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山有青木
那人愣了愣:“卓荦长公主?我听说她与当今圣上有旧情宿怨,圣上自登基后便时常将她抓进宫中折磨,日子过得是凄惨得紧,怎么还有功夫来寻欢作乐?”
“公子都是从哪听说的?如今京都谁人不知,这些都是大错特错的谣言,当今圣上同她有旧情不假,宿怨却是没有的,长公主殿下呀,那是他心尖儿上的人,一向是说一不二,他就是折磨谁,也不敢折磨殿下呀。”姑娘笑出了声。
那人不大相信:“这便离谱了,皇上是九五之尊,怎会对一个女子如此情根深种,更何况这女子还负过他,更是嫁作他人妇了,你莫要因为我才初来京都,便随意糊弄我了。”
“冤枉呀公子,您若不信,大可以往那儿看。”姑娘攀附上他的胳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提示。
那人顺着她的示意看过去,只见醉风楼大门旁隐蔽处,一道高大的身影静站在那儿,因为一身黑衣,他先前并未发现:“他是?”
“那位呀,便是你口中的九五之尊,”姑娘噙着笑道,“如今正给喝花酒的殿下守门呐。”
那人:“……”
醉风楼内,大堂中一片静谧,只有四楼最大的厢房里隐隐传出的琴声。
厢房中,赵乐莹倚在软榻上,慵懒地闭着眼睛假寐。熟悉的琴师低眉顺眼,安分地抚琴,即便美色在前,也不敢动心半分。
一曲罢了,丫鬟进门,对着软榻恭敬行了一礼:“殿下。”
“走了吗?”赵乐莹缓缓睁开眼睛,眼眸波光流转。
她那日送走裴绎之后,说是要回来找她的风筝,可都快到皇宫了,她又临时改变了主意——
他先放手的,自然要他主动求和,她才不多此一举。
这般想着,她又叫车夫调头离开,将阿瑞托给乳娘之后,自己便来了醉风楼。她来的第二天,傅砚山便知道了裴绎之离开的事,当时便来醉风楼寻她了,只是她避而不见,也不准他进来,他便日日夜夜在外头守着,如今已经守了三日了。
此刻她问丫鬟的,便是傅砚山走了没。
丫鬟低着头:“回殿下的话,还没走。”
“你没同他说,本宫叫他滚回宫里去?”赵乐莹扬眉。
丫鬟顿时苦了脸:“殿、殿下,您饶了奴婢吧,奴婢哪敢说这些。”当年皇上还是砚侍卫时,她都不敢说硬话去赶,更别说如今了。
赵乐莹想了想,也确实太难为丫鬟了,于是微微颔首:“那便不管他了。”
“不管吗?”丫鬟小心翼翼,“殿下……皇上都在门外守了三日了,不上朝不理事,朝臣们都诸多不满,若再这样下去……”
“才三天而已,大沣亡不了国。”赵乐莹淡淡打断。
丫鬟嘴角臭了抽,心道这种话也就她家殿下敢说了。
她叹了声气,想了想后又劝:“可是殿下,皇上整日站在外头,水都没喝一口,身子怕是会熬坏的。”
这一句倒是戳中了赵乐莹,她眼眸微动,想了片刻后道:“他若还不肯走,就叫他进来,随便找间客房给他,一应寝具皆换新的,他虽活得粗糙,偏偏喜洁又挑剔,旁人用过的东西,他怕是不肯用的。”
一直安静抚琴的乐师,忍不住轻笑一声,意识到自己失态后忙正了正神色。
赵乐莹扫了他一眼,待丫鬟离开后才问:“你笑什么?”
“殿下恕罪,”乐师忙起身行礼,“小的只是忽然想起了几年前第一次见殿下时的场景。”
赵乐莹疑惑地看着他,显然没想起来。
乐师只得提醒:“那日殿下也在醉风楼留了很久,皇上……当时还是侍卫,守在楼下不肯离开,您也是这般吩咐丫鬟,为他准备寝具的。”
“是么,年纪大了,记不真切了。”赵乐莹根据他的言语隐约想起,那是她第一次睡了傅砚山之后的事,嘴上说着记不得了,眼底却闪过点点笑意。
少年时一点小事,也能叫她塌了天一般,连他的面都不敢见了,那时的她哪会想到,自己日后不仅会继续睡他,还会睡上个无数次。
乐师小心地看她一眼,一时也有些怅然:“不过转瞬之间,便已经快四年了。”
赵乐莹回神,抬眸看向他:“你倒是没怎么变。”
“……还是变了的,小的前两年娶了妻,也有了孩子,”乐师有些不好意思,“成家之后本来怕他们会因我名声受损,不打算在醉风楼做了,可在别处抚琴月钱太少,实在养活不了妻儿,便折中了一下,每月只来醉风楼四天,也是小的命好,这个月第一次来,便能为殿下抚琴。”
年轻时心气高,总想攀高枝,如今娶妻生子,反而落到了实处,只想踏踏实实地养活一家子。
“你这般思虑,也是对的,你琴艺不错,可以收几个学生,学费也够你平日开销了。”赵乐莹盘下这里之后,便不再做那些下三滥的勾当,相较一般的酒楼更清雅,不过到底是在烟花之地开着,他整日来这里,确实会影响妻儿名声。
乐师闻言苦笑一声:“小的身份低贱,有头有脸的人家不会聘小的,若收寻常百姓家孩子,便不能上门去教,而是要置办铺子买琴,花费太多,小的有心无力。”
“确实是个问题。”赵乐莹微微颔首。
“……小的这些事实在不值一提,还是不要再污殿下的耳了,”乐师看她一眼,又飞速低下头,“殿下,当年第一次见您,小的便因为说错了话,惹得您不高兴了,可如今再见您,小的有些话还是想说。”
赵乐莹失笑:“但说无妨。”
“就是皇上……”乐师咽了下口水,讪讪开口,“虽不知他如何得罪殿下了,可他如今放下九五之尊的架子,整日守在醉风楼外,想来是爱惨了殿下,殿下对他,也不像无情,如今有情人难得,何不各退一步,也省得浪费了大好的时光。”
赵乐莹垂着眼眸不语,手指随意搭在腰胯上轻轻点着。
乐师急忙跪下:“是、是小的说错了什么吗?”
“你没说错,下去吧。”赵乐莹淡淡道。
乐师心里一紧,赶紧低着头出去了。
他走出很远,才懊恼地打了一下自己的脸,暗骂自己就是不长记性,殿下明明不喜旁人对她说三道四,他还次次触她的霉头。
……这下好了,老鸨本就不满他一月只来四次,早就动了辞了他的心思,他这回是彻底干不成了吧?乐师叹息一声,愁眉苦脸地正要离开,突然被人叫住。
“公子请留步。”
乐师回头,认出她是方才的丫鬟,急忙行了一礼问:“可是殿下有事找小的?”莫非是要惩罚他?
“没有,公子不必紧张,”丫鬟笑着说完,往他手中塞了一个荷包,“这是殿下给你的。”
乐师愣了愣,打开之后看到几锭银子,顿时愣住了。
“殿下说了,租个铺子一年也没有多少花费,只是学子们要用的琴须得买好的,不能糊弄了,免得自幼听着不准的音儿,将来不好纠正。”
乐师蓦地红了眼眶,胡乱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后,便朝着厢房方向郑重跪下,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才离开。
厢房之中,赵乐莹若有所思地看着手中杯盏,许久之后突然让人叫老鸨过来。
老鸨到时十分忐忑,看见她低眉顺眼地问:“殿下,可是有事吩咐老奴?”如今殿下不仅是殿下,还是她的老板,是当今圣上的心尖尖,她只恨不得双手捧着,半点差错都不敢有。
赵乐莹扫了她一眼:“听说楼里近日收了几个不错的苗子?”
“……是呀,都是些十七八的少年郎,模样俊腰板紧,生龙活虎简直没得挑。”虽然已不干当初的勾当,但老鸨夸人的话还是习惯性地从下三路开始。
赵乐莹勾起唇角:“那便挑一个最生龙活虎的送来,本宫倒要瞧瞧你说的可有虚言。”
“当然……什么?”老鸨惊愕,“您要、要人?”
“不行?”赵乐莹扬眉。
当然不行了!皇上可还在外面等着呢,她就是有十颗脑袋,也不敢往殿下房中塞人啊!老鸨吓得直接跪下:“殿下哟,您还是饶了老奴吧,老奴还想多活几年呐!”
“放心,他不敢对你如何,”赵乐莹慵懒起身,“去吧,叫人烧些热水来,再叫个俊俏郎君,伺候本宫沐浴。”
老鸨都吓傻了,见她没有商量的余地,最后只能苦着脸离开。
她一走,赵乐莹忍不住笑了一声。
热水很快送了进来,灌满了水的木桶散着虚无的白烟,赵乐莹褪下衣衫,弓着脚踏进水中。当热腾腾的水没过肩膀,她舒服得轻哼一声,闭着眼睛养神。
许久,房门发出吱呀一声,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地坐在水中,直到一只布满薄茧的手覆上她圆润的肩头,她才淡淡开口:“年轻郎君的手这般糙吗?”
身后之人不语,只是俯身从后面将她抱住,两只袖子被水浸湿也没有后退。他的鼻息就在耳边轻拂,一时间比热水还热。
抱了一会儿后,他的手便往水中去了。赵乐莹一把攥住他的手,轻嗤一声开口:“我似乎没叫你来。”
“是我自己要来的,”傅砚山低眉顺眼,“我来伺候殿下。”
“我可不敢劳驾当今圣上,还是换旁人来吧。”赵乐莹不肯回头看他。
傅砚山吻了吻她的耳垂:“没有旁人,只有我,不论是现在还是将来,都只有我。”
“本宫心里没你,又谈何现在将来。”
“有我,殿下心里只有我,”傅砚山声音闷闷的,“是我蠢,不懂殿下真心,还妄想将你推给别人。”
当听说赵乐莹亲自送裴绎之离京时,他才知道自己小看了赵乐莹,也小看了裴绎之,才知道自己这些日子的痛苦、纠结,都不过是一场天大的荒唐。
“殿下,砚奴知错了。”他声音有些沙哑。
赵乐莹眼眸微动:“错哪了?”
“不该自以为是,觉得这天底下只有我一人才有不变的真心,不该不信殿下,害得殿下伤心。”他认真道歉。
赵乐莹冷嗤一声,没有接话。
身后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半晌一个木盒出现在眼前:“……殿下。”
赵乐莹不主动去接:“这是什么?”
“你打开看。”傅砚山坚持。
两个人僵持片刻后,赵乐莹到底还是接了过去,打开盒子后便看到一支断掉的珠钗,和一张帕子。她眼眸微动,蓦地想起当初第一次察觉他的心意时,便是因为在他枕头下发现了珠钗——
“老奴先前见过他偷藏丫鬟的珠钗,就在他枕头下面!”
老管家的话隐约在耳边回荡,她的唇角浮起一点弧度,许久才强行回神,接着看向那张手帕:“这是什么?”
说着话,她拿起来嗅了嗅,有一股木盒上所带的气味,还有一点说不出的味道,像是……治跌打损伤的药油味?
“那时从广寒山回来,殿下院中有蝉鸣扰人,我去抓蝉时扭伤了腰,”傅砚山说完静了静,“是殿下为我擦药按摩。”
“同这张手帕有什么相干?”赵乐莹愈发疑惑。
傅砚山看她一眼:“这手帕……是殿下擦手的东西。”
赵乐莹愣了一下,总算是想起来了,当时她擦完指尖药油,便丢给他去扔,谁知他又留了下来。
断成两截的珠钗是她扔了的,染了药油的手帕也是她丢掉的,他竟收了这么多年。赵乐莹好气又好笑,心里酸得厉害:“……怎么什么都要捡,当自己是捡垃圾的了?”
“殿下给的,不是垃圾”傅砚山说着,宽大的手到底躲开赵乐莹的阻拦沉入水中。
水面咕嘟咕嘟冒出几个细小的气泡,赵乐莹脸上染了一层红,眼神也不如先前凌厉。她深吸一口气,克制住情动后抓紧他的胳膊:“傅砚山,若再有下次,我便真的不要你了。”
“不会有下次,”傅砚山的吻落在她的后颈上,“即便将来殿下真的变心,我也不会再拱手相让,殿下这辈子都只能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
浴桶中的水猛地高出一截,热水哗啦啦地溢了一地,桶中只剩下一半的水,却依然因为激烈晃动而溢出。
窗外月色皎洁,公平地撒向每一处,偌大的京都城总算是静了下来,就连最热闹的四喜胡同里,也都陆陆续续关上了门,生怕惊扰了每个梦中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