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洪晚情有些遗憾,她们也不能真的喊傅霆州大名,只好上前,端端正正给傅霆州行万福:“小女给镇远侯请安。”
一连串侯府千金一起行礼,但无论衣着还是仪态,洪晚情都是其中最显眼的。傅霆州却并没有注意她,只是避开她们行礼,毫无波澜回了半礼。
他一眼都没有看她,洪晚情不免失望,但她注意到傅霆州也没有看其他庶妹。洪晚情瞬间释怀,傅霆州端方守礼,对着这么多年轻女子都不乱瞟,可见是个不看重颜色的。如此佳婿,更有何求?
虽然是大家一起行礼,但众人的视线都放在傅霆州和洪晚情身上。洪晚情脸上难掩娇羞,傅霆州笔直站在一边,面容始终平静,倒看不出什么心绪。永平侯夫人告诉自己未婚夫妻都是这样,傅霆州如此冷淡,正说明他无意于女色,以后女儿嫁过去不用受妾室的气,这是好事。
永平侯夫人这样想着,仿佛已经看到了未来的景象。她脸上笑容越发深,热情地招呼大家去前面看灯。
傅霆州本以为应付一下面子情就能离开,没想到队伍一散开,众人就若有若无挡着他的路,将他和洪晚情往一起推。傅霆州暗暗皱眉,然而这还没完,洪晚情不知道被什么人撞了一下,倒向他这个方向。傅霆州只能沉着脸,将洪晚情扶住。
洪晚情红着脸站好,低低道谢:“多谢镇远侯。”
傅霆州个子高,站在人群中高出一大截,完全不影响视线。他眯着眼睛看向陈氏,心中已殊为不悦。但当着永平侯府众人,他忍耐住,说:“举手之劳,洪三小姐不必多礼。”
终于能和他说上话,洪晚情满脸娇羞,细若蚊蝇道:“还有上次。多谢镇远侯救命之恩。”
她不说还好,一说上次,傅霆州脸色就完全冷下来了。洪晚情是没事,但卿卿却失踪了。傅霆州宁愿王言卿没有推开他,他自己来受那一箭。
傅霆州漠然道:“是我连累永平侯夫人和三小姐受惊,该我赔罪才是,不敢当三小姐的谢。”
“镇远侯这话太见外了。”洪晚情低着头,再加上傅霆州身量高,她完全不知道傅霆州的表情,她还沉浸在窃喜中,说,“镇远侯,我看前面的灯不错,我们去那边看看吧。”
傅霆州并不想去,他想趁机告退,但环顾四周,陈氏和永平侯夫人已经走远了,他总不能将一个女子扔在人群里。傅霆州只好勉强耐着性子,陪她去另一边看热闹。
此刻,另一条路上,王言卿正站在摊子前挑灯。她穿着白绫对襟上袄,袖口缀遍地金缘边,外罩兔绒比甲,下面系着一条红色马面裙,底部装饰着精致的织金璎珞裙阑。各色灯光照映在她身上,交相辉映,潋滟不可方物。
陆珩站在她身后一步,陪着她挑灯。他视线似乎注视着灯摊,但是有人挤过来时,他精准回眸,清清淡淡扫向对方。来人被他的眼神吓住,讪讪离开,再不敢靠近。
几乎同时,王言卿也把灯挑好了,她回头,提着那盏琉璃灯给陆珩展示:“二哥,你看这盏灯好看吗?”
琉璃灯做成八角宫灯模样,里面的灯慢慢旋转,光线穿过五颜六色的琉璃,如在水下一样,清艳朦胧。她提着这盏灯姝丽极了,陆珩含笑点头,丝毫看不出刚才的危险模样:“灯衬卿卿,很好看。”
王言卿嗔了他一眼,唇边带笑,眼波流转,说:“那就这盏吧。”
灵犀上前付账,之后自动退回后面,一眨眼就看不到了。陆珩和王言卿依然像只有两个人来逛街一样,自在轻便。王言卿扫向人群,竟然找不到灵犀的踪迹。她有些过意不去,问:“今日难得过节,她们这样跟着,会不会太累了?”
“不会。”陆珩握住王言卿的手腕,习以为常地带着她往前走,“对她们来说,这不算什么。”
是吗?王言卿没来得及问出来,被陆珩拉走。这一条街的灯火似乎格外明亮,四周光芒璀璨,王言卿一身白绫袄裙走在其中,灿若神仙妃子,来往的人都忍不住注目。不乏有人蠢蠢欲动,然而等他们看到美人旁边的男子,都识趣地放弃了。
陆珩今日穿着常服,他也在守孝,颜色穿的很素淡,除了腰间一袭玉再无其他装饰。但常年行走锦衣卫的人,即便没有那身飞鱼服、绣春刀,无形的杀气也足以吓退宵小。
陆珩高挑白皙,今日又穿着一身素,五光十色的灯照映在陆珩身上,有种落日熔金、朝霞映雪的清艳之感。但他的这种漂亮是充满威慑感的漂亮,像雪豹白虎站在力量之巅,炫耀自己的花纹,却无人敢质疑他的凶残。
两人并肩行走在辉煌的灯盏中,不知道十里长街是画,抑或他们是画。陆珩注意到街对面有个算命摊子,他心想这么好的点眼药机会,不能错过。于是陆珩对王言卿说:“卿卿,还记得那个摊子吗?去年你就是在这里求签,对方说你会招小人,不宜议亲,果然你遇到了傅霆州。今年你不能再不当回事了,我带你去再求一签。”
王言卿其实完全没有印象,但陆珩说的有因有果、像模像样,她脑子里便模模糊糊冒出来这样一桩事,仿佛真的经历了。王言卿点头,陆珩带着王言卿走向摊子,心想以他的发作能力,什么话圆不回来,只要随便摇出来一签,他就能编成他想要的结果。
摊主一看有贵客光顾,连忙点头哈腰。王言卿暗暗扫了摊主一眼,心想看摊主的表情,不像是认识他们。但王言卿转瞬想到一年过去了,摊主见过这么多顾客,忘了也很正常。她不再深究,低头专心摇签。
啪嗒,一枚竹签掉出来了。陆珩也不着急看,他从容不迫地捡起来,笑着问:“卿卿,你求的是什么?该不会还是姻缘吧?”
“怎么会!”王言卿暗暗瞪了陆珩一眼,道,“我是替二哥求的。”
陆珩心想求签时想的都是对方,他们兄妹可真是情深。陆珩一边想着一边翻过竹签,看到了背面的字。
镜花水月本无心,莫要轻信眼前人。
陆珩唇角停住,眼中笑意一瞬间退散,他抬头,冷冰冰扫向摊主。
这个人认识他?故意在此下套?但他和王言卿是随意走过来的,他们怎么知道陆珩会经过这里?
陆珩勾心斗角经历多了,见到巧合第一反应就是阴谋。摊主本来美滋滋想着又一桩生意做成了,一抬头碰到陆珩的目光,狠狠吓了一跳,霎间连话都不会说了。
王言卿见陆珩表情不对,忙问:“二哥,怎么了?”
瞬息的功夫,陆珩已经仔细扫过摊主的手指、虎口、衣服、鞋底,种种痕迹显示此人并不会武功,车板下面也没有武器。陆珩拿过签桶看,木头普普通通,并没有机关。
那就是纯粹巧合?可是为什么会掉出如此有指向性的话,这不就是明着说他吗?
王言卿看出陆珩最先怀疑这个摊主,后来应当排除了,但陆珩脸上并没有露出轻松,反而愈发凝重。这是怎么回事?王言卿奇怪,伸手去接陆珩手里的竹签。
陆珩手微微向后躲了一下,王言卿抬眸,定定看着陆珩。陆珩心想不让她看更可疑,只好冲她安抚地笑了笑,说:“这签不准,你不要信。”
王言卿默默看着他:“可是,你刚才说我去年在这里求了签,很准,今年不能再不当回事。”
陆珩窝火,他万万没想到拱火拱到自己身上了。这支签的意思太直白了,陆珩想扯都没法扯。
他只能看着王言卿接过竹签,垂下眼眸,仔细看上面的话。陆珩一直盯着王言卿的眼睛,她眼睫动了动,很快读完了。
陆珩的心也紧绷起来,她会因此起疑吗?按理不至于,她身边有那么多人,未必一下就能联想到他。
陆珩脑中飞速思量,而王言卿已经放下竹签。她心想二哥真是在锦衣卫待久了,自己不喜欢的签就说不准,对他有利的签就立刻发散。他还说她无法区分破案和生活,依她看,二哥才叫生活完全被公务侵占了。
王言卿正想着该怎么和二哥说,这时候人群中隐隐约约传来一声“卿卿”。
她下意识回头。
重重灯火外,傅霆州陪着洪晚情来这边看灯,洪晚情翻来覆去挑灯,他等得无聊,随处四看,无意扫到一个柔美清丽的剪影。傅霆州鬼使神差,失神喊道:“卿卿?”
他以为他又认错了,而这时,那个女子听到动静,应声回头。傅霆州看到她的脸,一瞬间如遭雷击。
卿卿!
第37章 幻觉
除夕那天,陆珩戳破傅霆州的侥幸心理,告诉他王言卿可能自己走了。傅霆州不愿信也不想信,然而,他知道,陆珩说的在理。
他一晚没睡,站在他和卿卿长大的屋子里,麻木地想着她离开他了。她舍弃了他们十年的情谊,不告而别,只因为他动了娶其他女人的念头。她连一句争吵都没有,转身就走。
如此狠心,如此决绝。
他痛苦了一夜,但是第二日天一亮,他便派了人出京,寻找王言卿。
她可能去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隐居,也可能回家乡大同府。傅霆州着重搜查大同,她狠得下心放弃他们十年感情,傅霆州却不允。当初是她主动来到他身边的,这是傅霆州二十年来,收到过的最合心意的礼物,她凭什么说走就走?
在边关寻找一个人并不容易,去大同府的人还没有回来,但是,傅霆州却先行一步在京城,看到了言笑晏晏的卿卿。
傅霆州愣怔当场,世界一切都从他身边远去,他的眼睛里只有街对岸那个女子。她穿着一身白绫红裙,手里提着一盏琉璃灯,盈盈立于灯下,宛如洛神姮娥。她比原来清减了些,脸上笑容却变多了,眼神温柔明亮,从容不迫,远比在镇远侯府时放松得多。
她离开傅家后,竟然活的更开心了?傅霆州被这个认知狠狠刺痛,是他的错,他不该对侯府的风言风语视而不见,不该怕麻烦便放任陈氏阴阳怪气,不该理所应当享受着卿卿的忍让。只要卿卿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整顿侯府,加倍对她好。
傅霆州想要上前和王言卿解释,可是这时街上走来一伙舞龙的人,扎着红色绸带的青壮男子们舞动着两条长龙,飞腾跳跃,翻江倒海,配合着激越的锣鼓声,霎间压过了街上其他声音。傅霆州被舞龙拦住,他想要换另一个方向,但舞龙引来了许多观众,百姓们围着队伍不断叫好,堵住了整条路。
洪晚情挤过人群,不顾礼数拽住傅霆州的衣袖,说:“镇远侯,怎么突然来了这么多人,我好害怕。”
洪晚情毕竟是永平侯府的小姐,傅霆州不能抛开她自己离开,只能暂且退到一个安静的角落。等舞龙队伍走开后,傅霆州立刻往街对面走去,然而,方才那个位置空空如也,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不远处舞龙的锣鼓声一阵比一阵响亮,十里长灯,人潮汹涌,傅霆州站在逆流中,一瞬间生出恍惚。刚才是真的吗?他是不是产生了幻觉?
洪晚情有些不安,她来回看着人群,说:“镇远侯,这里人太多了,我不想待在这里了,我们回去吧。”
傅霆州指着脚下的位置,问洪晚情:“刚才,你看到这里的人了吗?”
洪晚情飞快咬了咬下唇,最后露出一副茫然懵懂的模样,问:“什么人?刚才不是只有舞龙吗?”
傅霆州眉头皱得更紧,莫非,真的是他幻觉?
洪晚情悄悄觑着傅霆州,无声垂下眼眸。她其实看到了。大觉寺一行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洪晚情一眼就认出来,那是傅霆州的养妹,据传失踪了的王言卿。
洪晚情第一反应是失望,那么高的山崖,她摔下去竟然没死,第二反应,才是紧张。
傅霆州一晚上都心神不属,看到王言卿时,刹那脸色大变,精神振奋,眼睛里迸发出的亮光都能灼伤人。洪晚情早就知道王言卿会是她的劲敌,但现在她意识到,王言卿在傅霆州心中的位置,可能远比她想象的重要得多。
可是,王言卿身边都有其他男人了,还回来做什么呢?当时傅霆州一心盯着王言卿,没注意周围,洪晚情却看到了王言卿身后的男子。洪晚情心中不无责备地想,王言卿长了一张清冷美貌的脸,偏偏却生了副窈窕风流的身段,样样都戳在男人的命门上。她无论在哪里都会有男人喜欢,何必非要和洪晚情抢?
就这样永远消失,不好吗?
所以,洪晚情说了谎。她见傅霆州犹豫,赶紧道:“镇远侯,今日人多,你可能认错人了吧?我们走这么远,母亲和老夫人该等急了,我们快回去吧。”
洪晚情迫切地想要离开此地,生怕王言卿再回来。然而傅霆州在原地站了片刻,忽然斩钉截铁地说道:“不会。我从没见过那身衣服,怎么可能是幻觉呢?一定是她,原来她就在京城。”
傅霆州恍然大悟,他先入为主,反而犯了灯下黑的错。他以为王言卿会离开京城,走得越远越好。然而,她家里已经一个人都没有了,还回大同府做什么?她在京城住了十年,居住时间已经超过她的家乡,她留在京城,才是顺理成章。
或者,她故意离开侯府,却不离开北京,就是为了和他置气,实际上并不想真的分开?她今日盛装打扮出现在他身边,定是在提醒他。
这么一想,傅霆州越发着急,几乎一刻都不能等了。卿卿一定还在周围,他要赶快找到她,将她哄回来。今日是永平侯府和陈氏做局,他无法推脱,卿卿看到他和洪晚情走在一起,该不会误会吧?
傅霆州立即就要去找人,洪晚情看到傅霆州的表现,心里咯噔一声。她不顾矜持拉住傅霆州的衣袖,泫然欲泣道:“镇远侯,你在说什么?这里全是平民百姓,我从没来过这种地方,我们快回去吧。”
傅霆州眼睛飞快从人群上方掠过,说:“洪小姐,我的养妹很可能就在附近,我要赶紧找到她。你稍等片刻,我派人送你回去。”
“不行。”洪晚情矢口否决,说完后才意识到自己太急切了,转而换上了害怕的表情,道,“万一这些人中有刺客该怎么办?镇远侯,我怕。”
洪晚情拉着他的衣袖,无论怎么说都不松手,傅霆州也不能把她的手拽开。傅霆州再一次扫过四周,并没有看到熟悉的背影。他知道再耽误下去浪费的时间更多,只能强压住急切,说:“好,我先送你回去。”
·
王言卿隐约听到有人叫她,回头,竟然看到了傅霆州。
傅霆州死死盯着她,仿佛面前是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他脸上的意外和惊喜自然而然,不似作伪。
王言卿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心悸,身体本能仿佛在呼唤什么。他看着她为什么会露出惊喜和哀恸?他们之间只存在他单方面的死缠烂打,她都厌恶到直呼其为贼,他们两人会有这么深的感情吗?
一队舞龙从面前经过,挡住了王言卿的视线,很快看不到对面了。王言卿思绪混乱,后脑仿佛也抽痛起来。只一瞬,陆珩就扶住她的肩膀,轻缓但坚决地将她的身体转过来,盯着她的眼睛问:“卿卿,怎么了?”
王言卿皱着眉,吃痛地揉额头:“我头疼,感觉好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情。”
她遮着眼睛,没看到陆珩的眼瞳一瞬间阴沉。很快陆珩又笑起来,将她环到自己身前,带着她往前走去:“可能是环境太吵了吧。都怪二哥疏忽,忘了你还在养病,我们换一个清净的地方。”
陆珩的手放在王言卿肩膀上,半是拥抱半是强迫地带她离开。王言卿还在用手背敲头,陆珩眼中划过一丝暗芒,含笑握住她的手,说:“好了,卿卿,想不起来就不要想了。既然被你忘了,说明根本不重要,你再伤害自己,二哥可要生气了。”
王言卿手被陆珩包住,便是想抽也抽不出来。她暗暗叹了一声,放弃再想,靠在陆珩臂膀中,还没留神就被他带到一个完全不认识的地方。
陆珩发现他今天真是流年不利,他难得想制造些真实回忆,结果先在摊子上摇出来一个非常不利的签语,紧接着又遇到了傅霆州,现在王言卿还露出恢复记忆的征兆。陆珩默默磨牙,早知如此,他今日便不出门了。
但好处也不是没有,陆珩想了一会,发现傅霆州简直是送上门的替罪羊。看傅霆州的表情,他查出王言卿在陆珩身边只是时间问题了,陆珩大可利用这段时间,给王言卿灌输对傅霆州的敌意,这支签就是绝佳的切入点。
陆珩思定,不慌不忙开口道:“卿卿,今日那支签,你怎么看?”
王言卿倒不在意,说道:“一个消遣罢了。签语都模糊不明,求签者心里惦记什么,就会认为这支签在隐喻什么。至于签语如何解,全看自己心里怎么想罢了。”
她如此通透洒脱,丝毫没有女眷求神拜佛时的怯弱,倒让陆珩棘手了。他顿了顿,慢慢说:“也许,或可一信。”
王言卿回头,十分意外地看着他:“二哥?”
陆珩竟然是个相信鬼神的人?明显不是吧。
陆珩脸不红心不跳,一本正经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多防备些总不是坏事。”
王言卿的眼神越发奇怪了:“可是,你刚刚才说,这支签不准。”
陆珩心想那不是还没遇到傅霆州么。他心虚,看到“莫要轻信眼前人”,立即代了自己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