都红得滴血,这么隐秘的事都被殿下知道了,他很是无地自容,也没想到十八弟嘴这么快,竟然什么都对殿下说。
意识到姬珧容色严厉起来,他赶忙哈腰,硬着头皮道:“属下知错!以后绝不在十八弟面前说荤话!”
“嗯。”
姬珧没继续发火,十二扶着她上马车,车帘掀开,里面是五花大绑的宣承弈,嘴里还塞了东西不能说话,见姬珧进来,立马瞪大了眼睛。
“去天牢,晾了他们几天,现在嘴总不会还那么硬吧。”
第13章 你每天都必须陪本宫。……
天牢暗道处, 从上面灌下来阴冷的风, 将墙壁上的灯烛吹得摇晃。人影掠过潮湿墙面,脚步声在里面一声声回响,像踩在心尖上,莫名让人心中恐慌。
姬珧走在前面, 十二紧跟在后, 手上押着宣承弈,后者被堵着嘴, 又刚大病过,挣脱也挣脱不开, 想要说话, 更说不出来,只能紧紧盯着姬珧背影。
一个空牢门前,姬珧顿住,她回头看了一眼十二, 轻抬下巴,十二也没说话, 只是将宣承弈推进牢门里,自己也跟着走进去。
姬珧没再看二人, 径直走向隔壁的牢房, 狱卒将牢门打开便退到一旁, 她弯身进去, 看了看里面被铁锁拴着的浑身是血的人, 将裙摆扽了扽,坐到一边事先摆好的长凳上。
“几日不见,宣大人看着可没有之前精神了。”
她似笑非笑地说了一句, 眸光清亮地看着阴影里的人。
宣重的模样跟前几日天差地别, 那天下着小雨,他跪在泥泞里也不过是稍稍有些狼狈,如今他披头散发窝在墙角处,身上一道道新旧叠加的血痕看着骇人,若不是嘴边的头发时不时被虚弱的呼吸吹起,这人死没死都看不出来。
姬珧将他关在这里,也不是让他躲清净的,自然使了不少手段。
可宣重仍旧一个字都没有说。
姬珧容光焕发,嘴角的消息明艳如霞,轻道:“你为他守口如瓶,却不知,他回京之后,一个字都没跟本宫提起你呢,满城上下无人不知你宣重为人正直清正廉明,可你跟随的人,却都不愿意冒风险跟本宫为你求个情。”
她摇了摇头,啧啧叹了两声,不无感慨:“本宫也为你伤心。”
墙角处的人终于有了动静,他放开抱着右腿的手,微微端正了身子,幽暗的双眸在凌乱的头发下闪着光,难掩憎恨。
“你既然都知道,为何还要再逼问?”他紧紧攥着拳头,心情波动有些大,连呼吸也逐渐紊乱,姬珧说的话还是戳到了他心窝子,他为虞弄舟全族沦陷入狱,如今沦为弃子,虽合情合理,到底意难平。
姬珧站起身,走到宣重身前:“本宫也会好奇,宣氏百年世家,宣大人为官清正,你不惜损害家族清誉也要背叛皇族,为的是什么?因为虞弄舟许了你好处?”
宣重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作势偏头吐了一口吐沫,冷哼一声,道:“殿下切莫把臣想得那么肤浅,臣之忠心,天地可鉴!大禹二百年基业,守到如今有多不容易,可惜先帝晚年昏庸,竟把监国大权交到一个女人手上,还是个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女人!先帝去后,朝中多少无辜大臣遭殃,百姓流离失所,这不还都是败你所赐?那日你不由分说杀了我二哥,足矣可见你心肠歹毒,再让公主殿下继续掌政,我大禹国之将亡啊!”
他扬起手,说到激动的地方,声音都有些破碎,也许是想到宣二爷的惨死,眼中更是蓄满泪水。
姬珧等他说完,寂静过后,忽然抬起腿,一脚踹在他肩膀上,将他重重往墙壁上一踩,脚尖还碾了碾。
宣重疼得闷哼一声。
“本宫就喜欢听你们说这种冠冕堂皇的话,为了禹国基业,为了百姓安康……”她声音一顿,寂静中空余一声嗤笑,“这种话昧着良心说出来,午夜梦回的时候你也不会心虚?”
宣重不语,一副任凭她折磨的样子。
“父皇子嗣单薄,却也留下恕儿继承皇位,再不济,姬氏也有旁枝,未曾死绝,你哪怕是追随淮南王姬邺,临滨王姬矾,本宫也不会说什么。虞弄舟,他算是哪根葱,禹国两百年基业跟他有什么关系?”
姬珧加重力道,将他的肩膀踩得向下一沉。
宣重恼羞成怒,扬起头怒瞪着她:“我不忠君,只忠天下百姓,为君怀仁,仁心可治天下!陛下年幼,大禹却没什么时间给他成长,而公主这样草菅人命的人,有一日握有权柄,百姓就多过一日苦日子!虞郎胸怀宽广,可纳天下,我拥护他又有什么不对?”
姬珧堪堪愣了一下,看着气喘吁吁的宣重,神色有些不可思议,半晌之后,她忽然笑了一声,将右脚收了回来。
“本宫自以为见识到了你的无耻,却没想到你还能让本宫更加惊讶。”
她笑着笑着面色就冷了下去,黑白分明的眼眸里只剩下凛冽寒霜:“夸了你几句为官清正,就真的以为自己是个好官了。”
“怡春院枯井女尸,兴武街曝尸悬案,永和一年的连环失踪案,这一桩桩一件件,你身为掌管刑狱的大理寺卿,不会都忘记了吧?”
宣重浑身一震,愤恨的神色骤然褪去,变成了满脸的惊慌。
姬珧点了下头:“看来你都记得。这是一十三条人命,都是尚未及笄的女孩,最小的九岁,最大的也才十三,案件最后都不了了之,成为一卷尘封的无头案综,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被人提及,可是宣大人啊,你不会不知道真凶是谁吧?”
宣重的脸色已近惨白,他嘴唇打着颤,低下头,张了张口,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你说本宫草菅人命,面对自己的亲生哥哥犯下的滔天大罪,还不是借职权掩饰包庇他?在世人眼里,本宫养几个男宠都算作水性杨花,你宣府姬妾超逾十指之数,你二哥玩过的更是数也数不清,那还都是些未长开的孩子,在你眼里,这些都不比本宫罪大恶极,对不对?”
“现在,你还好意思说自己不忠君,只忠天下百姓吗?那些因你包庇而未能沉冤昭雪的孤魂野鬼怕是正趴在你肩头哭呢。”
宣重面色灰败,如遭晴天霹雳,姬珧说着,他连头都不敢抬,只颤巍巍地辩驳:“我……我也没有办法,母亲跪地求我保下二哥的命……”
姬珧打断他:“你犯错的心路历程,本宫并没有兴趣,只是别拿一副正气凛然的态度对着我,我觉得恶心。”
虚伪的假面一旦破碎,露出的真容会非常脆弱,宣重几乎是崩溃到无地自容,恨不得一头撞死在这。
姬珧眼中讥讽,淡淡道:“为臣,你不忠,为官,你不清,为人,你不正,就算本宫没揭露你的丑陋,你起码也不该这么心安理得地自诩正义。”
“我不曾……”不曾什么,他却说不出来。
宣重藏在心头的秘密,这么多年一直见不得光,如今被姬珧戳破,瞬间萎靡地像个耄耋老者。
看到宣重塌陷肩膀,如行尸走肉一般坐在那里,姬珧理了理裙摆,眼睛瞥了一眼侧后方,而后收回视线,看着面前的人:“你二哥已经伏法,至于宣家怎么处置,还看你的意思。愿不愿意说出你所知道的一切,是你自己的事,但你要是个人,就该好好想一想,大禹是姬氏一手创建的,我再不济,也姓姬,没人比我更想看到它繁荣昌盛。”
姬珧已经弯腰走了出去,她并不等宣重回复,狱卒将牢门关上,她走到隔壁牢房门前,看了一眼神情怔忪的宣承弈。
他比宣重更崩溃。
出了天牢,阳光照射下,姬珧有些睁不开眼睛,她挡着光,登上马车,不一会儿,宣承弈也被十二押了进来。
马车悠悠驶向公主府,姬珧支着手看着窗外,惬意地吹着清风,宣承弈却是一直赤红着眼,复杂地看着她。
半晌之后,姬珧才转过头,将他口中的东西拽了下来,笑容里似有深意,看着他问道:“怎么,你还想骂本宫?”
宣承弈张了张口,却不知要说什么。
他心绪很乱,在做完那个梦之后就一直心神不宁,今天偷听到公主与父亲的谈话,更让他心乱如麻,好像一直以来信奉的东西几近崩塌,他一时不能接受,只能像个呆傻的人一样放空自己。
他不说话,姬珧便继续问:“听闻你二叔是什么样的人之后,你还恨本宫吗?”
“你……早就知道二叔——”
“不,不知道,”姬珧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让人胆寒的冷漠,“杀他时,并不知道,杀他只是因为想杀他,然后胁迫你就范。”
宣承弈一下顿住,看着姬珧的眼神满是震惊。
“这世间有些事总是事发突然,而理由则是后来才加上去的,就像你父亲明明背叛皇族,却要自诩为了天下百姓一样。”
姬珧淡漠地说着这番话,明明顶着一张绝美无暇的脸,是此世间至纯至净的神圣之光,却莫名让宣承弈觉得头顶发麻,他第一次切切实实感觉到了姬珧的恐怖。
“三郎,”姬珧伸出手,替他理了理鬓角发丝,抚上他的脸,像是在看珍宝美玉,“你父亲虽犯了灭族之罪,但只要你听话,本宫就可以让他们一直活着。”
宣承弈微微偏了偏头,她便强硬地将他的脸掰正,逼迫他直视她。
今天狱中交谈,她是故意让他去听的,一边狠狠打了他的脸,让他知道自己人未必都是良善的,一边让他看到族人被折磨的样子,以此来逼他就范。
就在刚才姬珧先上马车的短暂时间内,十二带他去看了父亲……
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