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九月流火
郭韬话没说完,看到陆珩怀里抱着人,刚才还端庄美丽的新娘子眨眼间昏迷不醒。郭韬剩下的话自动消音,不敢再挑战陆珩的耐性。
陆珩不顾自己肩膀上的伤,打横抱起王言卿,往后院走去。她头上戴着华丽冰冷的发冠,此刻无力地垂下去,露出一截纤白脖颈。
陆珩大婚,来者最低都是三品官,其中不乏许多将军、公侯。最初的混乱过去后,宾客们很快就恢复秩序,文官由人护送着离开,武将大多上过战场、立过军功,年轻如傅霆州的三下五除二撂倒刺客,年长一些的也能自保。随后陆珩很快控制场面,这场突如其来的袭击中除了陆珩和王言卿,竟然无人受伤。
真是让人哭笑不得。
发生了这种事情,婚礼只能暂停,宾客纷纷离府。郭韬在外院善后,一开始他们是被打了个措手不及,等反应过来后,锦衣卫立刻夺回主动权。郭韬做惯了这种事,即便陆珩不在他也能处理。
陆珩安心在内院陪伴王言卿。属下和同僚都对此表示理解,等避开众人耳目后,陆珩暗暗松了口气。
陆珩自己都觉得他疯了,他竟然有些感谢这伙刺客及时出现,要不然,他真的无法预料拜堂时会发生什么。如今拜堂虽然取消,但婚礼默认成了,接下来无论陆珩做什么,众人都会觉得事出有因。
侍女见陆珩一动不动坐在床前,盯着夫人入睡的脸。侍女壮着胆子上前,小心翼翼打断道:“大人,郎中已经来了。奴婢守着夫人,您先去处理下肩膀上的伤吧。”
陆珩没有行动,而是说:“先让郎中给她诊脉。”
侍女看着陆珩身后一大块血渍,为难道:“是。大人,您肩膀上的伤须尽快包扎,不然等夫人醒来也会担心的。”
陆珩眼中闪过一丝嘲讽,她会担心?但愿吧。
但陆珩还是让开位置,让郎中给王言卿把脉,等郎中收手后才去厢房处理伤势。陆珩中箭后又是指挥又是动武,箭头嵌入得越发深,郎中小心将箭头取出来,然后赶紧用烈酒冲洗伤口,等一坛酒倒空了才撒上金疮药。
郎中做这些事时,陆珩就静静坐着,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郎中艰难地将陆珩的伤口包扎好,他累出一头大汗,当事人反倒纹丝不动,面色冷淡,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郎中受伤了呢。
郎中包扎好伤口,虽然陆珩对此并不陌生,但郎中还是照例嘱咐道:“大人,伤口靠近肩胛骨,创口极深,这些天忌剧烈运动,忌大喜大怒,饮食也要以清淡滋补为主。”
陆珩习以为常点头,问:“她的伤怎么样,严重吗?”
说起这个,郎中脸色也严肃起来:“夫人撞到了后脑,虽然没有出血淤肿,但没清醒前,不好说有什么症状。”
陆珩叹气,问道:“她什么时候会醒来?”
“草民开了药,应当今天晚上会醒。”
陆珩又问了些事,示意郎中下去拿赏钱。堂堂锦衣卫都指挥同知在婚礼时被人袭击,简直是奇耻大辱,陆珩按理有很多事要做,但他总是心不在焉,属下看了以为陆珩被伤势影响,都不敢让他继续操心,赶紧请陆珩回去休息。
陆珩见自己实在进不了状态,便也放弃了,先行回府休息。精力不济时没必要硬逼自己耗时间,休养好才能事半功倍。何况,他如今的心思确实不在公务上。
他需要搞清楚王言卿今日发生了什么。
陆珩接王言卿出轿的时候就密令侍卫捉拿轿底之人了,他进入暗室,翡翠被反绑在地上,口中塞着布团,瞧见他进来十分害怕,却又强撑着。陆珩让人将她嘴里的布团取走,他拉了张椅子坐下,还算和善地问:“是傅霆州派你来的?”
翡翠拧着脖子,抿紧了嘴一言不发。陆珩今日来也不是为了问她,他心里早就有了答案。陆珩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翡翠不肯回答,陆珩自行接下去,淡然道:“看你的年纪,应当是翡翠了。”
翡翠大吃一惊,他怎么知道她的名字?陆珩依然还是那副平静随和的模样,不紧不慢说道:“你叫翡翠,正德十三年被镇远侯府买入府中,嘉靖元年分配到王言卿身边伺候。你伺候了她十年,算是镇远侯府里仅有的对她好的人。”
翡翠轻嗤了一声,不服气道:“还有老侯爷和侯爷,侯爷对姑娘最好了。”
“你真的觉得那是对她好吗?”陆珩问,“让她忍受傅家夫人小姐的轻慢,让她做妾,甚至让她去讨好他未来的正妻。你心中的她,就只配受这种待遇?”
翡翠一时语塞,用力撇过脸,不肯再回应陆珩的话。这是臭名昭著的锦衣卫头子,最擅长离间人心,姑娘和侯爷已经被他煽动得离心了,她断不能再中计。
翡翠一副死不配合的架势,陆珩也不生气,依然慢慢说道:“昨夜我派人检查过花轿,不可能遗漏,所以你应当是今天早晨迎亲队伍集合时混进来的。能同时支开八个轿夫,接应你的人多半是其中一个。他们都有家人亲戚,我一个个查,绝对有人受不住招供。傅霆州敢在我的婚礼上生事,待我禀告圣上,你觉得他会被治什么罪?”
翡翠越听脸色越差,忍不住回击道:“那是因为你欺骗姑娘,作恶在先!姑娘她本就孤身一人,她被你害的落崖,失去了记忆,醒来还要被你欺骗。你这样做,还有良心吗?”
陆珩对此无话可说,他最擅长混淆是非,当他遇到自己理亏的事情时,从来不解释,而是反守为攻。陆珩反问道:“那依你今日之见,这场婚礼,可有任何不周全之处?”
翡翠被问得怔了一下,紧紧咬唇。陆珩继续道:“如果她嫁给傅霆州,她可能穿上正红嫁衣,以正妻之礼嫁人吗?你说我没良心,那你摸着自己的良心说,傅家人对她是什么态度。没成婚前尚是如此,等婚后,她要面对太婆婆、婆婆、小姑、正妻,她余生会开心吗?”
翡翠不说话。她厌恶此人巧舌如簧,但她心里其实明白,王言卿要是留在镇远侯府,基本没可能夺回婚约,日后必然要以妾室身份度日了。陈氏原本就不喜欢王言卿,听说那位洪小姐也不是和善的性子。永平侯府小妾庶女众多,洪晚情自小见惯了母亲磋磨妾室,等她入府,该如何为难王言卿呢?
王言卿落崖后,翡翠意外发现王言卿在收拾包裹。王言卿谁都没有告诉,哪怕是相伴十年的翡翠。就算没有坠崖,王言卿也打算离开了吧。
翡翠其实能理解王言卿的做法,既然没有生在贵族家,何必上赶着受他们的气?天大地大,哪里不能活呢?
但一码归一码,王言卿想离开是一回事,陆珩害人失忆又欺骗隐瞒,是另一回事。翡翠冷冷道:“陆大人,我知道您想说什么,但是,我既然是姑娘的婢女,就该事事以姑娘为先。姑娘想离开也好,想另嫁也罢,我都支持。但是,这必须是她自己本心所愿。”
陆珩在锦衣卫审讯多年,第一次被犯人问得哑口无言。但他的目的已经达成了,陆珩起身,说:“好,既然你也是为了她好,那我们就可以达成共识。等她醒来后,我希望你真正为了她考虑,不要一昧替傅霆州说话。”
翡翠冷嗤一声,不做理会。这时候外面有人过来,灵犀停在门外,默然垂手。陆珩朝外扫了一眼,吩咐道:“给她松绑吧。毕竟是夫人曾经的婢女,你们好生招待,不得失礼。”
“是。”
陆珩走出暗室的门,灵犀自动跟上。等走远后,陆珩才问道:“怎么了?”
“夫人醒了。”
王言卿清醒的时间比陆珩预料的快些。陆珩飞快赶回后院,他进门,瞧见王言卿静静靠着床柱,盯着窗户上大红色的喜字,不知道在想什么。陆珩有一点头皮发麻,但还是端着笑意,如往常一般走向王言卿:“卿卿,你怎么样,头还疼吗?”
陆珩坐到床边,他说这句话时,脑海里已经构思出好几套方案。翡翠的说辞可以钻空子,他适当承认一部分,隐瞒一部分,应该能将她稳住。
王言卿听到声音,眼珠动了动,慢慢看向陆珩。陆珩接触到她的视线,心里咯噔一声。
但陆珩还是笑着,柔声唤道:“卿卿?”
王言卿静静看着他,终于戳破了这场持续两年、盛大梦幻、完全由谎言堆积起来的泡沫:“陆大人。”
第100章 摊牌
王言卿只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出生后就没有见过祖父,她还不能理解“死”是什么意思时,母亲就去世了。她和祖母相依为命,从祖母口中,她得知她还有一个最重要的亲人——父亲。父亲在战场,等仗打完了,父亲就会回家看她。
可是,父亲还没有回家,祖母就先行一步离开了。
七岁,其他孩子们还无拘无束在父母怀中玩耍时,她却要考虑祖母的葬礼怎么办。最终,在邻居和远房亲戚的帮助下,祖母顺利下葬,王言卿日后的归属却成为一个大问题。
幸运吝啬,不幸却总是接连而至。祖母刚刚发丧,王家的门又被敲响,这次,她听到了父亲战亡的消息。
亲戚们再无顾忌,当着她的面争夺他们家的祖产、房屋,没人把一个七岁的女童当回事。在族人们心里,七岁的孩子哪听得懂这些,故而他们争夺死人财产时,完全不曾遮掩那些丑恶扭曲的嘴脸。
王言卿第一次真正意识到,贫穷和贪婪,原来可以让人变得这么丑陋。
谁也没想到,族叔和堂婶还没有争出他们家的地归谁,京城竟然又来人了。这次,对方送来了不菲的抚恤金,并且指名道姓要将王言卿带走。
王言卿由此进入一个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世界,这里的人穿着名贵的丝绸,衣服一天一换,女子们留着长长的指甲,连洗脸都要五六个人伺候。
她一进入镇远侯府,就知道她和那几位傅家小姐不一样,哪怕傅老侯爷让她们以姐妹相称。她知道太夫人、陈氏不喜欢她——换成她自己,她也不会喜欢突然闯入自己家中,除了年轻和美貌一无是处的外姓女子。
小时候她自由野蛮地在土地里长大,哪怕家里的日子并不好过,王言卿也从没担心过自己会不如别人,做错事情后祖母会不要她。但是来到傅家后,她每时每刻都在害怕。她怕自己惹人生气,傅老侯爷不再收养她;她害怕自己做的不好,傅霆州不再需要她这个玩伴。
过了两年,她长高了也变白了,她从别人的态度中,很轻易地意识到自己长得还不错。她的处境因此变得更加艰难,她要应对挑刺的傅家小姐,也要小心来傅家做客的贵族男郎。每一次那些身份尊贵的少爷看着她露出惊艳兴味之色,王言卿都觉得害怕。
她在这些人眼中是什么呢?玩物,禁脔,可以随意处置的花瓶?
王言卿也知道,以这些少爷随便一人的家世,都足以将她关押起来,肆意施为,哪怕她死了,外界都不会有一丝水花。她如一叶浮萍置身于权势洪流之中,唯一能抓住的就是傅霆州。
她想二哥总是不一样的,二哥和她有童年情谊,又有老侯爷的面子,至少二哥愿意以正妻之礼娶她。可惜,最后她才知道,原来二哥和那些人没有不同。
在权贵眼里,一个平民的命都不算什么,遑论尊严?
王言卿在京城十年,终于意识到,她不属于这里。在她离开前,最后一次答应二哥的要求,去大觉寺见他的未婚妻。
记忆中最后的画面就是她摔入山崖,天空铅云密布,沉重压抑,一袭红色衣角缓缓停在她身前。
飞鱼服,绣春刀,这两样加在一起,任何一个大明子民都能认出来。
锦衣卫亲军都尉府。
梦境到这里停止,王言卿睁开眼,梦中的那袭红色衣角似乎还浮现在眼前,渐渐和大红的床帐融为一体。王言卿回头,看到了大片大片的红色。
头上沉重的发冠卸掉了,但她还穿着嫁衣。王言卿低头,看着身上绣工精细的华裳,不久前的期待、忐忑荡然无存。王言卿靠着床柱,失魂般望着窗上喜字。
可笑她根据别人的表情识别谎言,却一直被身边人欺骗。王言卿脑中不断闪过她失忆后发生的事情,她刚醒来时,侍女对她的态度疏离戒备,陆珩坐在屏风外喝茶,得知她失忆后,他们的态度才变了。
对了,陆珩中途出去了一下,回来后便说他是她的哥哥。她当时太需要安全感了,所以忽略了很多异样之处。包括后期,她坚信他就是她的二哥,所以不断给他找理由,将一切破绽都合理化。
所谓兄妹,所谓真情,所谓青梅竹马非卿不娶,都是笑话。
王言卿出神中,陆珩回来了。他还是那样温柔从容、不疾不徐,仿佛一个负责的哥哥来探望生病的妹妹。他仍然叫她卿卿,熟稔地询问病情,直到最后一刻,他想的依然是稳住她,而不是告诉她真相。
王言卿想,她可真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至死都被他们握在手中,像提线木偶一样表演。
陆珩听到王言卿叫他陆大人,眉心不受控地跳了跳。他知道这回彻底完了,她恢复记忆了。
陆珩立刻将刚才的计划全盘推翻,奉行少说少错、不说不错。他改变策略,一句话不提从前的事,温声嘱咐道:“卿卿,郎中说你伤到了头,要是养的不好可能会留下后遗症。你先躺下,安心养病。”
王言卿黑瞳清澈,眼中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陆珩被这样的眼神看得心慌,哪怕他在朝堂上被围攻时,都没有这种失控的感觉。
王言卿一天没吃东西,脸色苍白到漠然,慢慢开口道:“我何德何能,怎么配在陆大人的府邸里养病?”
她当然认得出来,这是陆珩的院子。之前他以婚后要一起住为由,将新房设在他的院落,并且把王言卿的日常用具搬过来了。
陆珩听着她的语气心惊胆战,他佯装镇定地笑着,说:“夫妻一体,哪分什么你我?你怎么说起这种话了。”
夫妻?王言卿听到这种字眼,只觉得讽刺。她极淡地笑了笑,说:“陆大人想娶的是自小养在您身边,知根知底、百依百顺的养妹,民女恐怕不配。”
陆珩放弃了,他觉得他再强撑下去就要重新恢复孤寡状态了。陆珩能屈能伸,立马低头道歉:“对不起,我并非有意骗你,我本来打算慢慢告诉你真相的。”
王言卿唇边露出讽刺,问:“何时?”
陆珩喉咙滑动,语气有些干涩:“成婚后。”
王言卿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陆珩手指无声握紧,心中涌上股苦意。
他说的是真话,但她不再相信他了。他确实打算等完婚后,循序渐进、一点点告诉她真相。无论如何,不会是今日这种冒失刺激的方式。
王言卿回头望去,举目皆是红彤彤的颜色。王言卿心中越发难受,她垂下眸子,本来想自嘲地笑笑,可是她发现她连假笑都做不出来:“陆大人若想报复二哥,直接将那日书房的事情做到底就是了。何必舍下这么大本钱,委屈您陪我做戏?”
陆珩一听坏了,她可能完全误会他的举动了。陆珩都顾不上生气她喊傅霆州“二哥”,用力握住她的手,沉声道:“卿卿,不是你想的那样。看着我,你听我说。”
王言卿只觉得被他触碰的那个地方像火一样烧起来,她用力挣扎,陆珩知道这种关头不是谈礼让的时候,他要是放手,这个疙瘩就永远解不开了。他坐到床沿,从后面抱住她,强行箍住她挣扎的手臂:“卿卿,我承认最开始存了利用你的心,但后面我渐渐动了真心。那些话是真的,想娶你也是真的。”
王言卿无论怎么用力地摆不脱他的手臂,王言卿咬着牙,恨声道:“放手!”
陆珩没有放,反而更加紧地抱住她:“我那日埋伏本是为了傅霆州,害你落崖纯属意外。抱歉害你失忆,但我敢发誓,我对你的感情无一丝掺假。这两年来真情假意,你难道分不清吗?”
挣扎快速消耗掉王言卿所剩无几的体力,她身体的动作停下,眼中却大滴大滴落下泪,无声悲痛地哭。
陆珩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感觉到一滴泪砸在他手上。陆珩手像被烫到,他手指忍耐地握紧,指节绷得发白,唯有更用力地拥紧她,脸靠在她鬓畔,低声道:“对不起。”
陆珩知道他这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他骗了她两年,如今,哪怕他说真话,她也不愿意相信他了。
王言卿的眼泪控制不住地涌出来,她哭了许久,陆珩就一直抱着她,低低在她耳边说抱歉。王言卿哭过一次后,情绪渐渐稳定下来,她依然坚定地推开陆珩的手。陆珩感觉到她身体不再颤动,哪怕再不愿意,也只能顺从她的意思放手。
陆珩坐回床边圆凳,和她面对面相对。陆珩看到王言卿发红的眼睛,心疼却又不敢帮她拭泪,小心翼翼问:“卿卿,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现在好受点了吗?”
王言卿刚哭过,眼中盈满水泽,在屋内像会发光一般,明亮逼人。王言卿冷冰冰说:“我一介平民,父母双亡,身无长物,不敢高攀陆大人。我不配都指挥同知夫人之位,反正也没拜堂,这桩婚事,还是算了吧。”
陆珩听到她说婚事作废,火气直窜脑门,但又硬生生压制住。宣泄情绪除了把事情搞砸外没有任何用处,他要解决问题,不能被情绪把控。陆珩深吸一口气,调整好情绪后,再次用镇定冷静的语气对她说:“谁说礼没成?今日因刺客打扰才被迫中断仪式,但在外人眼里,这场婚礼已经成了。今日来宾俱是世族高官、权贵公侯,如果婚礼作废,我的面子往哪儿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