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裴冽一回头,看人是他,没有说话,继续踱步,云晟目光一直在他身上,良久之后,忽然道:“将军是在担心高参将会不管不顾地冲进来吗?”
裴冽停下脚步,瞥他一眼,他意识到这件事此时不是他一人心烦,恐怕所有人都在犹豫纠结。
高嵩炀不要冲破重围是最好的,他进来了,不过是多了一个猎物进笼子。
裴冽声音听不出喜怒,他道:“烈火罗人不进攻,我知道他在城外,他也知道我知道他在城外,却还是不进攻,你觉得是为什么?”
云晟沉默半晌,一字一顿道:“在逼将军投降。”
投降两个字说出来的时候,云晟自己都想笑,一个十四岁就敢入敌营取了敌军首级的人,怎么可能会做出投降这种事。
云城少帅裴冽,这一生可以打败仗,却不会投降。
裴冽轻笑一声,语气有些唏嘘:“听说晋西总兵霍圻在烈火罗军中,三年前我与他在汝阳有过一战,他逃了,现在看来,他对我是恨之入骨啊。”
“那等卖国求荣的狗贼,如何能跟将军相提并论!”云晟啐了一口,轻蔑和不屑不加掩饰,仿佛多提他一个字都觉得恶心。
可是裴冽知道,不管霍圻有多卑劣,现在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他没有选择的余地,或者说,敌人没有给他选择的余地。
第二日,无事发生。
第三日,无事发生。
第四日,魏县百姓已经察觉到气氛不对,前几日劫后余生的喜悦渐渐被冷静取代,他们开始意识到,云翼军迟迟不出城,一定是因为有人阻挡了他们。
第五日,城外的烈火罗终于开始有了动静,他们架起罗门炮,从子时开始,每隔一个时辰便点火炮轰魏县城门,震耳欲聋的炮火声将人从睡梦中震醒,魏县百姓这时才知,原来烈火罗就在城外,随时等待进攻。
“还没有王先的消息吗?”裴冽看着残破的城墙,最后一次问云晟。
云晟还是一样的回答:“没有……”
三日前——
王先手持将军印,累死一头烈马,终于到达宁州,他从马上摔下来,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到城门值守的士兵面前,哑着嗓子吼道:“我是裴冽裴将军的副将王先,快带我去见宁州总兵!”
王先拿着的是真的将军印,那士兵不敢怠慢,急忙带王先去了总兵府。
结果到了里面,茶水糕点都上了四次了,王先却迟迟不见宁州总兵,直到他等到日落西沉,再也按耐不住性子想要冲出去找宁州总兵的时候,他才姗姗来迟。
宁州总兵客气与他见礼,王先顾不上许多,先把紧急情况告知于他,最后道:“请总兵大人立刻派兵支援魏县!”
宁州总兵回头,脸上颇有些着急:“你是说烈火罗国打算从西边进攻,而魏县很有可能就是他们第一个目标?”
王先点头道:“正是如此!”
“裴将军现在已经赶去魏县了?”
王先着急,却仍是回答他的话:“是——总兵大人快快发兵吧!”
宁州总兵转过身去,向前行了几步,忽然回头道:“我不能先发兵。”
“为什么?”王先震惊不已。
宁州总兵道:“烈火罗放弃久攻不下的南川一线,改由西边进攻,先打魏县,这是不是你们的猜测?若要我调兵,光靠你手中的将军印是不可能的,需要陛下亲自下旨才可以,待我将此事秉明圣上,圣上同意调兵,我才可以调兵。”
王先拍桌子站起来:“可裴将军等不及了!”
宁州总兵笑笑:“你不是说他带了两万精锐前去魏县吗?说实话,魏县那样的小地方,不是什么战略要地,烈火罗挑它作为跳板的可能性太小,多半是裴将军杞人忧天。”
王先看他悠然自得的模样,气得上前去一把揪住他领子:“你知道去晚一步有可能会发生什么事吗?如果将军和魏县百姓因此有什么不测,你担得起那么多条人命吗?”
宁州总兵登时就变了脸,一把挥开他的手,扫了扫自己衣襟道:“不管如何,没有圣旨,谁也不能暗自调兵,这是规矩,你若再行止无礼,我有理由怀疑你意图谋反。”
王先瞪大了眼睛,有些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不知道裴将军是谁吗?”
“当然知道,可那又怎样?裴将军就不可能谋反吗?”
他话音未落,王先一拳头就挥在他脸上,宁州总兵不知道他这么冲动,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往后退了几步稳住身子,他摸了摸嘴角,有血。
“来人,把他给我抓起来!”
他一声令下,府兵冲上前来把王先制住,王先虽然力气大,可双拳难敌四手,他双手被擒,想到将军此时有可能被敌军围困在城内,顿时就有了哭腔,他求饶道:“总兵大人,您行行好,派兵去支援魏县吧,就算我们猜错了,这对你来说也没什么损失,我求求你了!”
宁州总兵面上含笑,眼中却闪过一抹阴狠:“我当然会派兵,只不过我要先派人去金宁中领旨,裴冽不是大禹第一战神吗?一个小小的魏县都护不住,也愧对这个名号,倘若真的有敌军攻打,让他多坚持一两天,也没什么吧?”
王先怔住,几乎不能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样的话,下一刻,他开始猛烈挣扎,眼中有泪涌出,却是屈辱愤怒的泪水。
宁州有兵,却不发,他说让将军多坚持一两天,也没什么吧。
没什么吧?
一个人,如果有良心,怎么能轻飘飘地说出这样恶毒的话!
看王先奋力挣扎,那些人快要控制不住他了,宁州总兵眉头一拧,冷道:“先别让他闹了!”
后颈一疼,王先眼皮一翻,昏倒过去。
王先最后一丝残存的意识消散之前,隐隐约约看到有人蹲在他身前,冷笑道:“怪就怪裴冽不是我们的人……”
两日前——
姬珧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柳县这几日战事很顺利,并没有任何让人窝心之处,可她就是怎么也静不下心来。
前几日收到密报,说烈火罗改了进攻路线,开始开拓西边战场,还有些庆幸,起码这样就跟淮南王南辕北辙了,暂时没办法拧成一股绳。
又听说裴冽带兵前去支援魏县,姬珧便开始七上八下,魏县是个小地方,当年还被小师叔当做避世隐居的世外桃源,怎么看都不像需要攻占的战略要地,可裴冽是个谨慎的人,只要有一点可能就会前往印证,姬珧倒是不惊讶他会亲自前去。
坐在长案边,姬珧把玩着手中的青琅环,忽然她发现一丝不对来,放在火上一照,她才看到青琅环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小道裂缝,像是从中间断开一样。
正看着时,帐帘外忽然走进来一个人,姬珧连忙把青琅环藏起来,对进来的人笑笑:“十九,什么事?”
宣承弈脸色十分不好,却不是因为看到她藏了什么东西。
“他传信了。”
姬珧脸上笑意顿住,匆忙站起:“说什么。”
“秋澜瞒过了他,烈火罗想要置裴冽于死地。”
姬珧的神情,在一点点龟裂。
一日前——
烈火罗驻扎在魏县城外的军帐中,秋澜藏不住的好心情溢于言表,他站在沙盘前,赞赏地看着这一步棋:“裴冽果然走进了我们的圈套,这一切要多亏了霍将军,看来,你很了解他嘛。”
霍圻低声一笑:“如果不是这场雪灾,我的计划也没那么容易就得逞。”
秋澜点点头,脸上是不屑的神色:“你们大禹的战神还真是奇怪,明明在战场上厮杀多年,本该见惯生死,却还会步入这样的圈套。魏县作为小城,人口不多,战略要素几乎为零,聪明的,就该放弃这里,在充分的时间下赶到魏县旁边的忻州准备迎接我们的进攻,发现不对之后也没有逃跑,难不成他还想救这一城百姓吗?”
霍圻哂笑道:“咱们留下来那些活口,不就是为了牵制他吗。”
秋澜未置可否,看向一旁的薛辞年,眼珠转了转,问道:“依薛公子看,接下来我们如何是好?”
薛辞年淡漠地看着沙盘,清冷的声音从口中而出:“逼他投降,逼他就范,为了城中百姓,他会认输的。”
“薛公子此言差矣,或许你不了解裴冽这个人,你就算打折了他的脊骨断掉他双腿,他也不会跪下跟你投降的。”霍圻打断他的话。
薛辞年抬眸,眼中终于出现了波动,像是戏谑,他道:“哦,那霍将军觉得怎样才好呢?”
霍圻笑了笑:“城中所有人加起来满打满算不足五千人,而我们有五万人,五万人打五千人还用考虑吗,当然是直接杀进去,杀他个片甲不留。裴冽不是要保护城中百姓吗,我偏要让他睁大了眼,看到那些人一个个惨死在他眼前。他不是号称大禹战神吗,我偏要让他跪在我面前求饶,让世人知道谁才是战神。”
薛辞年问:“你不是说,他不会投降吗?”
霍圻道:“试着用他人性命要挟他,说不定有意想不到的后果。”
薛辞年忍不住冷笑:“霍将军对他还真是恨之入骨。”
霍圻看向秋澜:“他是我们的敌人,这样做不是应该的吗?”
薛辞年沉默不语,端详着沙盘,不再把目光放到霍圻身上,秋澜看出他心中有话,就道:“薛公子觉得有什么不妥之处?”
薛辞年静坐片刻,忽然站起身,他走到秋澜面前,眼睛直视他:“大帅可知道大禹人最大的弱点是什么?”
“愿闻其详。”
“大禹人最大的弱点就是吃软不吃硬,假使你用安逸、顺遂诱惑他们,潜移默化地影响他们,他们会慢慢忘记自己骨子里流淌的血液,就像魏县城主一样,但你若是以屠城这样的方式进行逼迫,事实如你所见,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抗,到时你要面对的不止大禹的军,还有大禹的民。我们大禹人,是最不惧怕灾难的民族,但我们惧怕安逸。你用这种手段杀了裴冽,也许不久,就会有更多裴冽站起来,这绝不是你想看到的。”
秋澜不满地皱了皱眉:“你是说,我们烈火罗最开始的决策就是错的?可我们一直是这样,将一个民族消灭掉的最好方式就是杀光他们的人,毁掉他们的文明。”
薛辞年笃定道:“毁不掉的。”
秋澜气笑了:“你忘了自己站在哪边吗?”
薛辞年直视他,毫不闪躲地道:“我只是告诉你对付大禹人最好的方式,大帅既然不信,便算了。”
他坐回到刚才的位置上,不再开口说话,放在身侧的手却微微攥紧。
霍圻笑笑,对秋澜道:“明晚子时,我们就进攻吧。”
今日,上元节——
裴冽白天里登了一次城墙,云晟以为将军疯了,要阵前自尽,结果看到他只是静静地站着,向远处眺望。
云晟忍不住了,问他:“将军在想什么?”
裴冽神情很安逸,像是真的想到什么开心的事,陷入回忆中无法拔出的那种安逸,他张了张口,反问云晟:“你想家吗?”
云晟一哽,声音从嗓子眼里出来,良久之后,他轻哂一声:“不敢想啊。”
“嗯。”
裴冽眼前好像出现了一个人影子,穿着火红的衣裙,在猎猎风声中送别他。
他很快将脑中的身形挥开,也笑了一声。
“我也不敢想呐。”
第126章 上元节(下)……
裴冽那声“我也不敢想呐”说得很轻很轻, 轻到被风一吹就散了。
天地浮云辽阔,万物众生多娇,在那么广阔无垠的尘世中, 有时候, 一个人,一个心愿, 一个承诺,都会变得那么渺小。
但渺小并非无足轻重, 只是对于他们来说, 胸怀更盛大的愿景罢了。
云晟没想打搅他, 哪怕只是短暂的一刹那, 他也想将军在回忆里多沉溺一会儿。
他知道他不打搅他,他也会醒来的。
每个人都会醒来, 然后义无反顾地奔赴现实。
云晟摸摸鼻子,移开眼神,往下一瞄, 无意中发现将军手中好像攥着什么,像是传递军机的密信。
如今魏县被围, 他们出不去, 也没人进得来, 几日都是与世隔绝的状态, 应当不会有任何消息传进来才是, 他心中刚闪过疑惑, 就见裴冽忽然扭头看他, 问:“今日是上元节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