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越十方
也许是发觉到他忽然散发而出的杀气,虞弄舟也顿了顿身,扭头看了他一眼。
“三哥!”
宣承弈骤然回神,将剑柄上的手放了下去,二人一道出帐,走出几步远之后,宣蘅急忙拉着他躲到旁边的角落里,满眼都是担忧和焦急。
“三哥,殿下说的蛊毒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
宣承弈还沉浸在刚才的情景之中没有回神,目光有些闪躲,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没什么,你别多想。”
宣蘅不信,因为她听得清清楚楚,公主说他今日蛊毒会发作,被抓进诏狱前三哥还什么事都没有,说明这蛊毒一定是之后才中的,多半也跟公主有关。
方才对她生出的点点复杂感情都尽数丢了出去,宣蘅低头咬了咬唇,也不敢再说逃走的话,她忍着泪意,把苦水吞进腹中,昂起头问他:“三哥,是不是公主殿下让你中蛊的?”
宣承弈没有说话,只是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宣蘅便知道果然如她所想。
她急忙问道:“有什么法子能解毒?”
宣承弈看她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了,终于抻开嘴角扬起一抹笑,安抚地拍了拍她肩膀:“没事,你别担心三哥,我中的蛊毒并没有那么厉害。”
“可是……”宣蘅吸了吸鼻子,看到她三哥比往常还苍白的脸,再也忍不住,泪珠簌簌掉,她垂下头,哽咽着说话,“可是……再怎么说也是蛊毒……我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这么对你,三哥,你欠她的吗?咱们宣家都欠她吗?她为什么这么恨你?什么时候,我们可以再回到从前,不用担心性命安危,不用看别人眼色……”
她说着说着便没了声,大概是压抑久了,低低啜泣起来,肩膀一颤一颤的,却不敢哭得撕心裂肺,害怕把人引过来。
宣承弈神色复杂地看着她,等她哭声小些,才放轻了声音,温柔道:“放心,你不会有事的,只要你不会背叛她。”
宣家是欠了她的,对皇家来说,认错主子就是最大的不忠。
宣家岂止是不忠,他们是犯了大逆不道之罪。
“你也不用担心我,”宣承弈抚了抚她头顶,眸光皎洁,放在空处,像是看到了什么一样,他竟然笑了笑,“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宣蘅猛然一震,凝眸睇他,眼里满是不敢置信。
宣承弈从前不是这样的人,他性情尖锐又内敛,不愿意表达自己,也不愿意释放自己,二十年来总是封闭自己的心,活得乏味又孤独。
现在他却觉得,这样的话说着也不是很难。
宣蘅紧张地看着他:“三哥……你、你对殿下……”
宣承弈截断她的话:“我对她别无所求。”
“只希望她这辈子可以自由自在,永远不必再做一只困兽。”
姬珧好整以暇地端坐在床头,微微偏头抬着下巴,看向站在不远处的人:“驸马来见本宫,是有什么事要说吗?”
虞弄舟踏前一步,神情冰冷,话音中夹杂着一丝讥讽:“没有什么事情,臣不可以来见殿下吗?”
顿了一顿,他又紧着牙根道:“好歹,殿下也还算是微臣的妻子。”
虞弄舟鲜少有这样不顾情面的时候,从前他就算再生气,语气也还是和善的,再不济也就是板着脸,拒人于千里之外,对她,不会用这种带刺的语气。
可能是涉江王府那日的气还没消,这两天她又对他避而不见,彻底将他心底的怨和怒都激了出来。
“哦,”姬珧淡淡瞥了他一眼,“那又怎样?”
虞弄舟绷紧的面色霎时一沉,他又走近一步,身体里像是压了一头恶狼,再窥伺时机等待扑上来撕咬她,而理智又在抑制这只禽兽。
他确实不能把她怎么样。
虞弄舟质问她:“殿下不是答应我了吗?你说会把他们都遣散,可现在,他们一个个,都跟着你到了江东。”
姬珧没想到虞弄舟过来兴师问罪,先问的是这件事。仔细想想,她确实有说过这样的话,不过当时只是随口应付应付而已,她没挂心,如果他不提醒,她肯定就忘了。
毕竟,薛辞年这么能干,宣承弈用着也越来越趁手,她可一次也没想过把他们二人赶走。
姬珧忽然从床前站起身,抚着臂弯上抱着的手炉,声音凉若秋水:“那本宫倒是想问问驸马,繁州多出来的那支杂军,到底是从哪来的?”
虞弄舟呼吸一滞。
他论私,她要论公,他说东,她要说西,就是这样明目张胆地顾左右而言他,不肯回答他的话。
虞弄舟被姬珧打个措手不及,立在当处没有回答。
姬珧冷笑一声,先开了口:“借着平叛的名声,私自扩充兵马,收入你自己麾下,还想在本宫面前瞒天过海——
她忽而提高了声音:“虞弄舟,你好大的胆子!”
虞弄舟眉头一皱,已经屈身跪了下去,“臣不敢。”
姬珧冷眸不见温度,垂眼睨着他:“你不敢?你都把人带到繁州来了,是不是等你把兵马集结在公主府门前的时候,本宫才能治你的罪?”
虞弄舟改为双膝跪地,朝前一拜,上身伏在地上,两手交叠抵在额前,压着嗓音道:“微臣所为皆为殿下着想,万州那些叛军为生计奔波,如无有心人挑拨,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行造反之事!最后缴械投降的那些人尚有可利用的地方,如果全都杀光,固然能起到震慑作用,但也可能过犹不及,激起更大的民愤,反而中了背后之人的奸计。若臣当时这样跟殿下说,恐怕殿下不会饶了他们,所以臣才自作主张……”
“但臣绝无二心,那些叛军收编之后,为殿下解繁州之困,流血奋战,不啻于繁州本有的守备正规军!公主若要罚我,臣无怨言,还请公主看在那些为国捐躯的将士面上,饶了他们这次!”
姬珧不怒反笑:“本宫杀人成性,你来做好人?这天下的好事都让你做了?”
虞弄舟又压低了身子,一副不愿多作解释任凭处置的模样。
姬珧看着他头顶玉冠,心头却连连称奇,姬珧在最艰难的时候,都不曾像他这样卑微恭顺到极致,她不能放下自己的骄傲,而他能摒弃自己所有的尊严,若要外人来看,他的确挑不出一点错处,所作所为也都有迹可循。
姬珧转身坐回到床边,看了看帐帘的缝隙,发现外面天色已暗。
她挪回视线,放平的语调:“你说万州叛乱是有人挑拨,是谁?”
虞弄舟微微抬起身,未加思索,直言道:“万州毗邻宁川,与宁州只有一山之隔,当时万州发生地动,殃及宁州,最先出现起义苗头的是黑狼山那边的矿民,但是风波过后,响应的只有万州受灾最严重的一州两县,宁州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姬珧半眯双眸,意味深长:“你是说,此事有玉氏插手?”
“是临滨王。”
姬珧指尖在手炉的镂空花纹上画圆,闻声动作一滞,掀了掀眼帘看他。
他不说有没有玉氏插手,只说真正的幕后人是临滨王,可临滨王又跟玉氏有着不可忽略的关系,这一招挑拨离间用得也是悄无声息了。
姬珧捧着手炉,黑白分明的眼睛里露出一丝森寒:“为什么当时不说?”
虞弄舟垂首:“当时并未查清。”
沉默片刻,姬珧放下手炉,将长袖舒整好,看着他道:“虽然事出有因,但你私自收编叛军是板上钉钉之事,本宫饶了你这次,下次别人会有样学样,不能因为你是本宫的驸马,就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
她走过去,素手抬起他的头,柔柔水光氤氲,忽然放轻了语调:“阿舟,我打你四十军棍,你可有怨言?”
第59章 你叫我十九吧。
姬珧柔声说着, 微凉的指尖勾着他的下巴,凉意顺着喉管而下,虞弄舟全身都生出一股寒意, 他吞咽口水, 把唇轻轻张开些许,找到那个音节, 才道:“臣,无怨言。”
袖中拢着的手骨节泛白, 他尽量克制着自己, 不再做惹她不快的事。
他说完之后, 垂下眼帘, 长长的眼睫落下一层暗影,遮住了所有神情, 像是一尊没有感情的雕像,姬珧抚上他的脸,眼中柔光潋滟。
她道:“阿舟, 你知道我的,我那么喜欢你, 当初父皇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是我力排众议, 让你以白身尚了公主, 没有我的坚持, 我们也不会走到今天。”
虞弄舟微点下颔:“我知道……”
姬珧的声音没有停顿。
“所以你不能背叛我, 也别再做出让我误会的事, 眼下时局混乱,我神经紧绷,杯弓蛇影, 有一点不对的地方我都会多想,别人也就罢了,我最不能容忍的就是你,因为你是最不一样的。”
虞弄舟忽然握住她的手,眼眸轻抬,映着光亮看她,手似乎还在颤抖,他问:“你真是这么想的?”
姬珧淡淡一笑:“那是自然。”
虞弄舟眸光隐灭,似荒原上的点点星火,他捏住她指尖,放在自己唇边,眉头浅浅皱着,问她:“倘若……当初在积室山,为你解毒的人不是我,你还会对我另眼相待吗?”
姬珧刚刚上扬的唇角微微一扯,神色便僵在那处。
她也着实没想到,虞弄舟会突然在此时说起这件事。
不提还好,一提便让她想起自己的愚蠢。
一个玉无阶,一个虞弄舟,一个金蝉脱壳,一个李代桃僵。
倒是把她耍得团团转。
她现在还恨得牙根痒痒呢!
“说那些做什么?难道不是你?”
姬珧半开玩笑地看着他,状似无意的一问,虞弄舟已经垂下头,低低说了声“不是”。
姬珧将自己的手从他手心里抽出来,站直了身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总之,你记住我刚才说过的话,别再让我发现你还有别的小心思,四十军棍你或许扛得住,再重一些,你就未必能抗下了,别等到那时候再怪我无情。”
虞弄舟跪得笔挺,“微臣谨记。”
姬珧朝外面唤了一声:“来人。”
立刻有人撩开营帐走进来,姬珧伸手一指,“将驸马带下去,杖责四十。”
“是!”
进来的是十二。金宁卫听令行事,从来不会多问。
但虞弄舟到底是驸马,十二没有让他太过难看,是他自己走出去的。姬珧看着他的背影,直到帘子再次放下,才略感疲惫地揉了揉眉心。
前世要不是一直被困在望月台,姬珧的消息也不会如此闭塞。实际上,虞弄舟背后到底有哪些人,他做了什么事,大都是这辈子姬珧靠着金宁卫一点一点查出来的,她唯一能够利用的前世信息,便是宣重曾堂而皇之地站在虞弄舟身侧。
现在,她走的步数越多,眼前的迷雾就越重,不可控因素也越多。
姬珧坐了不大一会儿,十二过来复命:“四十军棍已经全部着实,属下亲自观刑,没有手下留情。”
“驸马现在怎么样了?”
十二顿了一下,才道:“晕了。”
末了又加一句:“第二十下就晕了。”
军棍跟普通的打屁股还不一样,行刑的棍子落下的角度、力道都是有门道的,金宁卫打的军棍又不一样,他们有办法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但十二知分寸,姬珧没想让虞弄舟死,他们就不会下狠手。
姬珧点了点头:“找个大夫去看看他,对了,长安什么反应?”
十二挠了挠头:“有好几次都想冲上来,被驸马喝退了,驸马昏倒之后,他为了不冲动,干脆眼不见为净,自己转身去了帐外。”
长安是虞弄舟身边最忠心的人,起码上辈子到最后,他都一直守护着虞弄舟。
姬珧笑了笑,看着十二问道:“你打得过长安吗?”
十二一怔,不太好意思道:“没交过手,不过听说七哥跟长安交手没讨得好,我功夫不如七哥,应该也打不过吧。”
“你也加一把劲,再等两天小十八都要赶上你了,等到危机时刻再想努力就晚了。”姬珧横了他一眼。
“十八弟本就是武学奇才,他还小,正是精进的时候!”十二把十八先捧上天,以此来论证自己努力也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