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不知过了多久,夏吋被人推搡了几下,幽幽醒转过来。入目是一张饱经风霜的面容,粗着嗓子道:“小爷,这儿可睡不得?,眼见要黑天了,万一有豺狼虎豹出没,大伙儿可都没了命了。”
夏吋瞬时惊醒,翻身坐起来环视四周,有几个侍卫兴许中的药浅,抱着头也醒转了来,夏吋扬声道:“快都起来,查看一下瞧少了人不曾?”
他拖着还没缓过力?气的双腿,跌跌撞撞凑近明筝坐着的马车,敲着车壁问道:“三表妹,你怎么样?”
车中传来瑗姿迟疑的声音,“吋大爷,姑奶奶睡着,您……咱们这是怎么了?”
夏吋撩帘一瞧,明筝披着薄毯,果然正歪头靠在车壁上睡着,她腿上还枕着个瑗华,主仆三人都是齐齐整整的模样,不像出了事的。他总算放下心来,见明筝幽幽睁开眼,他愧疚地道:“怪我,怪我经验不足,没听家里护卫的劝告,定然是外头的饮食出了问题了,你们快瞧瞧,短了什么?没有?”
有个护卫上前,“大爷,点算了人手,二十四个护卫四个仆役都在。大伙儿没短什么?东西,只不见了大爷随身的包袱。”
夏吋摆摆手:“罢了,看来这是盯上我了。”
护卫挠头道:“昨儿那小贼就夺了您银包,知道您是个财大气粗的……”
夏吋苦笑,“休整一下,眼见天黑了,别给留在这荒山野岭里头。”
他又?想起适才那猎户,“刚才唤醒我那乡民呢?使几个钱,好好谢过他。”
一行人重新启程出发,车马走得很?急。明筝坐在车中,目视还在昏睡着的瑗华,心中起伏澎湃,脑海中全是今日发生过的事。
入夜进?了下一个县镇,远远就见城门前灯火通明,当先一个蓝衣青年,跨马快步迎了上来,“大表哥,我瞧你们比原定时间到得晚,是昨夜的雨耽搁了路程么??没出什么?事吧?”
明轸原定在明日与他们汇合,这两日眼皮直跳,心下总是不安,因此快马加鞭,早一日就迎了上来。
夏吋不好意思地道:“没什么?大碍,出了点小岔子,待会儿入了驿馆,我慢慢与你说。你三姐在后头呢,你先去打个招呼吧。”
明轸笑了笑,跳下马奔到车前,“三姐,突然提前回京,可叫弟弟好生一顿忙乱,娘还怪你沉不住气呢,说怎么不肯在凤城多住几天。”
寒暄了几句,车马入城。驿馆有明轸事先打点,又?加倍小心检查了食物。子时前后,飘起细细密密的雨雾,城门前依旧火光如昼,几个地方官员冒雨翘首侯在城前,不知谁嚷了声“来了”,众人立时打醒精神堆出一脸笑容迎上前。
浓黑的天幕下,几点微弱的火光笼在白纱灯笼下。一行锦服官差,无声纵马驰骋过官道来到城前。
当先一人披着玄色大氅,神色端严。
因着这重威仪,很?少有人敢直视他的容颜。
“大人!”官员们分成两股,让开中间一条大路,不敢轻易喊破来人身份,只含糊恭敬地称呼大人。
陆筠点点头,没有下马,郭逊在后与几个地方官寒暄,“……大人们辛苦,事先送来的影画大人们收到了吧?城内外可认真查探过?……侯爷只是路过,不预备留宿,耽两个时辰就走,一切早有人打点好了,……大人们不必客气,行辕酒宴皆免了,大人们自去乐呵吧……”
平隆驿馆后街对面,一家名叫昶升棋室的小楼前,陆筠下马走入,内里早有官差等候着,将他请到楼上沐浴更衣。
换过一身浅青色的便袍,陆筠走到窗前,推开窗望向对面的驿馆。
那里住着他的心上人。
他一路护送,要把她平安送回京。
身上担子重,还记挂着那些差事,平时飞鸽传卷,白日里也有见不完的人应付不完的公务,每日里几乎睡不上几个时辰。可他是如此满足,心里最牵挂的人,就在咫尺。
不远处的一片窗内,明筝也还没有入眠。瑗华醒后没有多问,她也没有多说。两人心照不宣地揭过了昨日曾见过那异域男人的事,日子照常过下去,那只是个意外的插曲。她好端端回了来,瑗华也平安,这便够了。
明筝烦扰的是另一件事。
回京后,少不得?要出入见人,她如今身份尴尬,瞧热闹的眼光不会少。母亲为让她少去思量过去,也难免会再寻人给她相看。世俗眼光瞧来,女人唯有嫁了人有了夫家才算安定。
她得让母亲歇了这份心思?,又?不想家人太担心她。
另有梁家和安如雪,今日设下这一计,可见对她是怀了恨。她若出手惩治,给人知觉难免控诉她落井下石。可由其发展,终究是防备不完的手段。
她本不想再有瓜葛的,可偏有人瞧不得?她好过。
辗转难眠,换了个姿势,抬眼看见床边的妆奁。
第一重匣子里,躺着他为她亲手戴上的那枚发钗。
回京后必是有机会再见的……宫里头太后那般抬举,会不会也是为他……
这到底太过惊世骇俗,先前她的身份还是旁人的妻。
明筝没有料错。
回京第三日,宫里便下旨传见。
她如今不是伯世子夫人,头一回没有穿着夫人朝服觐见。
太后见了便夸赞:“这么?打扮很好,年纪轻轻的,何苦穿的老气横秋。你过来坐。”
明筝上前,敬嬷嬷自然地将美人捶递给她。她垂眼答了几句问话,话题自然地转到陆筠身上。
“本宫听说,前些日子你去了凤城,那边可好?怎么没多住两日?遇上了本宫那外孙不曾,真是凑巧了,他也奉旨去了凤城,回来递了好厚几本卷宗,查出来不少贪官污吏的罪证。”
明筝心道,原来是奉旨查案……
口中答道:“侯爷公务繁忙,明筝岂敢叨扰。”
太后笑道:“有什么?不敢,你别瞧他板着脸吓人,其实就是个纸糊灯笼,你如今处处不便,有什么?难处,不好进宫找本宫,尽管喊个人去知会他,你于他有恩,他敢敷衍你不成?”
见明筝目露疑惑,太后握住她的手温声道:“他公务忙,少有机会来瞧本宫,有你在本宫跟前说话解闷儿,岂不替他担了担子?怎么不算有恩?”
说得明筝有些不自在,她捏着帕子点点唇角,将话题岔了过去,“我瞧娘娘这些日子气色好多了,可见病情有缓,平素还是少忧少思?,多加休养……”
太后叹了声道:“本宫倒是不想多思?,奈何有人不争气。你也知道本宫那外孙,外头都传成什么?样了,说他那个副将郭逊霸道,霸着他不准女人近前……”
明筝没忍住笑了出来。
太后拍着她的手背道:“换了你,你惦记不惦记?本宫塞了不知多少门第不差的姑娘给他,可一味都不肯,这孩子自小没了娘,他爹的情况你多半也听说过些,遇事没个商量倾诉的人,养成了这深沉性子……本宫是心疼他,不忍心瞧他这么?自苦……”
一面说着话,一面湿了眼眶。越是年老,越是
眼浅起来,明筝想到曾听说过的那些旧事,惠文?太后过去是个多刚强硬朗的人,到得年迈病重的如今,也如寻常人家的老太太一般,为儿孙牵挂难过。
她反手抚了抚太后的手,说了几句安慰的话。
太后抬起眼来,“不瞒你说,若是本宫当真熬不过这关,都不知该把他托付给谁……你心里可能觉着本宫大惊小怪,他这么?大个人,又?是侯爷,能有什么?不妥……朝堂上头那些脏污事你不知道,后宫人的心思?又?哪里能全猜透了,他背着这一身功劳,每走一步都不容易……年幼时那些苦痛,也闷着没处说……这人再刚强,他也是血肉做的……本宫盼着能有人懂他,心疼他,真正跟他并肩站在一处,叫他别这么?孤零零的……”
话音未落,外头传报说嘉远侯到了。太后忙擦了擦眼睛,推了把明筝:“我这样子,不便见他,你也去吧,告诉他,好生做他的差事,不必挂念着我。”
明筝站起身来,宽慰了几句,然后施礼告退。
走出慈宁宫正殿,一眼看见外面立着的陆筠。
从前她只知他是出身尊贵无所不能的侯爵,却忘了在亲人眼里,他也是个有短处有弱点的寻常人。他在外征战拼死护国,回到朝堂,也是虎狼环伺,如履薄冰。
敬嬷嬷跟在后头行了礼,只说太后乏了请侯爷代为送送明夫人。
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宫道上,谁也没有说话。
陆筠在后看见她肩上落了一片花叶,他视线盯在上面,几番扣住指头控制自己想要伸出手去的念头。
就在此他忍不住伸出手去的一瞬,明筝回过头来。
她注意到他的动作,起初是讶然,而后那张惯来平静无波的脸上,一点一点漫上红晕。
陆筠知道她定是误会了,他缩回手咳咳一声,沉肃的脸上也跟着现出不自在的容色。明筝注意到他耳尖泛红,心里一顿,忙把头垂下去。
陆筠像个做错事的孩子,负着手半晌才道:“本侯……我不是想……”
想什么?,却是在说不出。
明筝别过头去,“我知道。”
声音很低,陆筠却听清了。
他心里自在了些,温声道:“你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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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明筝原没料到这—遭, 只想寻常道声别,叫他别再相送。如今他如此郑重问她究竟有什么话说,倒叫她—时不好答。
她抿抿唇, 没去瞧他—脸认真的表情。
“也没什么,想到侯爷公务繁忙, 就……”
“尚好。”他开口,负在身后的手紧了紧, 硬着头皮道, “差事总是做不完的, 娘娘传见, 便趁势偷个闲。你不必有负担,本侯代娘娘送客,没什么不愿。”
这几句话说得寻常, 可陆筠早就紧张到心慌。
怕她觉得他不规矩, 怕她不愿意他相伴。隐秘的心思藏在冠冕堂皇的借口背后, 可他和明筝都明白,他想送她, 并不是为了?娘娘。
明筝被他说得—时无言, 再推拒, 又怕惹得宫人多?心。
她僵硬的点了点头, 转身继续踏着青石路朝前走着。
他就在她背后, 沉默地跟随着。她能感受到他的视线,正热烈的落在自己的背影之上。这段路短短几丈,却走了?好似半生那么长。
侧旁窄道走出一队依仗, 远远看见两个人的身影,肩舆上的人蹙眉道:“不是她跟梁家没关系了??怎么又进宫来?”
宫人上前答道:“毕竟是明家的姑奶奶,为安明思海的心, 少不得示与些抚慰。”
梅嫔冷笑了?声,“我?瞧可不像。回回进宫回回遇见嘉远侯?别是这俩人有什么蹊跷吧?”
宫人吓了?—跳,环视四周见没外人,方松了口气压低声音劝道:“娘娘慎言,回头万—传出什么来,太后娘娘又要不高兴了。那明氏嫁人都嫁了?八年,人老珠黄韶华不再,嘉远侯再怎么饥不择食,也不至于呀……”
梅嫔哼道:“有些事可说不好,本宫就奇怪呢,人人都说梁家少夫人最是明理知义的—个人,这样的人却闹出和离这么大一件事?这里头还不知有什么脏污龌龊呢,说不定梁世子?是早发觉了?。”
她越想越觉着有这种可能,陆筠哪怕是个木头人,那么多?娇滴滴的美人儿扑上来,他就能一点想法都没有?转眼这都回来半年多了?,没听说他对哪个稍有不同,倒是这个明氏,三天两头进宫来,她究竟是立了?多?大的功劳,才能得了?太后如此的另眼相看?明家远着朝堂,也不是一两天了?,要笼络要安抚,何苦等到现在?要说先前瞧上了?姓梁的姑娘,如今明氏都不是梁家人了?,还用得着拐着弯传见她?
此刻慈宁宫里,太后刚喝了?药,散开发?钗,额前勒了?只青灰色软缎点珠抹额,无力靠在枕上,瞥见敬嬷嬷进来,抬手挥退殿中宫人。
“怎么样?如今两个人可比从前熟稔些了??”
敬嬷嬷摇了?摇头,“规规矩矩的,走个路隔着好几步远,奴婢叫护送的人远些站着了?,就想这俩人能说说话。娘娘,咱们侯爷的婚事可未免太难了。”不过明氏会和离,这是她原没想到的,过往只觉着太后强人所难,她满心想着要劝劝。哪想到上天还真给了?这么个机会,好端端一门婚事,说吹就吹了,太后大喜过望,那几天在宫里头说话都更有劲头。
太后嗳了声道:“本宫比你还急,你还不知你们侯爷那性子?—味只知道闷头偷偷摸摸待人好,当面半句好听的都不会说。也不知这孩子像谁,本宫的璧君是个爽落性子,哪像他这般,推一步走—步,恨不得还倒着往后退。”
说得敬嬷嬷笑了?几声,“依奴婢瞧,多?半是像虢国公爷,父子俩一个样儿……”
话音刚落,见太后敛了?神色,她意识到说错了?话,忙将话头岔开,“不过侯爷有您,这可不—样。太后娘娘心明眼亮,有您在旁护持着,侯爷往后的日子错不了?。”
她上前给太后递了?杯茶,小心翼翼道:“娘娘,说起来这明氏既已是自由身,何不挑开了?问问她的意思?嫁了?侯爷做虢国公府女主子?,不比在家里头当老姑奶奶强?侯爷一表人才,又是皇上宠信之人,哪个女人能说个‘不’字?再说,她是个妇人身,能得太后娘娘赐婚,那不是面上贴金的事儿?”
太后扭头望着窗外?,苦笑道:“本宫何尝不想?你没瞧出来?那明氏是个有主意的人。几回进宫,几回遇上筠哥儿,这么巧在凤城又见着,你觉着她心里没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