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玉无阶不想惹她生气,刚要起身,门外就匆匆走进来两个人,是薛辞年跟小十八,两个都面色紧张,小十八也就算了,连薛辞年也这样。
姬珧心里咯噔一下,开口问:“怎么了?”
小十八不敢说,关键时刻还是得靠薛辞年。
“宣公子想要离京,被我们的人拦下来了,”薛辞年顿了顿,迟疑过后还是决定如实招来,“还有刚刚从牢里放出来的宣蘅。”
姬珧听闻,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起,眼里有茫然和压抑的怒气:“离京,他为什么要离京?”
第30章 “本宫平日里待你不好?”……
人头攒动的闹市街上, 旁边一个不起眼的面摊子,一个穿着脏兮兮的囚服,十四五岁大小的女孩一边吃着阳春面一边哽咽。
她脸上还有污黑, 但皮肤是白皙干净的, 长了一双讨喜的桃花眼,一哭一闹更让人怜惜了。
宣承弈眸光晦暗, 双肘搭在桌面上看着她,时不时用手掌摸摸她的头顶, 安抚道:“别哭了, 快吃吧。”
宣蘅已经很久没有吃到一顿饱饭, 以前宣府还没出事时, 她路过这种街边的面摊子怕是看都不会看一眼,可是现在一碗连牛肉都加不了、连点荤腥都没有的阳春面竟然也成了人间美味。
她身上并非一点伤都没有, 后背上有鞭挞过的伤疤,皮开肉绽,现在已经结痂了, 只是衣服破了,现在外面批着的是宣承弈的披风。
她强忍哽咽, 将阳春面吃到底, 最后把汤也都给喝了, 放下碗的时候, 她终于忍不住, 抬头看着对面的人, 嘴角撇了撇, 哇地一声哭出来。
“三哥!咱们走吧,我再也不想回那个鬼地方了,你不知道, 我在牢里都遭到了什么样的折磨!如果再不出来,我一天也活不下去了!”宣蘅红着眼睛,说着说着便激动起来,她精神本就恍惚,怕极了在牢狱之中的那些日子,现在好不容易得了自由,什么族人,什么父母,早已经不管不顾了,只想逃离京城,走得越远越好,最好永远都不要回来。
宣承弈是宣府的庶子,虽然宣重对他很好,但是府上其他人对他的态度大多不冷不热,明面上的欺辱和背地里的谩骂嘲讽也不是没有,只有宣蘅对他最好。
现在看到她被折磨地不成人形,言语之间还有对公主府深深的畏惧,让她就这么跟他回去,以她那个胆小的性子,早晚要自己被自己吓得疯魔。
“你放心,我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一会儿去成衣店给你买身新衣裳,然后去见张筹,一起离开京城。”
张筹是宣府原来的管家,后来宣家入狱,没有牵连到他,他却也没离开京城,而是一直就在金宁,宣承弈也是不久之前才找到他。
他说一起,却没说是谁跟谁一起,宣蘅听得高兴,没注意这个细节,闻言已经按捺不住了,撑着桌子站起来:“那还等什么,三哥,咱们这就走吧!”
宣承弈见她起得猛了,身子摇晃,忙伸手扶住她肩膀,这么一触碰,宣蘅才有一种眼前人是真实的感觉,鼻子一酸,忍不住又落了泪:“三哥,我终于等等到出来的那天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三哥了,这次以后,我们谁也不离开谁,好不好?”
宣承弈没有答话,沉默过后,只是压着嗓子说了一句“走吧”。
他脑海中都被另一件事所占据,有些心不在焉。
但宣蘅却眉开眼笑,欣喜若狂,她只当三哥答应了她,两人去了成衣铺,宣蘅换下囚服,穿了一身简便干净的衣裳,尽管还灰头土脸的,但已能看出原本姿容。
她并非是倾国倾城的貌美长相,五官端正和谐,看着是十分讨喜的模样。
成衣铺外面,有一辆简单的马车正停在阴影处,一个耄耋老者佝偻着身子,手中套着缰绳,兄妹二人出来,他抬起浑浊的眼眸,也不知是哭是笑。
“三少爷!七小姐!”
张筹在宣府多年,看着宣蘅长大,对她多有疼爱,宣蘅见到他又不免一阵唏嘘,二人抱着哭了一会儿,宣承弈心中有事,黑沉着一张脸,说道:“先上马车。”
宣蘅和张筹分开,一个上了马车,一个站在马旁,神情复杂地看着宣承弈。
宣承弈压低声音:“蘅儿就拜托你了。”
张筹眼鼻发酸,闻言赶紧推辞:“少爷说得是哪里话……只是,您真的不跟……”
宣承弈瞥了一眼马车,用眼神示意他别说,张筹闭了嘴,他卸下腰间佩剑拿在手里,弯身钻进马车,张筹在外面驾马,车身真的开始悠悠动起来,宣蘅才盈满喜色,又哭又笑:“三哥,咱们终于要离开这里了!”
宣承弈靠在角落里,目光落在微风浮动的车帘上,没将那句话听进去,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宣蘅此时才发现他有些不对劲,挪了挪位子凑过去,担忧地看着他:“三哥,你怎么了?你在公主府这些天是怎么过的?殿下是不是欺负你了?”
她心目中对公主的印象全都是道听途说,加上抄府那天公主眼睛都不眨就把二叔杀了,公主在她眼里就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三哥入公主府就是狼入虎口,不死也要退层皮。
宣承弈回过神来,转头怔怔地看着她,想起自己在公主身边的遭遇,被打,被关,挨饿,羞辱,什么都受过,但那只是在他不顺从公主意愿的时候。
除了他,别人都没有被这么虐待过。
宣承弈不知为什么,觉得口中发涩,他忍了忍,才用正常的语调,说了一句:“没有。”
“没有你为什么不开心?”宣蘅不信他的话,审视打量着他,虽然看不到什么伤痕,但相比分开之前,三哥看起来消瘦许多,她认定他在公主府受了很多苦。
为什么不开心?
宣承弈也想问自己。
但这个问题要是深究的话,就太让他无地自容了,宣承弈逃避地挪开眼,撩开车帘一角,见城门已经越来越近了,忍不住攥紧帘子,手指因用力而变得发白。
他也很想离开,有什么在拉扯着他,不让他走。
宣承弈回头,看着宣蘅,认真道:“一会儿张筹会带你离开,滁州有一处宅院,是我很久之前买下来的,不在宣家名下,你在路上不要哭不要闹,张筹年纪大了,你也不是小孩子,相互扶持,等这边的事一了,三哥会去看你。”
宣蘅的眼睛渐渐瞪大,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你不走?”
宣承弈点头,宣蘅急忙拉住他的袖子,声音里尽是恐惧和害怕:“三哥,你跟我一起走吧,求求你了!我一个人怎么离开?张伯年纪那么大了,他根本就照顾不了我,我不想跟他走,我想跟你走!”
宣承弈把着她的手,强迫她松开,眉头微微皱起:“爹和族人都在狱中,我怎么可能离开?”
宣蘅一顿,忽然放开他的手,背过身去:“那我也不走了!”
她是赌气,就像小时候一样,每次撒娇耍脾气,他都会让着她,可是这次不行,宣承弈冷下脸,语气加重几分:“你听话。”
宣蘅咬着唇,刚刚满心的欢喜已经幻灭,三哥不跟她走,她一个人走有什么用,她总觉得这次与三哥再见面时有些不同了。
从前他看着她眼中就有她,现在却神思不定,怀揣着她不知道的隐秘,那种感觉她很不喜欢,觉得三哥离她越来越远。
他对她也不再温柔,会这样冷声冷气地跟她说话。
宣蘅忽然转过身,在宣承弈毫无防备的情况下冲出马车,她身子小,动作灵活,轻易就挤开张筹,将他手中的缰绳抢了过来,正好是城门之前,前面还有等着出城的路人,马儿一声嘶鸣,路人都下意识纷纷避让。
宣承弈面色一变,车身却剧烈一晃,他急忙把着车壁坐稳身形,朝外面吼了一声:“宣蘅!你干什么!”
宣蘅置若罔闻,城门前值守的士兵见有人闯卡,拿起手中长缨便要拦住,宣蘅心头一横,拔下头顶唯一一根银钗插到了马屁股上,马儿一声长啼,疯了一般冲向那个带头的士兵,前面还有一个来不及避让的小孩。
士兵见状,急忙冲上前,将小孩抱在怀里,千钧一发之际滚到了无人处,却也错失拦住马车的最好时机。
发狂的马车横冲直撞,连宣蘅也不知道它要往哪里去,车里飞快钻出一道人影,将就快要被马车甩开的宣蘅拽回到马车里,另一只手拉着张筹,两人被迫向后一错,宣承弈自己则坐在了发狂的马儿背上。
几个呼吸之间,马车已经离开城门口很远了,宣蘅看着后面越来越小的城门,心头隐隐激动,刚要放心时,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嘶鸣,比之前更惨烈,紧接着,是马车剧烈摇晃,整个车身倒了下去,连同她一起撞到车壁上,一下被摔得七荤八素。
这一下重重磕到了额头,还不等她喊出“三哥”,人就昏了过去。
马车外面,十二拿着染血的刀,似笑非笑地看着宣承弈:“你这就做得过分了吧,放你妹妹一人走行,你也跟着离京,让我们跟殿下怎么交代?”
宣承弈撑着身子从地上爬起来,发狂的马已经一击毙命,汩汩鲜血流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铁腥气,他没有解释,而是沉着嗓音道:“让她走。”
十二抱着臂笑着,摇了摇头,目光却渐渐变冷:“晚了。”
宣承弈心中一沉,起身要拔剑,却忽然感觉后颈一疼,他眼前发黑,意识瞬间剥离,直直倒了下去。
十二干净利落地挥手:“把人都带走!”
说完,砸吧下嘴,摸了摸后脑勺,又骂了一句:“这算怎么回事,回去保准被殿下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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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承弈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置身于昏暗的屋室之中,两边点着灯火,氤氲光亮不及太远,隔着的竹帘之后一道暗影倾斜而下,他眼带茫然地向上抬了下头,忽觉后颈传来一阵疼痛,忍不住吸了口气。
室内落针有声,他这声吸气就显得异常刺耳。
不消片刻,竹帘之后便有人说话:“你醒了?”
她的声音却有些失真,落在耳边熟悉,却又有一种异样的陌生感。
声音是那个声音,语气却不是从前的语气,力道也十分微弱。
宣承弈知道是谁说话,抿紧双唇不出声,好像从那晚过后他还没看过她,但是脑海中一刻也没停地闪过她的影子,现在人就在眼前了,只隔了一道光影斑驳的竹帘,他却心里空空,思绪一下停滞不前。
没听到回应,帘后的人终于有了动作,她直起身,撩起竹帘。宣承弈脸上落下一道影子,他迎上眼去看,双眸却突然震了震。
姬珧面色苍白,手扶竹帘的身形比之前还要消瘦,不是说没事吗?为什么现在一副病骨支离的样子?宣承弈心头涌上一股怒火,正要起身,却发觉自己手脚皆被捆着,一丝一毫也动不了,他一怔,扭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五花大绑的粗绳,惊异不去。
姬珧抵着唇咳嗽两声,迈步走到他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气若游丝:“本宫平日待你不好?”声音无力,却空幽寒冷,让人心头一凛。
宣承弈这才猛然想起昏倒之前十二说的话,急色闪过,他紧跟着问道:“蘅儿呢?”
姬珧不说话,他心中更着急,她的手腕他是知道的,给身边人无限的纵容,但对无关紧要的人如何下狠手她眼睛都不会眨一下。宣承弈挣扎着跪起身,眼带惊慌地看着她:“不关她的事,是我要送她走的。”
他的惊慌更像是为了给宣蘅脱罪,姬珧蹲下身,伸手掐住他的脸,强迫他抬头看着自己:“你不想走吗?”
她神色无常,眼底看不出一丝波澜,可他就是能看出她生气了,压抑在平静浪潮下的暗涌就快要掀起,他不知道她现在站在他面前心里在想些什么,也许是一个不可控制的人脱离手心,让她觉得自己的权威受到了挑战,他这样一个随便一捏就会死的人,怎么可能有自己的意志,他应该说“不想”,应该伏在她身前,卑微地祈求她,永远别赶我走。
宣承弈张了张口,艰难地发出声音:“如果我想的话,你会吗?”
第31章 一生蛊,双生相。
若问姬珧为什么一定要把宣承弈带在身边, 她一定会回答, 一个玩意儿而已,看得顺眼就搁在眼皮子底下了, 有必要非要问为什么吗?
因为前世的鱼水之欢?那时, 她连他姓甚名谁都不知道, 什么模样都瞧不见, 在阖眼临终之前,她不过是想放纵快活一下, 是什么人不重要, 有这个人才比较重要。
然而等她重来一世, 日日夜夜被噩梦惊醒之时, 她能以双眼视物了,才觉得身后空荡荡的, 从前,就算置身黑暗中数载, 知道有个人站在自己身后, 好像就会莫名安心不少, 当那个人走了, 不存在了, 姬珧心里没觉得怎样, 身体却在用各种手段抗议。
宣承弈对她来说像无处不在的空气, 稀疏平常, 可人要不能呼吸了, 也就离死不远。
在姬珧尚未弄清宣承弈为何于她而言如此重要之前, 她不介意将他搁在身边,哪怕寻不到答案, 能睡个安稳觉也是好的。
在这种情况下, 他说他想走,想要脱离她的掌控,姬珧觉得无比新奇,但同样感觉到一股无名火在心头烧着。她掐着他的脸颊,素手如玉,指尖冰凉,又带了几分强硬,近乎讽刺般地嗤笑一声:“你真敢这么想,本宫倒要反思反思自己,是不是对你太过纵容了,宣蘅的事,本宫都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你想逃,就是触到本宫逆鳞上。”
宣承弈被掐得嘴里发酸,喉咙也像堵着东西,他觉得公主从未把他当做一个人来看,可是即便是一个物件,那也应该是特别的,他在只言片语中找寻那种“特别”,可是,找不到。
他喉咙滚了滚,就着这个仰视的姿势,声音像从磨刀石上碾过一样,干哑而暗沉。
“你身上的毒,是怎么解开的?”
他抛开眼前的一切,只想问这句话,问出那个在脑海中过了无数遍,却被逃避的怯懦终结,一直没敢问出来的这句话。
姬珧明显一怔。
而后是微抬的黛眉,即便病容苍白,仍旧眉眼锐利:“跟你有什么关系。”
她轻飘飘的一句反问,将他彻底钉死在砧板上。
宣承弈面色有一瞬地扭曲,心口上被狠狠扎了一刀,每次自取其辱之后,他想的都是自己为什么要问出那句话,得到的教训还不够吗?但他同样清楚自己在希冀什么,再像原来那样自欺欺人,他做不到。
宣承弈也知道自己这种想法很病态,像一个身体里住进了两个人,一个要进,一个要退,而这种进无可进退无可退的境地将他逼得近乎崩溃。
他张了张口,声音里再也没有一分傲气。
“跟我是没关系,既然没关系,殿下可以放我离开吗?你放过我吧……我只是一个不堪入眼的蝼蚁,不懂顺从,不懂奴颜屈膝,不懂如何讨好你,只会成日里碍殿下的眼,有一天我疯了死了,更是坏了殿下好心情,何必如此呢?或者你干脆杀了我……”
他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幽深双眸里混杂着抹不去的挣扎,像是豁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