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明筝没吭声,她觉得窘迫难言,儿女私情之事,要怎么跟父亲解释。
“你?可是明知道?他有心,还多次与他独处?明筝,过往我教你?的,你?可是全都忘了?礼义?廉耻,你?还懂吗?为妇为女的本分,可还记得?”
这话说的极重,被父亲当面指责德行有亏,明筝满腹委屈,可又辩无可辩,她双膝跪在冰凉的地?砖上头?,微微仰头?,望着神色愤懑的父亲,摇头?道?:“女儿没有忘,女儿一生规行矩步,谨记着父亲教诲。与嘉远侯清清白白,并无龌龊往来。但女儿并非全无瑕疵,昔年为护名声,隐瞒了受他相助脱困一事;前?月事故突发,险些受辱,嘉远侯救了女儿,也……也有所相触……女儿承认,并非事事遵从父亲所望,若女儿更贞烈些,当一死全节,可是……父亲,女儿生于世上,并不是为了活在别人制订的标尺里,女儿是活生生的人,女儿也会怕死,也会怕痛,父亲……女儿做不到您要求的……女儿终究不是圣人。”
明思海沉默着,他目光沉沉的望着明筝,透过她妍丽的面容,仿佛望到二十多年前?,还年幼的她。
明太太那?时还很年轻,前?头?生养了明辙和两个闺女,明筝是第三个女儿,落地?时身体虚弱,他们倾注了许多怜爱给她。有一回她发高热,明太太在佛前?边祷祝边哭,他站在角落里,也偷偷向佛祖许了愿。
“只求三女阿筝平安和乐,愿用思海性命前?程换取……”
光阴流转,她在他严厉的教养下长成今天这个端庄娴淑的女人。
她总是懂事沉稳的模样,她在他面前?总是恭敬服从,有多久她没有对他说过心里话。
此刻她用平静的语调与他争论名声和性命哪个更要紧。其实不必争,他又怎么舍得她为了些莫须有的罪名丧了命去?短暂的恼恨和震惊过后?,他已经逐渐平静下来。
过往又有哪回,他不是一边板着脸说教,一边为她铺平了前?路?
明思海垂眼?拨弄着茶沫子,悠悠道?:“嘉远侯向我提了亲,官媒不日便至,届时满城风雨,要如何面对,你?心里该有个章程。”
说完这句,他拂袖而去。明筝垂下头?,眼?望聊下沉青色的石砖,陆筠他要提亲……他认真的……他喜欢她,想娶她,都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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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的傍晚,陆筠从卫指挥使司衙门走?出来,迎面看见一辆熟悉的青色穗子马车停在道?边。
赵嬷嬷上前?打了个千,恭敬道?:“侯爷,烦请您随车走?两步,我们家?姑奶奶有话,想与您说。”
陆筠眉头?扬起,有些意外她会主动来找他。
凑近车厢,他低声道?:“明筝,前?头?有家?茶楼,要坐坐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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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车中, 明筝窘得脸上一红。
“侯爷。”她顿了顿,声音听起来不太?愉悦,“就这么说吧。”
陆筠抿唇笑了下, “依你。”
他这话?说得极坦然平淡,像是说“今天吃饭了吗”那般自?然。可是听在明筝耳中, 意味就不一样了,好像她是个撒娇耍赖的孩子, 跟他提了什么无礼要求, 他好脾气好气度地容让着她。
侧旁赵嬷嬷听着二人对话?, 原本严肃的面容浮上隐隐的担忧。
这嘉远侯她并不熟悉, 听外头的传言, 似乎是个打仗杀人的狠角色, 但见了本人又觉着温润十足,待姑奶奶的态度也?和缓, 她摸不清对方脾性, 怕又是梁霄那种人前一套人后一套的人品。
姑奶奶才从上段婚姻里头逃脱出来, 依她的意思, 是不愿姑奶奶立刻又投入下一段婚姻的, 总得长?久考验着, 确信对方的为人品行, 慢慢掂量着, 才好再下决心?。
就听车里头传出明筝清冷的嗓音, “侯爷昨日行事,我不赞成?。家中不会答允, 我亦不会答允,如今我才出樊笼,不愿自?缚如前, 盼侯爷体?察我的心?情,尊重我的选择。这些?话?说来未免自?私自?大,诚如世人所见,侯爷位高权重,尊贵不凡,原该是我这种身份,想攀也?攀不上的人物。可我信侯爷并非俗庸之辈,更不会强人所难,所以才斗胆有今日所请。”
一顶高帽子扣上,若他执意求娶,便是俗庸了么?陆筠抿唇笑了笑,这种局面他料想过,她不是寻常女人,不是一个只要他招招手示示好,就会不顾一切扑上来的人。
他做好了被回绝的准备,也?打算拉长?战线,努力争取。求亲只是他作出的一种姿态,他希望她相信,自?己是认真的。
马车缓缓而行,街上喧闹如故,陆筠身穿三品卫指挥使金鳞鱼纹服制,玄色妆花锦地,在日光下照射出隐隐的光辉。身边不带随侍,行在心?上人车马旁,他没觉得自?降身份,被拒绝后也?没有觉得窘迫,那是他心?头的明月,本就是遥不可及不能擅触的人物。他侧过头,目视飘摇不定的帘幕,偶然一丝风拂来,她侧颜便在涌动的边角处透出。“不必担心?。”他声音轻缓,一字一顿的对她说,“我没打算强来。我尊重你,也?愿意等?待。”
明筝摇头:“侯爷,感谢您抬爱,可我真的没有那种心?情。您不要等?,请您一定不要等?,这世间值得您眷顾的人还有很多?很多?,我不想每每看到您,就想起我欠了您,就想起您如今孑然一身,令太?后娘娘牵肠挂肚放心?不下,是为了……是为了我。我承担不起这么重的责任,侯爷,您到底要我怎么说……”
她有些?急切,这份喜欢实在太?沉重了,沉重到她没办法负担。她要怎么说服自?己去忘记,曾有个人为了她苦苦守候了十年?,她要怎么说服自?己去坦然面对他?
“明筝,你别急。”他的声音和缓依旧,平静沉稳低回的声线,说着安抚的话?,熨贴她的心?,“令你烦扰,我很抱歉。”
他将手掌覆在车壁之上,轻轻扣了扣,“请原宥我如此自?私,为一己私心?,置你于此境地。”
“明筝,人生苦短,又如何预知,我还有没有另一个十年?。过去一切是我甘愿,如今亦是。”
他的声音很近,近到似乎就在耳畔。隔着一重车壁,她恍如能感受到他浅而温暖的呼吸。
那日在水边,她向他伸出手去,被他带入怀中,她犹还能记起,他的温度,他的力道……
闹市的喧嚣被隔绝摒弃,她恍然听到自?己的心?脏,在不受控的跃动。坚冰下逐渐融化露出头来的是什么,她不敢去想。大概是寂寞坚强了太?久,面对着一份这样深沉不求回报的情感,她也?俗不可耐无法避免的软弱了起来。
她没有说话?,闭目隐在车帘围挡住的幽闭空间,隔帘那个影子,坚毅的下巴轮廓硬朗,他说着缠绵且教人心?悸的语句,“只请你不要退却,试着往前走,前面也?许是悬崖,也?许有美景,如果你愿意,我们一起去看看。”
明筝沉默着,不知过了多?久,窗外传来赵嬷嬷的声音,“姑奶奶,侯爷去了。”
明筝点点头,说“知道了”。
抬手掀开车帘,她侧过头来,想了想,又抽回了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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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夏日流去,便到仲秋,这一个多?月发生了许多?事,陆筠审讯哈萨图,对方是个十足的狠角色,诸般刑罚加诸在身,绝口不提任何有用情报。不过陆筠自?有别的法子,放出活捉了哈萨图的消息去,随即便有人自?乱阵脚,顺势铲除了几股通敌的势力。惠文太?后病势沉重,中途曾两次传召明筝入宫。明筝再三考量,狠下心?没有应允,称病避嫌在家,一直没有出门。后宫妃嫔自?发茹素诵经?,沁和公?主前往迦兰寺暂居,带发修行为皇室积福。故而明菀这个伴读,实则毫无用武之地,明家商议过后,决定代明菀请辞。
仲秋当夜,太?后许是人逢喜事,精神竟好上许多?,还勉强参与了宫中的团圆宴,各地藩王携家小?入宫,热热闹闹吃酒瞧戏。
许是到底天冷着了风,转眼慈宁宫就传了太?医。
与此同?时,被接回梁府的安如雪忐忑坐在厅中,在诸多?人的盯视之下,被大夫诊出了喜脉。
明家后园,姑娘们聚在水榭中饮酒。良辰美景,花好月圆,今晚无拘无束,连一贯不敢贪杯的明筝也?多?饮了几盏。
飞鼓传花,投壶射覆,翻绳斗草,小?时候喜欢玩的游戏今儿全都重温了一回,明筝瞧着明菀等?人的笑颜也?觉艳羡。
年?轻的时候,日子总是甜的,虽也?难免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到底是无忧无虑的时候多?。
这一个多?月她深居简出,可陆筠却不曾离开过她的生活。或是邀她兄长?外出说话?,或是央那虢国公?府的二夫人四夫人出面,偶然会在通好之家的宴上与她母亲明太?太?遇上,偶然又通过中人来私下邀约瞧戏办堂会。她不知道虢国公?府的夫人们到底是怎么想的,难道所有人都支持他的选择?以他的条件,她绝非最佳婚配人选,可那些?人好像都被他灌了迷汤似的,纵容着他对一个和离妇人百般追求。
圣旨来到时,约莫是亥时三刻。
明思海夫妇在上院接了旨意,商议片刻,命人去请明筝。
上院东暖阁,明筝一面换衣裳一面听母亲嘱咐。
“约略情形凶险,怕是不好……万一有个什么,太?后娘娘待你总是不错的,若真错过了,怕你要后悔一辈子。”
“你爹跟我的意思,只要你乐意,便都由着你。陆侯爷那人我冷眼瞧着,是个不错的,为人稳重,妥帖,不像梁霄那么轻浮。我们没意见,端看你自?个儿,心?里头到底有没有这个人。”
明筝沉默地听着,她明白?母亲的意思,太?后最放心?不下这桩婚事,重病之际宫里头传她进去,多?半是怕娘娘有所托付……
乘上宫中来迎的马车,大道两侧是摩肩接踵在街上庆贺佳节的人群。越过热闹的长?街,转过几个弯,前头就是宫城。
这处沉静肃穆,跟适才街上的氛围明显是两个世界。下了车朝内走,一行宫嬷没人出言,寂静的宫墙之间,唯能听见整齐划一的脚步声。
各宫娘娘都侯在慈宁门外头,翘首等?待着里头的消息。明筝本怕自?己来到太?过打眼,到了近前才发觉,平时多?往宫里头走动的外命妇也?来了不少。
“阿筝,你也?来了?太?医在里头好些?时候了,这会子还没消息。”相熟的一个夫人低声跟她介绍里头的情形。
明筝挽着对方的手,沉默立在不起眼的角落。
片刻,大殿内终于有了动静,皇帝身后跟着四名太?医,在众人注视下走了出来。
皇帝面容之上带了些?许倦色,众人伏跪下去见礼,他只略略摆了摆手。他没说话?,径直越过人群走了出去。
太?医向以皇后为首的妃嫔们简单复述了太?后的病情,“娘娘刚醒转,不适宜说太?多?话?,命小?人转达一声,娘娘说了,请娘娘们各回宫去,不必守在这儿,如今已然脱险,只是气力不济,过几日大好些?,再请娘娘们来。”
目视那几名夫人,也?是一般说辞。众人只得告辞离去。
走到天街前,后头追上来个气喘吁吁的小?宫人,“明姑奶奶,您等?等?,何太?医说你上回给娘娘做的那只香包,有提神明目的效用,想问您拿个方子,若是配料得宜,可给娘娘常常带着,大有益处。”
明筝蹙了蹙眉,认出这宫人正是太?后娘娘宫里的玳瑁。她不曾做过香包,明显一切都是托词,是太?后娘娘要见她。
慈宁宫东暖阁帐中,太?后闭眼躺在枕上。灰白?的长?发散在锦缎被褥上,苍老?的面容沟壑分明,再怎么保养得宜,也?掩盖不住岁月的痕迹。
她已经?活得很知足,这一生享尽了令人艳羡的荣华富贵。可她心?里也?有遗憾之处。一则,是当年?为了拉拢虢国公?,把璧君和青梅竹马的恋人强行分开,将她嫁入虢国公?府,令她年?纪轻轻便郁郁而终。二则,是没拦住璧君的独子去军中,一去十年?,蹉跎了许多?本该享尽天伦之乐的机会。
她这一生最重视的两个人,都没能自?在快乐的活着,如果还有机会,她希望能补偿……
明筝走入大殿,入目是太?后那张枯黄干瘦、两颊塌陷下去的脸。
“明筝,你怪不怪本宫?明知你不情愿,一次两次的强把你逼来。”
“本宫何尝不知,这是强人所难。”
“本宫的时日无多?了,太?医不敢说,本宫自?己最清楚自?己的事。”
“本宫一去,筠哥儿必然要守丧,又不知耽搁多?少时日……所以本宫心?急了些?,心?一急,难免会办些?糊涂事,请你宽让些?,瞧在本宫老?眼昏花,神智不明……别往心?里头去。”
“本宫不会再强迫你,你们年?轻人的事,你们自?己做主吧。”
“今儿喊你来,不为旁的。你过来……”
明筝凑近,见她颤颤巍巍在枕下摸出一对点翠凤翅衔珠簪子,“当年?为贺璧君生辰做的,银作局出岔子,送迟了来……最终没能戴在她头上,本宫与你有缘,喜欢你这样宽厚仁义的孩子,送、送你……当贺礼吧,将来无论嫁不嫁本宫那傻外孙,都给你做添箱……”
鬓边被轻柔地簪上那点翠,明筝瞬间眼底涩得发痛,强忍住泪意宽慰道:“娘娘会没事的。”
太?后摇了摇头,扯开唇角笑着,“本宫不中用了,风烛残年?,病势沉重,太?医们也?没什么法子……不说这些?了。”
“本宫听说,你妹妹辞了沁和宫里的差事,倒也?没必要…你是你,她是她,她才能出众,才被选上了,你莫要多?思,误解了本宫的心?意。前两回召你来,其实想说的就是这些?,你和筠哥儿走到哪步,瞧你们自?个儿的缘分吧,本宫想通了,往后、往后再不会强求,你别害怕,好孩子,你别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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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静无人的巷道中央,马车徐徐驶动。
明筝坐在车里,面上犹有泪痕。
车后跟着着官服的陆筠,他沉默地守护在后头,没有试图与她说话?。
两人这是一个多?月以来,头一回相见。
他心?里记挂着慈宁宫的外祖母,可外祖母不见他,定要他来护送明筝回府。
两人各怀心?事,一前一后的走在圆月之下。
风中传来破空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分明。
明筝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就听见外头传来陆筠的声音,“护送马车先走!”
他声音不再温润,严厉又急切。
出事了!
她知道定是出事了!
车子急忙拐弯,朝另一侧的窄巷疾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