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闲听落花
出了城门洞,街道两边,一个个的大齐军卒十步一个,个个衣甲鲜明,握着长枪,背向街中间,警戒守卫。
军卒之外,街道两边都站了不少人,一个个屏声静气,或两个三个挤在一起,或靠着墙抓着门,胆怯又好奇的看着骑在马上的顾晞。
顾晞笑容可掬,看着街道两边的人群,时不时颔首致意。
顾晞每一回颔首,都能让街道两边发出一片吸气声,甚至惊叫声。
这位大帅,实在太好看了!
李桑柔从街道两边,斜瞥向顾晞的背影,忍不住笑,这位大帅,心眼多得很,也很能弯得下腰。
一行人停在府衙门口,随大军而来的大齐池州府尹江善长衫前襟掖在腰带里,跑的一头热汗迎出来。
“大帅,梁府尊的棺椁已经到了,后衙已经看管起来了,正要将棺椁送进后衙。”江善长揖见了礼,急忙禀报。
“梁府尊忠勇之士,咱们去看看?”顾晞和江府尹感叹了句,看向李桑柔道。
李桑柔点头。
江善看了眼李桑柔,迎着李桑柔的目光,赶紧欠身微笑致意。
这位年青姑娘,他只见过一回,刚到鄱阳湖,去楼船拜见大帅那一回。
他们的船靠近楼船时,旁边一条船上,甲板上支着大锅,这位姑娘正对着大锅炖肉调味儿,那锅肉那香味儿,让他满嘴的口水差点儿当场掉下来。
原本,他当时紧张得很,要不是这香味儿,他注意不到这位姑娘。
当时他就挺纳闷的,这位是谁,敢在大帅的楼船边上这么炖肉做饭。
后来,聆听了大帅教导之后,出来时,他真问了一句,送他们出来的那个小厮一脸笑,说那是大帅的朋友。
大帅的朋友!
李桑柔跟着顾晞,穿过月洞门,进了府衙后宅,几个兵卒抬着梁文的棺椁,跟在后面。
府衙后宅,梁家女眷和下人已经都集中在正院,正屋廊下的扶手椅上,端坐着一位面容冷峻的中年妇人。
中年妇人身边,左边站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右边站着位十一二岁的小娘子,搂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
顾晞进了二门,侧身让到一边,如意忙示意兵卒将棺椁抬进去,放到院子正中。
兵卒垂手退下,顾晞看着脸色苍白的中年妇人,指着棺椁示意道:“梁府尊求仁得仁,我全了他的心愿,棺椁还没钉上,你们要想重新殓收装裹,我叫人进来帮忙。”
“你是谁?”中年妇人两只手紧紧抓着椅子扶手,直视着顾晞问道。
“大齐主帅,睿亲王世子,顾晞。”顾晞背着手,看着妇人,淡然答道。
“能得大帅亲自送回,是先夫的荣幸。”妇人抓着椅子扶手的手微微松开,片刻,站起来,走到棺椁旁边,回头示意几个婆子,“打开,我再看一眼。”
如意急忙示意几个亲卫。
亲卫上前,推开棺盖。
中年妇人两只手扶着棺椁,仔仔细细的看着仰面躺在棺椁中的梁文。
片刻,探身进去,伸出手,轻柔的抚着梁文的面颊,手指停在那只被弩箭透过的眼睛上,片刻,缩回手,抽出帕子,将梁文眼睛旁边的血渍擦干净,手指在和眼珠齐平,坚硬冰冷的弩箭尾上按了按,直起身,看着顾晞问道:“是你的箭?”
“是我。”李桑柔冲中年妇人欠了欠身。
“这具棺椁太小,一会儿,烦您换具大的。”中年妇人看了眼李桑柔,回头再看向棺椁里的梁文。
“姜太太,不要冲动,您要三思,您还有幼子幼女。”顾晞急忙道。
“您能全了先夫的心愿,想来,也能全了我等的心愿。”姜太太语调淡然,转过身,招手叫一儿两女,“你们过来。”
“姜太太,心愿是自己的!
“梁府尊有梁府尊的心愿,你有你的心愿,孩子们已经大了,他们也有他们的心愿。
“你请别人尊重你的心愿,那也请你尊重别人的心愿,你的孩子,不是你,要让他们自己作主。”李桑柔一步上前,拦在三个孩子和姜太太中间。
“过来。”姜太太仿佛没看到李桑柔,只柔声招呼三个孩子。
“姜太太,南北之争,无关其它,不过是顾家和杨家两姓之间,争这个天下而已。
“梁府尊之死,也不过是死于士为知己者死,不是什么大义大节,姜太太这样,实在不必,也不过是个愚倔愚忠!”顾晞皱眉劝道。
“我和先夫相伴相知近二十年,他死了,我不独活,不是为了什么大义大节。”
“既然你是为了你们夫妻的情份,那这事无关孩子们。”李桑柔打断姜太太的话。
“我们的儿女,自有他们的气节。”姜太太没看李桑柔,抽出袖管里的匕首,扔了刀鞘,随手扎进胸膛,再拔出来,将匕首递向大儿子,“一点儿也不疼。”
“你们的父母夫妻情深,这和你们无关!对父母也不要盲从!”李桑柔看着伸手接匕首的大儿子,厉声道。
大儿子紧紧抿着嘴,用力握着匕首,抖着手捅进胸膛,却没能拔出来,看着两个妹妹,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挺疼的。”
李桑柔上前一步,一手一个搂住两个女孩儿,“哥哥说疼,他不让你们跟着他,你们两个要好好活着,父母兄长身后之事,得有人料理,年年的祭祀,得有人料理!”
李桑柔面前,慢慢萎顿在地的大儿子看着两个妹妹,缓缓点了下头。
“您可有什么心愿?”顾晞曲一膝半蹲半跪在姜太太面前,轻声问道。
“把我们送回绍兴吧,这池州,不值得。”姜太太声调微弱,却淡然依旧。
“好!您放心。”顾晞立刻答应。
姜太太嗯了一声,目不转睛的看着大儿子,慢慢闭上了眼。
顾晞缓缓站起来,看着靠着棺椁,已经没有了气息的姜太太,和姜太太旁边,萎顿成一团的梁家长子,片刻,低低吩咐道:“去挑两幅上好的棺椁,以侯爵之礼装殓,先送到江都城,找间寺庙暂存,等请下旌表之后,再送他们回绍兴。”
“你先走吧。”李桑柔搂着两个呆呆木木的女孩子,迎着顾晞的目光,叹了口气。
顾晞转身出去,孟彦清进来,蹲在二门里,看着院子里的血泊,和忙着收敛的诸人,再看向两个木木呆呆的女孩子,以及搂着她们的李桑柔,慢慢的,长长的叹了口气。
第262章 两章合一
子时前后,李桑柔回到船上,也没洗漱,直接就睡下了,寅初前后,大军船队就撑离池州,启程往前。
天亮的时候,李桑柔爬起来,推开船舱窗户,看着缓缓往后移动的江岸,一头扎回床上,接着睡。
一觉睡到巳末午初,李桑柔才爬起来,慢腾腾沐浴洗漱。
出来船舱,大常正蹲在船舱门口刮一条大鱼的鱼肉,看到李桑柔出来,指着已经刮了半盆的鱼肉,笑道:“黑马和窜条摸了几条十几斤的大乌青,刮两条做鱼丸,对了,如意过来两三趟了,说世子说,你要是醒了,请你过去说话。”
“多放点儿姜汁。”李桑柔蹲下,看了看那盆鱼肉泥,“做好了送一盆过去,这会儿了。”
大常嗯了一声,这会儿了,老大过去,肯定就得留在世子那边吃饭了。
顾晞正和前锋曹将军说话,李桑柔绕到后舱茶水间,要了杯茶,慢慢喝了半杯,如意进来,请李桑柔往前舱进去。
顾晞看起来很高兴,“铜陵很顺利,一攻而溃,几乎没什么伤亡,当真是兵败如山倒。
“你昨天子时前后才回来的?现在睡好了?”
顾晞一边说,一边仔细看着李桑柔的气色。
“嗯,挺好。”李桑柔坐到顾晞旁边的扶手椅上,接过如意捧上的茶,微笑欠身谢了句。
“那两个小妮子,没什么事儿吧?”顾晞看着李桑柔问道。
“还好,有那样的父母,那两个妮儿,自然要比常人强不少,”李桑柔叹了口气。
“我让人打听过了,姜家和梁家,都是绍兴旺族,姜家倒是更胜一筹。
“梁文母亲尚在,姜氏是幼女,父母早亡,跟着兄嫂长大,说是兄嫂视姜氏如女儿一般,姜氏兄嫂皆健在。
“这两个孩子,不管是梁氏族里,还是姜氏族里,必定能好好将她们养大。
“你不必过多担心。”顾晞温声道。
“嗯。”李桑柔似是而非的嗯了一声,看着顾晞问道:“你写折子给他们请旌表了?”
“还没有,这不是急事,我想听听你的意思,之后再写折子。”顾晞笑道。
“梁文是在两军对军之时,被射杀而死,这没什么值得旌表的地方。
“姜太太自弑殉夫,殉夫一事,不值一提,只是,刀捅入胸,还能拔出来,说一句不疼,这份豪迈无惧,世所罕见。
“梁文长子梁安道,今年才十六岁,视死如归,却能怜惜两个妹妹,不强加自己所求所愿到两个妹妹身上,高洁明理,实在难得。
“若要旌表,不过是姜太太的悍然无惧,梁安道的视死如归和悲悯情怀,和梁文无关。”李桑柔声调轻缓。
“好。”顾晞答的极其干脆。
“一份旌表,给姜家吧,为了这份无畏无惧。
“另一份,给梁安道。
“还有,梁文夫妻和梁安道这一支,既然自绝子嗣,梁家若是再为梁文、梁安道一支过继承祠,那就违逆了梁文、梁安道的心愿,这一支该就此断绝。”
”好。“顾晞再次干脆答应。
“姜太太和梁安道,该在南梁史书上留下一笔,我来找人写,如实述说,不作评判,姜太太的自弑,该如何评判,留给后人吧。”李桑柔低低叹了口气。
“好。”顾晞点头,仔细看着李桑柔的脸色,委婉劝道:“梁姜两姓,都是书香大族,讲究的,就是个忠君忠夫,从一而终。
“小时候,大哥和我一起读到史书上的忠臣列传,大哥曾经感慨,为了忠君,杀父杀子杀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忠君?
“先生当时说:为君者,要心里明白,却不能说这样的话,良臣忠臣,须求于孝子慈父,遇到这样的事这样的人,宣扬旌表就够了。”顾晞看着李桑柔,低低道。
李桑柔沉默良久,叹了口气。
“别想那么多,世人束发受教,同样一句话,不同的师承,不同的父母,不同的人,不同的认知,世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想法。
“姜太太能得尝所愿,这也是一份难得,也算生死无憾,至于梁安道。”
顾晞的话顿了顿,低低叹了口气,“他也十六岁了,大人了。
“世间有多少人,就有多少想法,一人一世界,这话,还是你跟我说过的。”顾晞看着李桑柔,小意的劝慰道。
“我没什么,一件小事而已。
“晚上吃什么?
“我过来的时候,大常在刮鱼肉泥,要做鱼丸,我让他送一碗过来,你这边还有什么菜?”李桑柔提高声音,笑道。
……………………
曹将军的先锋大军取了铜陵城之后,从铜陵,沿陆路直扑宣城。
曹将军大军进逼到宣城城下之时,驻守在饶州城外的楚兴大军夜袭饶州城,乔安所率轻骑顺流直下至华亭县,从华亭登岸,一路势如破竹,直袭平江城。
大齐大军从三面直逼杭城,从上到下,土气昂扬,奋勇无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