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叶竹冷静下来,不再飞蛾扑火,周围凑热闹的夜猫子们也放开她。
有的夜猫子累了,哈欠连天地滚回家休息;有的夜猫子闹剧没看够,点评这救火速度差强人意;也有的心软,对叶竹劝道:“姑娘啊,节哀顺变,等过上几日,官爷们清出客栈理清残骸,再去认领吧。”
叶竹抹了把脸,咬牙升起了股狠劲,心想: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这还不清楚什么情况呢,哭什么哭!
她不敢多停留,也学着谢重姒那开口唬人的连篇谎话:“我大哥在里面,呜……我就我大哥一个亲人了……要是他也没了,我真不知何去何从了……”
她本来是借机痛哭一顿,收拾好情绪再悄无声息离开,哪知她这样儿太楚楚可怜,有个旁边开包子铺的老大娘没忍住,对她道:“诶姑娘……要不,你去我家先借住几天吧?我正好缺个人卖餐点。”
叶竹身上有余银票,不少,三百两,短住不是问题。
可她犹豫片刻,还是点头答应了——
她需要隐匿身份,也需要趁机传信回京。
*
叶竹隔岸痛哭得倒也没错,反正谢重姒感觉她已是奄奄一息了。
她会凫水,但从四楼啪嗒落入水里,四肢百骸先得被拍扁一次,好久才喘过气。
运河水又急又速,锦官想拽住她,又找不到下爪点,最后勾住她的束发就是一阵乱扯,谢重姒好歹稳住身形,头皮生疼——
谢重姒:“行了锦官,再抓下去要被你抓秃噜皮……”她还没说完,就呛了口水,从善如流地把下半句吞进肚子里:
她可不想和那群老和尚作伴。
方才宣珏体力不支,谢重姒想挽住他,但这么做高空坠落过于危险,一不小心俩人都得骨折,便松了手。
此刻缓过来,她一眼就看到不远处的宣珏,聪明地没再张嘴,向宣珏游过去。
已顺着水流漂出了不近距离,长安栈所在的繁华巷道,如若天际渺音,渐行渐远。
谢重姒仍旧不敢冒出水面太多,怕太过显眼被抓个正着。
她十分缓慢地靠近宣珏。
只一眼,就察觉不对劲。
宣珏目光涣散,几无血色的薄唇紧抿,盯着她一瞬不瞬。
谢重姒刚想说什么,就感到肩上一沉。
宣珏双眸紧闭,倒在了她肩上。
谢重姒下意识伸手抱住,触了一手粘腻,她一惊,想碰又不敢碰,小心翼翼地摸索宣珏后背,吸了口冷气。
不止是腿,后背也被火柱砸伤了。皮肉翻卷。
烧伤遇水,人不晕才怪。
谢重姒只感觉紧靠着她的这具身躯,正在缓缓冰冷。
身处激流,一人稳住,尚且不易,更何况带个更高更重的宣珏。若是理智,应当及时放手,趁着落水之人还未因求救本能,死命扒拉着她。
谢重姒皱着眉,拼尽全力送出最后一声哨音,一手拽着宣珏,另一只手臂伸出水面。
锦官应声而动,尖爪抓住那玄铁护腕,承担起部分重量。
谢重姒心想:锦官太显眼了。但求菩萨保护,能平安上岸。
熬过此劫,给您诸位修寺建庙塑金身。
睡得本就晚,先是和四个黑衣人斗智斗勇,再撞宣珏的房门,又奔逃跳水,在秋水运河里沉浮不定。谢重姒体力早消耗得七七八八,眼皮打架。
每次困冷时,她就一口咬在手臂上,清醒片刻。
同时,还要在宣珏耳畔提醒:“离玉,不能睡。”
也不知是她心里求菩萨告佛祖的,佛门看她这孽障终于皈依了,仁慈了次,他们闹出的这点动静,并未再引来黑衣人。
谢重姒不知熬了多久,也许有一个时辰,也许有两个时辰。
天光接近微亮,鱼肚白浮现。
她几近麻木的脚触到了松软沙土。
同样筋疲力竭的锦官吱都吱不出来了,放开她,跳到不远处的岸边朽木上,收翅梳羽。
到岸了。
*
宣珏坠入了个久远的梦。
那年春末,他自朱雀大道回家,遇到尔玉的步撵。
浩浩荡荡,奢华飘渺。
垂帘纱幕中,端坐的人掩唇轻笑,弯了弯含笑的杏眸,轻轻唤他:“离玉。”
离玉。
离玉……
是初春料峭时惊鸿一瞥,是秋猎围场上昭然烈焰,是孤魂只影时这世间唯一的寄托,是辗转不得眠时,避无可避的软肋逆鳞。
他来到太极殿上,众人咄咄相逼。看到另一个头戴冠冕、束发正襟的他,神色冷漠而淡然,寒声说道:“再有妄论此事者,斩。”
宣珏愣了片刻,才想起这是何时何事——
御史台以头抢地,要他杀了谢重姒以绝后患。
明明是久远的过往,身处梦中,宣珏还是被这宫闱和所谓命运,压得喘不过气。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顺了呼吸,梦里朦胧了层清丽亮色。
灼灼桃花自幼苗成长绽放,不过一瞬,便枝桠满头。
桃花树下立了个人,背对他,听到脚步,转过头来,笑意也灿若桃花:“呀,离玉!”
宣珏醒了过来。
梦里三千世界,恍然如若一生。像是将有温软美好,也有肝胆俱裂的前辈子,重新走了一遍。
他有点恍然。
这时,屋里突然亮了起来,有人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刺目的光让宣珏下意识眯了眯眼,他听到谢重姒的声音:“咦,醒了吗?”
第36章 梳发 哎呀,我是想装作一对夫妻的啦……
谢重姒提着俩竹筒的清水, 走进屋内。
那天她触岸后,先歇息会,再独自探路, 发现附近就是个不大的村庄。
晨起农耕, 牛铃阵阵,问了附近农户,说这里是东庄。再一问扬州多远,原来已出了扬州城,将近三十来里。
跌入运河后,他们被卷入了分支的梁水, 再一路顺流而下,最终在东庄靠岸。
谢重姒略微算了下脚程距离和搜查速度, 至少十天以内, 这里还算安全。
楚家就算再手眼通天, 也难顾及到这种犄角旮旯。
没准还在扬州大规模排查——比起自己,她反而担忧叶竹。
不过眼下,谢重姒还得专心致志地操心自个儿,还有另一位伤患。
见宣珏没立刻答应, 她还以为看错了,将清水放在桌上,又打算出门。
宣珏适应了光, 复又睁开眼, 轻声问道:“嗯……这是何处?”
他几天未开口, 嗓音略沙哑。
谢重姒脚步顿住。
尚是清晨,她刚溜达一圈回来,身上还带着潮气。
谢重姒将眉梢和睫毛上的水珠抹去,清亮着双杏眸, 道:“一家樵夫伯伯家,老夫妻人都挺好的。我说我们是船舶失事了,借宿几天就走。他们就匀出一间房给我们了。”
她指了指宣珏缠绕上白纱的上半身和右腿,避了个嫌:“我说我手笨,你的伤,涂药包扎都是老伯代劳的。这附近草药不多,今儿待会还要换次纱布,防止化脓感染。我等会再去对面山上看看能不能找到草药。”
宣珏撑起身坐了起来,上身是□□着的,胸口后背缠绕了层纱布。右腿也生疼,如若火焰炙烤,偶尔像是针扎。
他估摸了下,最少一个月,才能好全。
宣珏四肢修长,从肩胛骨到手臂再到胸膛,线条精细流畅,长发披散而下,垂落在床榻上。
像是倾泻的流水。
谢重姒瞄了眼就移开目光,默念:非礼勿视。
宣珏消化着话里信息,对谢重姒道:“殿下,我的外袍呢?”
见谢重姒挑眉疑惑,宣珏解释:“里头有个香囊,劳烦拿给我一下——就是你砸我的那个。”
那夜人多吵嚷,谢重姒又不可能扯开嗓子嚎,便从一旁小歌姬那里顺了个护佑平安的香囊,借此提醒宣珏让他回头。
“啊我看看,你的外衣洗净晾晒后,大娘就替我收叠了。”谢重姒向一旁木塌走去,抱起递给宣珏,“你要这个干什么?”
宣珏接过:“多谢。里头有药。”
他翻找后拿出香囊,打开,浸水之后的草药香味更淡,挑拣分成四份。
谢重姒了然。精通医术的人醒来,她这个二流子就不献丑了。
她拿起简易的药碾放在床旁,对宣珏道:“还需要什么吗?我还是要去附近山头逛逛。有短缺的药草,我捎回来——不过你先得跟我描述下那玩意长啥样,别采回几株毒药了。”
宣珏略一思忖,报出几种药草名和样貌,察觉到屋内仿若少了点什么,环顾四周,问道:“锦官呢?”
谢重姒随口道:“哦锦官啊,在卖艺……啊不,在养家糊口。”
宣珏:“……?”
谢重姒严肃起来:“咱俩一天伙食,最多二钱。锦官只吃鲜肉,嘴刁钻挑剔,之前在扬州,一天得吃干净五两。事发突然,我身上没带够银票,只有五两碎银。养不活它。”
宣珏:“……”
宣珏迟疑:“……殿下身上没有别的值钱之物吗?”
谢重姒指着她的护腕道:“玄铁打造,浮纹精致。我全身上下最值钱的家当,勉强能卖个一百两——当然,有价无市,又沉又硬,专门为了立鹰打造的,估计没人愿意做这冤大头出钱买。卖给戚文澜这种武痴,他都不会要。”
她目光落到宣珏身上,逡巡片刻,挑剔地憋出一句:“你……还不如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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