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闲听落花
隔一天,张管事带着宫小乙一家,以及怀抱铁链子,泪水涟涟的贾文道,雇了条大船,启程赶往扬州城。
李桑柔留在豫章城,听了符婉娘和尉静明各一场讲学,正要带着大常,孟彦清,以及二十来个老云梦卫,再去杨家坪船厂,启程前一天午后,顺风派送铺送了份建乐城递过来的盒子。
李桑柔打开,拿出盒子里的卷轴,抽开,看到广顺两个字,眉梢高挑,再拿出盒底的一张细宣,细宣上几行字,是清风写的简短说明:
卷轴是皇上亲笔,贺大当家新添两处船厂,添财进喜。
李桑柔看着卷轴上的广顺俩字,十分郁闷,看了一会儿,李桑柔叹了口气,拿着卷轴,出门往府衙后宅去。
府衙后宅里,尉四太太、尉静明和符婉娘三人,正在听刘蕊试讲,听到大当家来了,几个人忙起身迎出来。
进了屋,李桑柔坐下,往后靠在椅背上,将手里的卷轴递给尉四太太,示意她看,自己端起杯茶抿着。
“这是皇上的御笔!”尉四太太抽开卷轴,扫了眼,惊讶道。
“你认识皇上的字?”李桑柔问了一句,随即失笑,尉四太太又不是她,分不出字儿好坏,也看不出文章好坏。
“不是认出了字,是这枚小印,这是皇上龙潜的时候,处理公务时,常用的小印,这个,朝廷里差不多的人都知道,不过,大当家应该不知道这枚小印。”尉四太太忙笑着解释。
“唉!”李桑柔一声长叹,看向尉静明,再一声长叹,“你那俩字儿,用不成了。”
“这话大当家的先说了,我正要讨回来呢。”尉静明笑起来。
有了皇上的御笔,自然不能再用她写的广顺俩字儿了。
“这御笔可难得的很,皇上极少替人写字儿,就没给谁写过。”瞧着李桑柔一脸的郁郁,尉静明笑道。
“这字儿……唉!”李桑柔再一声长叹。
“皇上的字儿,写得极好,是真的极好。”符婉娘瞄着李桑柔,笑道。
“不是说不好,好不好,谁敢说不好?”李桑柔再一声长叹,“不是嫌不好,好不好,我也看不出来。
“这俩字儿,我是打算钉在船头的锚桩上。
“锚桩你们知道吧,脚踩屁股坐,谁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明姐儿的字,放上去没事儿,这俩字儿,能放上去,让船工脚踩屁股坐吗?”
尉四太太呃了一声,看着李桑柔,冲她摊开手。
“唉!”符婉娘唉了一声,也摊了手。
尉静明想了一想,噗的笑起来。
“那怎么办啊?”刘蕊担忧的问道。
“能怎么办?哪儿高钉哪儿呗,钉桅杆上。”李桑柔又一声叹气。
她原本准备钉船头,钉在锚桩上,钉桅杆上,但凡显眼的地方全钉上,现在,只好挑着钉了。
“也只能这样了。”尉四太太唉了一半,笑了起来。
“多谢你,告辞了,年底见吧。”李桑柔再谢了尉静明,站起来,辞了诸人,拿起卷轴,郁闷的往外走。
“这两个字是用了拙字印的,不是没有好处,仔细想想,这好处还挺多的。”尉四太太多送了李桑柔几步,瞄着她手里的卷轴,压着声音笑道。
“我知道,多谢你。”李桑柔微微欠身,谢了尉四太太,告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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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董超带着余下的老云梦卫们,分坐了几条船,先行赶往扬州。
李桑柔带着大常、孟彦清等二十来人,赶往杨家坪。
她准备接收船厂前,算着日子,已经在晚报上印了招揽船厂各种工匠,以及船厂管事的告示,并在洪州和潭州,从顺风派送铺往外派送,以及到处张贴了不少招纳船厂管事,以及船厂工匠的告示,到这会儿,已经有不少人赶到杨家坪,等在杨家坪了。
广顺船厂原本那些管事和帐房,能用的已经没有几个了。
顺风顺水,当天半夜,船就泊进了杨家坪码头,隔天一早,李桑柔先看来应船厂管事的,接着带着应征的工匠们到船厂中,看各个工序的工匠试手艺。
一连挑了五天,挑出了两个大体能对付的管事,以及三十来个工匠。
原本船厂的管事中,坚持不写数目的十来个人,已经押进江州城,抄家退赔,本人流放千里之外了。
另外三十来个当场写了数目的,有五个少写了银子数,李桑柔让人照原数夺回分得的银子,开革出船厂。
其余二十来人,有四个把分得的银子全数缴了回来,李桑柔留下这四个人,原职照用。
其余的人,一多半袖手等着李桑柔找他们要银子,一小半主动缴出了一半银子,主动缴还一半银子的,李桑柔将缴还的一半银子赏了回去,把人开革出船厂,袖手等着的,追缴了一半银子,同样开革出船厂。
新招的两个管事,才干都很一般,她得交给他们一个比较清爽的船厂,才能在她找到真正合适的船厂管事之前,把船厂支撑下来。
挑好船厂管事,船厂内各道工序的管事,或是任命了新挑的工匠,或是从原本的工匠中挑一个升了管事,之后,李桑柔又革了船厂不少旧规矩,重新定了新规矩。
比如船厂的学徒,不再由师父们自己挑自己选自己说了算,而是由船厂每年统一招收年纪相当的少年,有些工序,过于劳力,或是其它不便,只宜男子,男女皆可的,皆不限男女。
这些学徒招收进来,考察考绩,皆有定规,师父带出的徒弟如何,也有考察。
李桑柔粗粗定了些规矩,看着运行了大半个月,离开杨家坪,启程赶往扬州。
第279章 杨家子
原南梁江州城守将杨文的独生儿子杨栋梁,一身粗布衣裳,脚上的布鞋,前面已经顶破了一个大洞,头发蓬乱,面容黑瘦,形容憔悴,扶着拄着拐杖的伍信,慢慢走在通往扬州的驿路上。
杨栋梁和伍信两人,面容衣着,看起来和路上急步而行的贩夫走卒们没有任何分别,却没有贩夫走卒的那份健步如飞、生机勃勃。
拄着拐杖,脚步有点儿瘸的伍信,是杨文的心腹护卫,武功高强,一直忠心耿耿。
江州城失陷的那天夜里,杨栋梁是在睡梦中,被伍信从床上直接拖起来,还没清醒过来,就被喷了一头一脸的鲜血,惊恐万状的杨栋梁,被伍信揪着,仓惶逃出守将府,逃出江州城,逃出了生天。
那一夜,好像格个漆黑,半丝光也没有,伍信背着他,一路杀出来,鲜血一次又一次的喷了他一头一脸。
天明时分,他们总算逃出了江州城,躲在城外的荒山上,就着山泉水,洗干净浑身的污血。
天色大亮时,杨栋梁亲眼看着父亲杨文的尸首被高高吊起来,在高高的城楼上来回飘荡。
杨栋梁亲眼看着父亲杨文被吊上城楼,亲眼看着南梁的大旗落下,亲眼看着北齐的皇旗,和那位大帅的帅旗,一起升起来。
从那天起,伍信就护着他,一路逃亡。
他们先是到了杨家坪,伍信叫出杨干,让杨栋梁先藏在旁边,杨干干脆直接的拒绝了伍信要船要人的要求,给了伍信一只五两的银锞子。
伍信觉得杨干这样,有点儿信不过他,躲在旁边看着听着的杨栋梁,更觉得杨干不可信,他从前就不喜欢他!
那个时候,北齐辖下的陆路水路,到处都有人举着杨栋梁的画像四下寻找,他们必须小心再小心。
伍信带着杨栋梁,不敢搭车搭船,也不敢走大路,只敢挑着荒无人烟的小道,或是昼伏夜行,一路上苍苍惶惶,如惊弓之鸟,奔往豫章城。
等他们赶到豫章城时,豫章城的城头上,早就高高飘起了大齐皇旗。
两人没敢进豫章城,在城外窝了七八天,某一天,总算运道好了些,搭上了一条船,过到湖那边,可刚刚过了湖,杨栋梁就病倒了。
好在伍信照料的极其用心,又一趟趟的请了大夫,杨栋梁病了半个月,好了之后,又精心调养了一个来月,两个人才又重新启程,沿着江南岸,一路往东。
过铜陵县时,杨栋梁已经黑瘦的对着画像也认不出来了。
这一路上,也没再见过有官兵搜找杨栋梁,城里城外张贴的告示里,也没有了杨栋梁的画像,杨栋梁稍稍放宽了心,和伍信两人,开始和寻常贩夫走卒一样,白天赶路,夜里投店。
可杨栋梁那一场病,早就把杨干给的那五两银子病光了,两个人不再担心被搜捕之前,就开始受困于金钱。
一路上,伍信带着杨栋梁,卖过艺,伍信的功夫相当不错,可就是功夫太好了,卖艺就极其不好看,根本卖不到钱。
伍信就只好一路走,一路打短工,找到了活儿,就干上十天半个月,攒点儿钱再往前走。
到铜陵县时,他们听说长沙城已经丢了,江都城也丢了,铜陵县城的城墙上头,飘的也是大齐皇旗。
在江都城时,伍信往码头上找活儿,听到了孟夫人的信儿,说有人在扬州城看到过一回,好像是她,也是姓孟。
伍信和杨栋梁说了这个隐隐约约的信儿,问杨栋梁是不是过江往扬州看看,杨栋梁立刻摇头。
他不想去找孟夫人,他一直都不喜欢孟夫人,他和他阿爹一样厌恶孟夫人,阿爹说孟夫人恶心,他也这么觉得。
而且,他觉得,孟夫人也不喜欢他。
他的家虽然没了,可他的族还在,他们杨氏,是润州郡望,整个杨家依旧在那儿,等他们回到润州,一切就都好了,一切,就能和从前一样了。
他要去润州,回家,他不找孟夫人。
哪怕杨栋梁已经落难,看来也没什么翻身的机会了,可伍信依旧忠心耿耿,杨栋梁说什么就是什么,杨栋梁说不去扬州,不找孟夫人,要去润州,伍信立刻垂头服从。
伍信已经挣了些路费,当天,他们就启程赶往润州城。
江都城离润州不远,从江都城往润州一路,又都是已经归入大齐版图的地方,伍信和杨栋梁一路上顺顺当当,没几天就进了润州城。
看着城门上润州两个字,杨栋梁长长松了口气,脚步轻松,笑容绽放。
千辛万苦之后,他总算回到家了。
杨栋梁长到这么大,一共回过两回润州,都是坐在车里,在护卫随从,丫头婆子的拱卫侍候之下,两回都是在他还很小的时候,他当时连怎么进的城都不知道,这一回,自然也不知道杨家的宅子在哪里。
伍信找人打听了,带着杨栋梁,很快就找到了杨家大宅,也就是杨老太爷的居处。
门房听杨栋梁报名说是杨将军的儿子,一脸稀奇的通传进去,片刻,一个管事飞奔出来。
杨栋梁认识飞奔而出的管事,这是跟在杨老太爷身边,极得杨老太爷倚重的人。
这么些年,杨老太爷每年都在到他们家住上一两个月,他对杨老太爷,和杨老太爷身边的人,都极熟悉。
管事一脸干笑的迎着杨栋梁的招呼,离了十来步,就急急招手示意杨栋梁和伍信进去。
管事带着杨栋梁和伍信,没去杨老太爷居住正院,进了二门之后,就绕到最西边,沿着条曲折小路,一路往后,径直进了后园一角的一处偏僻小院。
小院不大,不知道是做什么用的,四四方方的院子正中,有一口深井。
杨老太爷站在正屋门口,背着手,阴沉着脸,看着跟在管事后面进来的杨栋梁和伍信。
杨栋梁看到杨老太爷,顿时,满腔的委屈喷涌而出,一声翁翁之后,眼泪下来了。
他这位翁翁虽然不是他的亲翁翁,却比亲翁翁更疼爱他,翁翁常说,他是翁翁的命根子,翁翁疼他疼的命都可以不要。
杨老太爷队沉着脸,看着冲他扑过来的杨栋梁,背着手,一动没动。
杨栋梁扑到一半,觉出了不对。
呆了呆,杨栋梁突然醒悟过来,急忙笑道:“翁翁,你没认出来我是吧?是我啊!梁哥儿!你不认得我了?翁翁你再看看,我就是黑了点儿,瘦了点儿。
“我和伍叔一路过来,苦极了,我又病了一场,你真认不出我了?翁翁你再看看。
“你看看,我是梁哥儿啊!”
杨老太爷沉着脸,看着杨栋梁,还是没说话。
“翁翁?”杨栋梁心里涌起股说不清的不安,再往前两步,“翁翁,是我,栋梁啊!我没死,是伍叔护着我逃出来的,阿爹死了,他们把阿爹挂到了城头上,我的伍叔,九死一生,总算回来了。
“翁翁,是我,是栋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