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有青木
赵乐莹斜了他一眼,转身回屋更衣去了。
半个时辰后,三人便乘着不起眼的小马车出门去了。
同以前带阿瑞出门一样,侍卫们在暗处守着,马车上只有车夫,三人的装扮也简朴许多,乍一看只是家境尚好的普通百姓,不会太引人注意。
阿瑞一出门便玩疯了,一手牵着赵乐莹一手牵着裴绎之,兴冲冲地在集市上跑来跑去,没多会儿赵乐莹和裴绎之便出了一身的汗,手上腰里都是阿瑞买的东西。
眼看着已经拿不下了,阿瑞又看上了一柄木剑,裴绎之头疼道:“殿下,你当真不管管吗?”
“要管你管,我是舍不得。”赵乐莹许久没见儿子,此刻只想做一个慈母。
裴绎之无言片刻,刚准备黑了脸教训人,阿瑞便踮起脚尖递给他一块山楂糕:“阿爹,这个好吃,给阿爹吃。”
裴绎之:“……”今日他也只想做个慈父。
他与赵乐莹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清晰的无奈。
为了防止阿瑞将整个集市买空,二人只带他逛了不到半个时辰,便诓着他去游湖了。
往东湖去的路上经过林家,赵乐莹掀开车帘看了一眼,只见昔日辉煌无比门庭若市的庄园此刻大门紧闭,门上牌匾也歪了,欲掉不掉地悬在半空,随时有摔裂的风险,门前的地也许久没扫了,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枯叶和灰尘,行人经过时总是匆匆捂住口鼻,也不知是嫌弃满地灰尘,还是嫌弃这登高跌重的林府晦气。
“再过几日,林家人便要离京了。”裴绎之说。
赵乐莹眼眸微动:“去江南富饶之地,不算苛待他们。”
“是不算苛待,可也注定他们此生翻身无望,傅砚山这招确实狠,既堵了他们所有退路,都叫人人都夸他仁政。”裴绎之眼底闪过一丝笑意。越是富庶的地方,官府盯得越紧,倒不如去些荒凉之地,还能指望一雪前耻。
赵乐莹听着裴绎之的评价,难得没有说话。
“前些日子林家几百口都被放出来了,林树和几个幕僚受伤严重,幕僚一出天牢便断了气,林树倒是命大,修养一阵子后倒也脱离了危险,”裴绎之说着叹了声气,“当初傅砚山抓他们时的阵势,明摆着没打算让他们活着出来,如今却突然放出来,我想应该是你说服了他吧?”
赵乐莹没有回答,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林点星呢?”
“林家无事后,他便回府了,他不是贪生怕死的性子,我猜是那日宫变林树察觉不对,便着人将他绑起来带走了,如今瞧着没事了才叫他回来。”裴绎之不急不缓道。
赵乐莹微微颔首:“没事便好。”
马车经过一片泥泞的路,一时有些不稳,裴绎之将正在吃糕点的阿瑞抱进怀中,任由他将糕点渣拭在自己袖子上:“殿下,这些日子外头什么流言都有,连府中也是人心惶惶了。”
“我看出来了。”赵乐莹想起方才那些下人们哭丧一样,一时间有些无奈。
裴绎之似乎和她想到了同一件事,笑了笑后又开始聊正事:“如今该杀的杀、该罚的罚,一切也该安定下来了,殿下打算何时将阿瑞身份昭告天下?”
“我与傅砚山商议过,打算再过几日,朝堂彻底稳了之后。”赵乐莹回答。
裴绎之蹙眉:“其实昭告阿瑞身份,更有利于朝堂稳定。至少那些老臣,会为了阿瑞一心效忠。”
赵乐莹倒没想过这些,此刻听他一说便陷入了沉默。
许久,她微微颔首:“待我见到他,再同他说吧。”
“阿娘要说什么?”阿瑞把糕点咽了下去。
裴绎之失笑:“吃你的糕点吧。”
阿瑞撇撇嘴,察觉到他的敷衍后报复似的在他身上擦了擦手。
三人很快到了东湖,下了马车后,便没有再聊公事了,而是专心陪着阿瑞。
孩童的精力是无限的,半晌午的时候出门,一直到天色彻底晚了才说想回家,裴绎之和赵乐莹跟着他东跑西跑一整日,都已经累得够呛,闻言当即答应了。
然而离家里还有两条街的时候,他又开始闹了,非要下去走着,不肯坐马车回去。赵乐莹无奈,只好叫马车先回去,自己和裴绎之一起陪着他往家走。
阿瑞还是如早上一样,一只手牵着赵乐莹,一只手牵着裴绎之,尽管脸上已尽是疲态,也不舍得放开。
赵乐莹知道,他这是许久没见自己,心里不安了,于是耐心地陪着他。许久,阿瑞的情绪好了些,朝裴绎之伸手:“阿爹背背。”
裴绎之叹了声气,将阿瑞背了起来。赵乐莹知道他已经累到了极限,便从后面托住阿瑞的小屁股,好叫他轻松些。
三个人慢吞吞地走在安静的街道上,月光将身影拉得很长,裴绎之不知说了什么,引得赵乐莹笑得眉眼弯弯。
傅砚山坐在马车里,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皇上,请殿下过来吗?”宫人看着表情阴晴不定的傅砚山,心里懊悔怎么偏偏看到了这样一幕,早知道今日就让旁人跟着皇上来了。
也是不凑巧,皇上难得有兴致亲自来接殿下回宫,结果就看到了人家一家三口亲热甜蜜的样子,再想想平日在宫里皇上对殿下如何尽心,他都替殿下心惊。
……皇上要如何,冲出去杀了驸马爷,还是直接下旨灭了他们全家,又或者直接将殿下强行带回宫去?
宫人正忐忑地走神时,傅砚山突然开口:“回吧。”
宫人愣了愣,脑子一时没转过弯来:“……不是接殿下吗?”
说罢,他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好在傅砚山也没在意,只是垂着眼眸淡淡开口:“回宫。”
“……是。”
深夜里,马车悄悄掉头离开,带走一地清冷的月光。
赵乐莹不知傅砚山来过,只是有气无力地陪着裴绎之一起走,快走到家门口时,远远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她愣了一下,不由得停下脚步。
对方也感知到她来了,静了静后抬头看向她。
四目相对的瞬间,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静止了。
裴绎之顿了顿,主动打破沉默:“我先回去。”
说罢,便带着阿瑞回府了。
偌大的府门前,就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林点星沉默一瞬,还是走到了她面前:“那日之后,我被父亲的人囚在府中暗室……你还好吗?”
“嗯。”赵乐莹微微颔首。这才小半个月未见,他同先前竟是完全不同了,脸颊凹陷了许多,下巴上一层青色的胡茬,整个人都憔悴了,哪还有当初意气风发少年郎的模样。
听到她的回答,林点星苦涩一笑:“最近京都到处都是流言,说你被傅砚山囚在宫中折磨,说你时日无多,我虽知道你与他……并非百姓以为的那样,可还是忍不住担心,毕竟如今做了皇帝的是他,不是阿瑞。”
“待时机成熟,他会传位给阿瑞。”赵乐莹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于是直接解释。
林点星也不知信了没有,盯着她看了半晌后讪讪:“你如今很好,我便也放心了。”
然后又不知该说些什么了。
赵乐莹静站许久,叹了声气:“点星,以你我的关系,有什么话直说就是。”
不过一句寻常对话,他的眼眶却湿润了,对着赵乐莹径直跪下:“林家几百口如今能活下来,我知一切皆是你的功劳,林点星在此谢过。”
说着话,便直接叩首。
赵乐莹当即扶住他,沉着脸教训:“胡闹什么。”
“殿下……”林点星哽咽,眼底尽是挣扎。
赵乐莹耐心等着,许久他终于艰难开口:“……殿下可否好人做到底,救救宁茵?”
赵乐莹微怔:“宁茵?”
“李成交了兵权之后,李家人也都被放出来了,可宁茵却迟迟没有回来,姑母如今已经病入膏肓,她就这一个女儿,我只想在她死前,让她再见一见宁茵,”林点星一字一句都极为艰难,每说一句,便知道自己和赵乐莹的关系便远一分,可如今林家一夕之间垮台,他再无旁人能依靠。
“我知道……不论是姑母还是宁茵,都曾对殿下不好,可她们是我的家人,姑母待我如亲生,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说不下去了。
赵乐莹静了许久,轻轻叹了声气:“知道了,你且宽心,此事我来处理便好。”
“殿下……”他红了眼圈。
赵乐莹温柔地扬唇:“不必歉意,你与我之间若真要较真,还是我欠你的多些,你看我可曾感到亏欠?”
林点星肩膀轻颤,极力克制泪意。
赵乐莹将他从地上扶起来,亲自为他擦了擦膝盖上的灰尘:“你当初去漠北,是为了我挣功劳,可我一直晓得,你并不喜欢官场争斗,如今林家举族搬迁,你也可以趁机远离,做个肆意快活的纨绔也好,只懂镇边收关的小将也罢,一切随心就是。”
林点星喉结颤了一下,定定地看着她。
赵乐莹将他膝上最后一点灰尘擦去,含着笑看向他:“回去吧,好好歇息好好吃饭,待我将宁茵送还时,若是看到你还如今日这般狼狈,我可是要生气的。”
“……好。”
赵乐莹又宽慰了他几句,待他情绪好一些后才送他离开。
林点星走后,她坐在屋里想了许久,到底还是觉得时间不等人,便直接坐上马车去宫里了。
两刻钟后,宫人通传赵乐莹来了。
傅砚山眼眸微动,立刻亲自去迎,当在园子里看到她时,脚步不由得慢了些。
赵乐莹一抬头,便看到他出现在面前,不由得笑了笑:“怎么亲自来了?”
“怎么不等明日再回?”傅砚山同时开口。
赵乐莹顿了顿:“我现下来,是有一事要同你说。”
原来是有事才来的。傅砚山垂下眼眸:“何事。”
“宁茵呢,你将她送到哪去了?”她开口询问。
傅砚山蹙了蹙眉头,眼神微微冷了下来:“林家的人去找你了?是林点星?”
“人还活着吧?”赵乐莹又问。
傅砚山别开脸不语。
赵乐莹无奈:“我今日很累,不想同你耗着,你若不说我便亲自去找了。”
你为什么累,同裴绎之去了何处,可还开心吗?傅砚山回头看向她,静了静后道:“我没伤她。”
他虽厌恶宁茵,可也知宁茵是赵家血脉,与她是同一个祖父。
赵乐莹松了口气:“如今她在何处。”
“天牢。”
“那我现在去接她。”赵乐莹说着转身便要走。
傅砚山立刻拉住她:“明日,我叫人直接送去李家就是。”
“我这会儿回府,顺路接出来也是一样。”赵乐莹道。
傅砚山蹙了蹙眉,态度愈发坚定:“明日吧,此等小事何须劳烦你。”
赵乐莹顿了顿,突然眯起长眸:“傅砚山,她怎么了?”
“……没什么大碍,只是天牢阴湿,有许多老鼠和臭虫。”傅砚山垂眸。
赵乐莹顿时一阵恶寒:“你想逼疯她不成?”
“她当初也想逼疯你。”傅砚山语气平静,丝毫不见愧色。
赵乐莹愣了一下,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四年前广寒山那次,一时间有些无语:“……傅砚山,身为一个男人,能不能不要这般记仇。”
傅砚山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