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雕弦暮偶
哪怕是上世,宣珏也未曾表现出过这种不管不顾的执念,谢重姒从他神情里竟分辨不出分毫,仿若真的只是在说“一只兔子”。
只能从他比平日更飘忽几分的语气里,觉察到他并非十成笃定的惶恐——
哪怕是刀山火海的曾经,他也是拢袖静立,胸有成竹,没流露过这种脆弱。
她眼角一颤,不可抑制地心软起来。
然后缓缓地转过了身。
正巧有一只顶着箱盒的白兔蹦跳前来,谢重姒从袖袋里掏出六枚铜钱,投入其中。
没有再看宣珏。
望入那双极清湛的眸里,她怕她会忍不住沉溺其中,和盘托出,失控质问。
父兄的死,叶竹的死,安荣的死。
还有那埋在心底一千日月的一句话。
宣珏也排了一枚碎银,越过谢重姒,信手抛入盒顶小孔里,提议道:“姑苏这边口味清淡,不大合你的口味。不过听说去年来了家蜀中的汤店,可以去那。”
那白兔木偶,用了巧夺天工的机关术,能甄别不同重量和大小。
宣珏赏得多了,它还尾巴吱呀吱呀转起来,拨片轻灵地奏出一首欢快小调。
论掩饰,谢重姒不比宣珏差多少,小调转完,她再回头时,兴致勃勃地问道:“走呗,够辣么?”
她无辣不欢,起初是为了御寒,后来却是个人口味,公主府御厨总得烹制两种风格,分别上给她和宣珏。
宣珏眉眼里都漾着如若春风的温和,轻笑道:“这是自然。”
北风吹落附在树梢的最后一片叶,一顿汤锅吃完,已是辰时。
手炉里的熏香燃完,又添了几颗,有点苦木的药味,绕在两人周身。
谢重姒没再突兀故意地牵他袖摆,不急不缓地落后他半步走着。
她突然有点好奇,如果宣珏真的知道她也重生,会是什么反应。
谢重姒骄肆狂傲,早年甚至颇有几分不顾人的唯我独尊,从没低过头,艳胜繁花的杏眸往下一压,就是天家的冷漠无情。
唯一的意外,是宣珏。
这种炙热浓烈的情感,她掏心挖肺给过一回,再也给不起了。
甚至会怕极情伤身,避而远之。
更何况,她看着直来直去,但遇事会怂会胆怯,没宣珏那种温和从容,实则不撞南墙不回头的倔强。
他们的烂摊子,真带到这辈子来,是笔不能再糊涂的糊涂账。
解开这笔账,伤痛治愈结疤,得晾在阳光底下,用烈酒消毒,用银针缝合——
与其硬撑过去,倒还不如由着它呆在阴暗处。
忽然,谢重姒从厚重广袖里,伸出手掌朝上,感受到几点凉意,她道:“下雨了。江南的雨,还真是说来就来。”
“稍等。”宣珏也抬头望去,被风卷起的丝雨如绣娘针线,织缝密密。
街边是林立的商铺和走贩,看到变天,正在忙着收拾摊子,他寻着记忆,看到一家纸伞铺子,对店家道:“两把伞。”
“只落一把了喏。”店家指着铺上的油纸伞,“雨来,都急着买。”
宣珏只能撑着伞出去,解释道:“只剩一把了。”
“不碍事的,共着就行了。”谢重姒毫不在意地笑了笑,离他近了几步,走到伞下。
伞上一叶青竹,枝桠簌簌。
伞下两厢心事,静谧无声。
只听得雨落纸伞,噼里啪啦。
这场雨到了晚间还没停止,谢重姒只着了里衣躺在床上,头枕臂弯,听雨而眠——没眠着。
刚有点睡意,又被翻窗入内的动静吵醒。
谢重姒哼了个尾音,道:“师姐,三更半夜翻窗,是会被刀子扎的。要不是听到了桃子的声儿,我要拿刀子片你了。吃了没?给你裹了点酥糕,用荷叶纸包在桌上,想吃自己拿。”
江州司也不知穿了件什么材质的衣物,水珠不粘,进来后甩甩肩,干爽利落,她边拆卸沾了水的左臂边道:“还没吃,等会再吃。说几个事。”
“啊你说。”谢重姒眼又睁开了点,打起精神坐起,“怎么了?”
师姐这几天都在齐家蹲墙角,也不知挖出了点什么大家族秘辛不成。
反正她带来的八卦撕架,可比正儿八经的情报要多。
江州司从怀里掏出一封卷在竹筒的信,道:“陛下派颜从霍带军而来,明面说法是调令向南,估计腊月初能到苏州。”
谢重姒没想到她说的是这个,脑海里瞬间浮现了那位,从鬼谷接她归京的胡髯高大的将军,了然道:“戚家的将领啊?正常。想来,父皇也只信他们。”
“不过……”江州司只剩一条手臂可用,慢条斯理地拎出另一个竹筒,她倒了半晌才抽出里头书信,递给谢重姒道,“小戚将军也跟着来了。”
谢重姒瞬间清醒了:“?”
谢重姒:“他跟着搅什么乱?不是年末要去北疆历练,学着抵御敌袭吗?”
北疆境外,大雪纷飞,每到冬日,是外敌惯来骚扰的季节。因为他们更耐寒耐冷,也因为冬日他们的食粮不多,总是掠劫大齐的边民。
江州司专心致志用独臂擦拭她的机关臂来,不方便打手势,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自己看。
展开略微潮湿的书信,抬头糊开了一丢丢。
不忍直视的狗刨字体,让谢重姒好悬没直接眼瞎。
她将预留的夜灯搁到一旁,又点了根更明亮的蜡烛,仔细辨认这封用词遣句一窍不通的书信来。
看了半晌,觉得是给自己添堵。
这厮就是明目张胆嘲笑她,说她逃跑不成,惹出一堆破烂事。
还幸灾乐祸说,等她回去要吃挂落,没准陛下生气,罚她一年半载都禁止出宫。
到时候他能满大齐乱逛玩乐,她就只能眼巴巴望着了。
谢重姒:“……瞧瞧,这是人话吗?”
江州司早就看过了信,将机关臂擦拭干净,又咔擦安上,桃子代开口道:“不怎么是。”
江州司见谢重姒看完了,将信随手折在一旁,又接着道:“还有关于师叔的事——我问了几个江湖朋友,师叔遇刺的明光十二年,并未有何异样。倒是明光十年左右,苏州有一波搬迁风潮。不少商户离开苏州,去别处谋出路了。不过也很正常,那年姑苏大旱,蚕丝减产,苏布供货不上,自然有人远走他乡。”
明光十年?
谢重姒想到了扬州那起纵火案,梁家不就来自苏州么。
原来当初远迁,还有大旱这层干系。
“不过你也知道……”江州司声音消了下去,“师叔早年闯荡江湖,得罪的人也不在少数。就算有易容,难保被人查出来。也许……只和武林诸事有关呢?”
和朝堂无关,那可就难查多了。
毕竟隐姓埋名的江湖人多的是,藏匿人潮,没人知道你是谁。
谢重姒顿了顿,道:“不,朝中氏族,肯定有人参与——”
她想到宣珏曾经和她轻声笃定地道:“齐家与此事无关,宣家更是干干净净。”
但他话里话外,可没把别的家族摘出去!
不过宣珏当年只查到了一半……恐怕也没摸到真相。
江州司不置可否:“无事,咱们接着查接着揪,总能找到的。师父这些年,也在摸查那年刺客留下的旋镖暗器,他说样式稀奇古怪他也没见过,说不定等查到出处的那一天,就能真相大白了呢?”
谢重姒点了点头:“难为谷主还念着这事儿。”
“还有第三件事,明年年中,或者年末,他老人家要去望都一趟,阿姒你接待——不,看着一下,别让他一把岁数了,还到处招惹桃花。”江州司头疼至极,“我可不想又多出一群女人,争着当师娘。”
谢重姒:“………………”
谢重姒:“好的。”
“对了,金繁也去,你也看着他点。”
谢重姒也开始头疼:“……大师兄也来吗?”
她至今还能想起被当萝卜种的生无可恋。
“他这段时日在谷里种药草,没能借你的东风出去溜达,闷得慌,当然要跟着师父出谷了。”江州司一眼就能看出师弟的花花肠子,“你就当多个人吃顿饭。”
谢重姒一想也是,点头应了。
谈话谈了半个时辰,窗外雨声渐熄。
等翌日大早,天已放晴了。
白棠他沿着抄手游廊走进,顺手将搁在廊上晾的伞收起,靠在木架上,对宣珏道:“主子,小戚将军收到消息后,回复会跟来,他心里有数。”
宣珏端坐在南书房的桌后,尚是卯时,他却已经一丝不苟地穿戴完毕,青袍玉带紫金冠,看着书案上一堆纸张出神,半晌才淡淡的:“嗯,晓得了,何时能到苏州?”
“他说,颜将军的军队人不少,估计腊月初一或者初二才能到。小戚将军领零散几人去扬州的话,有弯路,不能赶在这之前到,要晚几日……”白棠说完,扫了眼铺陈纸张,还是忍不住问道,“主子,这是何物?让兰木帮您查的,当年迁出苏州的商户家族吗?”
宣珏:“不错,总觉得有几分不对劲。你先去忙吧,我再看看这些明细。”
白棠应了,给书房火炉里添了数块银丝炭火,才悄无声息地离开。
又过了会儿,宣珏才叹了口气,倦怠地抬头,并指按在眉心上。
上一世也是差不多断在这,甚至因为又过了几年,比现在得到的消息还不全善。
他有些烦躁,骨节分明的手指轻扣案几,突然目光一凝,又唤来白棠:“去查查——先皇后南下姑苏时,可有遇见过这些外迁的商家。何时何处何事,越详细越好。”
白棠有些好奇地插了句嘴:“主子,你这是突然对先皇后遇刺的事,感兴趣了吗?属下多嘴一句,这种事波云诡谲,查来查去的人不计其数,要是真有端倪,要么被抹去,要么已被人查到……”
他的话陡然小了,因为宣珏抬眸,淡淡地扫了他一眼,然后道:“我知道,去吧。”
白棠不敢再多言,规规矩矩应是。
冬日的白昼愈发得短,谢重姒窝在宣府没再出门,也觉得时辰过得飞快。
倒是宣珏来找她对弈了几局,她平和处之,有日忽然问道:“离玉,明年秋闱,后年春闱殿试,以你本事,中进士十拿九稳。想去何处有想法吗?”
居于望都的世家弟子,不外乎入仕求官,就算是烂泥扶不上墙的,家里也想使劲把他们塞进官场。
宣珏顿了顿,摇头:“尚未。殿下怎么问这个了?”
谢重姒是在说心里话,“这不是看你什么都会,问问么。你若入仕,当可位极人臣,青云直上。”
也可一生顺遂。
上一篇:清穿之我靠游戏争宠
下一篇:宫斗冠军穿成豪门小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