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若公主问他:“想不想让本宫帮你?”
那他一定毫不犹豫地回答,不想,因为那是他自己的事,是薛家人自己的事。
可是她问的是“你想不想救”。
如何不想?那是他的亲妹妹,是这世上留下的唯一一个亲人。
薛辞年在知道自己妹妹有可能还活着后,每日每夜都在质问自己为什么会那么无用,明知她在世上的某个地方,他却找不到她,也救不了她。
现在知道妹妹成了江则燮的人,意味着他们兄妹两个站了两边,将来总有一天会兵戎相见的。
一个是嫡亲妹妹,一个是救命恩人,这要他如何选择?
薛辞年垂首,从喉咙中带出干涩喑哑的声音:“属下……不想……”
两难的境地让他自己一个人扛就够了,他不想让公主有任何丝毫的纠结,妹妹他可以自己救,哪怕为此付出再大的代价,他都无怨无悔,但他不想成为别人的麻烦……
姬珧深深看了他一眼,向后靠了靠,顿觉头疼。
薛辞年这性子,温吞得太过了,什么都不去争求,只折磨自己,不任性,也不会胡搅蛮缠,可是却会莫名将对方推到恶人的位置上。
就算他求她,又能怎么样?真的棘手的话,姬珧自己会拒绝,如果事情尚有回旋的余地,她也不介意帮一帮他,是她待他不够好,才让他不敢跟自己提任何要求?
落针有声的屋里飘来一声叹息,薛辞年微微抬头,发现公主一副疲惫不堪的模样,他收起低落的心情,行到她身后,抬手为她揉着两边的穴道,还是像从前那样温柔。
姬珧闭着眼,眉头舒展少许,薛辞年不想妹妹的事让她烦心,便岔开话题:“今日这么好的机会,殿下没有跟涉江王说明来意,日后再想避开驸马和豫国公见他,就有些难了。”
姬珧忽地睁开眼。
烦忧不再,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正色。
想起秦徵涣,她脸上浮现几抹复杂,并不似方才那般云淡风轻。
“他没把我放在眼里。”
姬珧一句话,让薛辞年手上动作一顿:“殿下何出此言?”
姬珧冷笑一声:“你看他对我说话时和颜悦色,也不曾拿重话来压,没有威胁讽刺,更是露出十足的善意,但是他没把我放在眼里,他笃定了我是来求他。”
姬珧起身,满面沉郁地看着前面,幽幽谓道:“要是不能对等得站在谈判桌上,结果就只能是任人宰割,我可不想吃一点亏。”
薛辞年想到秦徵涣那副成竹在胸的模样,忍不住担忧:“可若真如涉江王所说,这么僵持下去,是不是对我们更不利?”
姬珧摆了摆手,不甚在意:“有他知道的,也有他不知道的,难道他说的就一定对吗?”
她脸上虽有忧色,但也不是完全一筹莫展,薛辞年知道她一定另有对策,便放下心来。没过多久,十八就回来了,影子落在门上,在外面禀报:“殿下,人已经抓到了。”
姬珧今日很累,挥手让小十八退下:“先关一天,明天本宫再见他。”
“是。”
秦徵涣独自一人回府,刚踏进府门,就有一个模样清秀的少年跑上前,声泪俱下:“王爷,您可算回来了,属下正要派人去寻王爷呢。”
秦徵涣顿住脚步,抬头看一眼天,再低头看他,眉头一挑:“现在?”
他反被姬珧劫持是下午的事,现在都已经月上柳梢了。
听出主子话外的不满,少年立正站稳,小声道:“王爷息怒,属下不是故意拖延时间,只是因为……我刚醒……”
他是王府管家的儿子,从小就跟在秦徵涣身边,名字叫秦世,虽然模样清秀,却呆头呆脑的,一看就胸无城府,人也多了几分傻气。
秦徵涣看他年纪小,才对他多有宽容,但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也着实让他丢了面子,在公主面前有些抬不起头来,想到此处,他皱了皱眉:“到底怎么回事?”
秦世身子一抖,他吸了吸鼻子,颇为委屈地说道:“属下也不知道,当时我正在赶马车,赶得好好的,突然晃过一道人影,然后我就觉得脖子一疼,没有意识了,醒来之后发现我已经回了王府,王爷,你说这事是不是很神奇?没有王爷的默许,谁能悄无声息地进出王府,还把我送回来呢?”
秦徵涣瞪了他一眼:“你问我?”
秦世缩了下脑袋:“小的不敢!”
秦徵涣不欲跟他废话,匆匆向前走,走出没几步,又开口问道:“那两个人没什么异常吧?”
秦世回答:“回王爷,属下醒来之后特地去那两边看了看,今日一整天,他们都没有出去过。”
“嗯,”秦徵涣淡淡地应了一声,脑海中不禁浮现出姬珧说的话,眉峰一皱,他顿住脚步,沉吟片刻后,吩咐秦世,“明日摆宴,就跟他们说,自从他们来到江东,本王还没有好好招待一番,特设宴席要跟他们把酒言欢。”
“本王晾了他们这么多天,估计也要等不及了。”
秦世没多问,转身就要去办,刚退后两步,秦徵涣又把他叫住:“还有,可以特地嘱咐豫国公一声,可以带上家眷。”
“……是。”
一整夜,宣承弈都睡得香沉,姬珧却睡不好了。
第二日,她过了午时才醒,醒来时脑袋还昏昏沉沉的,梳洗过后,蔫巴巴地问薛辞年:“人还没醒吗?”
薛辞年知道公主惦记他,有些迟疑道:“还没……”
姬珧无语:“问问齐大夫,能把他晃醒吗?”
薛辞年一怔,睁大了眼,都来不及掩饰自己的表情,姬珧知道自己是在说胡话,连薛辞年看她的眼神都不对了,她暗自叹息一声,嗫嚅道:“他莫非是个瓷瓶,不能摔不能碰的,要来到底有何用?”
薛辞年不禁失笑:“殿下当初为什么把他带回公主府?”
姬珧没有丝毫迟疑,坦诚道:“因为他长得好看。”
薛辞年心中一动,没经过思考便将话问了出来:“那我呢?”
话一出口他便有些后悔。
姬珧托着下巴看他:“因为你也长得好看。”
薛辞年的神色变得有些迟缓,虽然没想到公主会那么说,可是他对这个答案又并不觉得有太大意外,只是心里稍稍失望。
只不过他没有让这种失望显露出来:“我们都入了殿下的眼,但宣公子跟我比起来,好歹会一些防身的功夫,也能保护殿下,如此说来,是我更没用了。”
姬珧下意识反驳:“但是他不如你心细,也不如你会伺候人。”
薛辞年没想从这方面跟谁较个高下:“宣公子如今照顾殿下也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的确,宣承弈现在不会像之前那般笨手笨脚。
姬珧苦思冥想,半晌之后又道:“他不会弹琴。”
薛辞年没想到公主绞尽脑汁在想他的长处,这么护短的人,他也只见过她一个,闻言,不禁弯起唇角笑了笑,不再谦虚:“那倒是。”
跟薛辞年说了会话,姬珧让小十八把昨天抓到的人带过来。
过不久,十八敲门进来,从身后拽出一个半大不大的少年,眉清目秀的,睁大眼睛看着屋里的人,像是一只受了惊的小兽。
十八把一个十字型的小铁架递给姬珧,姬珧拿在手中反复看了看,低头问他:“这就是你用来打吴掌柜的东西?”
“你自己做的?”
少年看不出他们有没有敌意,但是仍然没有放下戒备,梗着脖子道:“是我做的,怎么了?你们要把我抓到官府吗?”
他年纪不大,看起来只有十四五岁,嗓音粗沉,有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姬珧忍不住笑了笑:“把你抓到官府做什么,县官爷都要听我的话。”
姬珧一看就是非富即贵,少年也有点眼色,知道面前的人不一般,可是这么不一般的人把他抓过来又是为什么,难道他们跟那个姓吴的都是一伙的?
想到这,少年面色一变,愤恨地看着他们:“要是帮那个姓吴的讨公道,你们要杀要剐都随便!他那么对我阿姐,我恨不得杀了他!可惜昨天只是打瞎他一只眼睛,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不手抖,专往他脑门上打!”
姬珧听明白了他的话。
“原来那个挨打的女人,是你阿姐,”姬珧冷笑一声,“你打伤你姐夫,你姐姐怕是还会伤心,你自以为是救她,没准她都不会领你的情。”
少年知道姬珧在讽刺什么,目露凶光,要想挣扎起身,又被十八按下去,他大声吼道:“你懂什么?别这么说我阿姐!”
说完又垂下头,眼前一片模糊,泪水不断涌出来,他哽咽道:“阿姐才不是你说的那样软弱,她只是因为我,因为我才留在吴家的!要是没有我,她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
他说着说着便字不成句,只剩下呜呜的哭声,姬珧皱了皱眉,刚要吩咐小十八让他闭嘴,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哗,似乎是宣蘅的声音。
“三哥!你往哪去?你快回去躺着!大夫说了,你不能这么快就下地!”
由远及近的推门声,好像有人在一间房一间房地找她,姬珧看了十八一眼,十八领会,走到门前,刚要把门打开,就有一股推力将门冲撞开。
姬珧凝眉看去,正好和宣承弈望过来的目光撞上,他才醒来,头发微乱,眼中布满血丝,怔忪的模样看来精神的确不是很好。
病了还折腾,这人就是死活不让人安心。
姬珧正要说他几句,宣承弈忽然推开十八,直愣愣地冲过来。
看这情形,姬珧以为他又犯病了,会像昨日一样,将她抱在怀里说些奇怪的话,结果宣承弈只是停在她身前半步远的地方,眉头微微皱着,看了她半晌,然后轻轻抬起手,有些恐惧不安,又有些畏首畏尾,在姬珧惊异的目光下,试探地碰了碰她的脸。
姬珧下意识垂眸去看他的手,他的手带了几分颤抖,碰触的瞬间,他似乎秉住呼吸,然后良久,才舒了口气。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她觉得宣承弈的举动,好像是在验证她是不是还活着。
姬珧冷下脸来:“你在干什么?”
宣蘅、十八、薛辞年甚至还有跪在地上的少年,都有些疑惑,前三个还算了解宣承弈,都知道他不是个会凑到公主跟前做些亲密举动的人。
结果宣承弈大大超乎了他们的预料。
他红着眼,眸中似有万千温情,只将姬珧一人纳入眼帘,整个世界都是她,也只有她。
他张了张嘴,干涩的声音艰难发出。
“殿下。”
姬珧眸光一顿,心头微紧。
他小心翼翼地凝着她,小声祈求道:“我可不可以,抱一抱你?”
那是他上辈子,未能宣之于口的遗憾。
第50章 还是那个该死的他。……
姬珧触及那一双红透的双眸, 恍惚之色犹在他脸上挣扎,像是痛极的模样,他的手仍在微微颤抖, 说完那句话后一脚轻轻向前挪动一下, 可又像是害怕她说出什么绝情的话,不肯踏出那一步。
外头刮了一阵风, 飒踏秋风框框地撞着窗柩,让姬珧心头徒生烦乱。
他像是在她肌骨上划了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以可怜摧残她整肃的冷静, 在她长足的沉默中, 那人只是静静地等, 等待的过程中忘记了呼吸,而面色却变得越发煞白。
姬珧怕他这样给自己憋死, 忽然行上前,伸手环住他腰身,搂住他脊背上突出的肩胛骨, 紧紧地收拢了力道。
她才感觉到他重新找回了呼吸。
宣承弈愣愣地站在那处,眼中仍有不敢置信, 他睁大了悲恸的双眸, 在怀中温软一点一点施与他热量时, 那双寂灭灰败的眼睛里才恢复了色彩, 他骤然伸出手, 搂住她肩膀, 在她颈窝上用力地吸了口气。
是活生生的, 是有温度有呼吸的她。
姬珧以为他哭了,刚才又眼睁睁地目睹了他病后的惨状,心里想起齐项燕的话, 迟疑一瞬,她抬手轻轻拍了拍他后背,用不太熟练地温柔嗓音安慰道:“别哭了,本宫不是让你抱了吗?”
她说完,一脸正色地扫了一眼门口,十八赶紧阖上张大的嘴,垂眼咳嗽一声,不再往那边看,手上不停地招呼:“那什么,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没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