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赏饭罚饿
商音兴致缺缺地应了一声, “哦,陆大人啊。”
末了又突然道,“你供职于翰林院, 那和小方大人, 应是同僚了?”
没想到她会主动与自己交谈, 陆无询登时来了精神, 忙笑说, “小方大人月前就调职去了都察院, 时任左副都御史,在东宫手底下办事。我岂敢与他称同僚呢。”
原来方灵均已经高升了。
她内心复杂地感慨了一声,正提裙要走,那翰林见要错失良机,当下想也没想就伸手拦住去路,脱口而出:“诶等等——”
没等公主狐疑,陆无询眼珠子一转飞快指着旁边,“啊,您看那是什么?”
商音同一干侍婢皆匪夷所思地回头。
背后是长公主府邸郁郁葱葱的花木。
只听他大呼小叫:“想不到公主府上也会种罂粟啊。”
重华殿下一副无奈的神情,一边叹气一边给这位受惊的翰林解释,“那是‘丽春’,虽与罂粟有七分相似,但开花后却截然不同。再说,永平城内也是不让种罂粟的……”
嗯?
商音言罢,就感觉这场面好生熟悉。
“竟是如此……”
陆无询松了口气,心有余悸地抚了抚胸口,“早闻殿下对花木颇有研究,今日一见果真是闻名不如见面。卑职佩服。”
商音:“还好……”
他紧接着上前两步,忽而触景伤怀似地开始掉书袋,“唉,这丽春花又名‘虞美人’,相传昔年项王四面楚歌之际,唯有宠妾虞姬陪伴在侧,虞姬为追随项王拔剑自刎,其鲜血滋养后开的花朵,便以此为名……”
话音未落,他大袖子里哆嗦了半晌终于“不小心”掉出来一本书册。
陆翰林大惊失色:“哎!呀!”
但见上头几个正楷写着“春亭旧事”四个字,陆无询故作慌张地捡起,做贼心虚似的揣进袖中,满眼的“含羞带怯”。
商音:“……”
这帮人演戏的功夫,是不是都师出同门,一脉相承的不忍直视。
等进了花厅女眷之处,云瑾谨慎地回顾来处,确定无人跟随,才小声提醒她:“殿下。”
“陆家是梁皇后妹妹的婆家,这个陆无询是她外甥。”
她鼻中一声冷哼,“我说呢,无事献殷勤。”
“怕是当初宇文姝告诉她的吧……此人倒是阴魂不散,都嫁去那么远了,还能给我找麻烦。”
商音稍一思索就明白,“梁雯雪这是见我没了夫家,想趁机加塞一个,不是监视就是控制……梦做得倒挺美。”
她不及其父手段高明,脑子里能想出来的全是美人计,一看便知道是出自谁手。
云瑾提醒她:“那殿下可得当心些,来者不善。”
花厅入口处分左右两条岔路,中间被莲池隔开。
左侧皆为女眷,右侧则是各家受邀的公子少爷们。
商音正和云瑾说着话,抬眸恰巧望见对面同样往里走的方灵均。自上回春水茶坊一别,就再没有面对面交谈过,连偶遇也少。
当然,商音倒曾在滂沱夏雨里遥遥注视过他许久,但小方大人自己应该是不知情的。
不过很奇怪,两人目光堪堪交汇,他竟在那头温润而和善地率先冲她含笑示意。
公主略有怔愣,忙也报以回礼。
“大公主这日子生得妙,刚过炎夏,又不会太冷。前不久还热得吃不下饭,现在气候正合适,吃什么都香。”
“是呀,冷饮吃得,热食也吃得,更赶上蟹膏肥的时候,可不是好日子吗?”
周遭的年轻贵女居多,开宴后不一会儿就叽叽喳喳聊开了,没了长辈拘束,笑得那叫一个花枝乱颤。
商音前两个月不思饮食,要么烦心事多,要么闷热难耐,此时此刻见那大闸蟹摆上桌,竟真有些饿了。
今日反正不是她的主场,话题不在自己身上,正好能安安静静地吃顿饭。
今秋拿小剪子细细地替她剥螃蟹,只片刻光景,一盘汆西葫芦鳇鱼丝就快见了底。
云瑾难得看她胃口不错,心里也高兴,“殿下尝尝这道炙烤鹿肉吧,上好的野鹿,鲜极了。”
右手边坐的是皇太子妃,脾气出了名的和顺,见状笑着示意云姑姑:“妹妹既喜欢鳇鱼丝,我的也一并端去好了,横竖我不爱吃河鲜。”
商音虽在宫里怼天怼地,对太子却十分恭敬,毕竟是未来要继承大统的人,这点考量她还是有的。
先说了句“那怎么使得”,继而乖巧地同她致谢,撒娇道,“我这些个皇嫂里,就属大嫂对我最好了,太子哥哥真有福气。”
皇太子妃果然十分腼腆,“又胡说,你总共才几个皇嫂呀?”
“有几个也不耽误您是最好的那个啊。”
这头奉承得尚热闹,彼时对岸的酒宴上乍然一阵起哄声。
——“来得如此迟,你不罚一盅可说不过去了!”
——“一盅哪儿够,要三盅才有诚意嘛!”
小径深处,年轻的将军信步而至,眉宇间隐有歉意,笑容客气且浅淡。
“我在京营你们又不是不知道,本就离得远,若有事耽搁,赶不及过来不是很正常么。”
一帮少爷们嚷嚷着“不听不听”。
——“罚酒,该罚!”
眼看酒盅递到跟前了,他尽管无奈可也不扭捏,只好道:“行,我喝。喝就是。”
剥蟹壳的今秋留意到隔壁的动静,手肘轻轻把她家公主一捅,小声说:“殿下……”
“嗯,什么?”
后者原吃得正开心,一脸懵懂地嚼着鱼丝,顺她所指之处望去。
只这么一望。
商音刚浮起的那一点轻松之色渐次收敛凝固,连咀嚼的动作似乎都慢下几拍,愈发像在没滋没味地磨后槽牙。
周遭的女眷们陆续发现了这场好戏,各自你碰碰我,我碰碰你,挑着眉相视使眼神。
隋策被塞了壶酒,在靠近莲池的地方撩袍坐下,唇角还挂着应酬的笑,便听得人丛中几个不大不小的声音。
“诶,那不是重华公主吗?”
“没想到她也来了。”
“有意思,你说她这是不是故意的,好让人下不来台?”
“小点儿声……”
他酒碗堪堪递到嘴边,闻言视线微妙地一转,侧头瞥向一池之隔的那头。
事前没想到商音会出现,因此隋策的神情初时并未带太多敌意,眼睑不经意抬起的时候,长睫下的黑瞳里是有些许微光的。
他在莲池这处意外而专注地迎上公主殿下那张不甚自在的脸,顿了大概半瞬——只有半瞬,很快便轻蔑地收回了目光,仰首饮尽酒水。
几位相熟的朝官怕冷了场子,赶紧岔开话题:“来来来,好些年没同文睿聚一聚了,我敬你,我敬你。”
“可不是么,从前你总忙,今日宣平侯做东,等会儿行令、捶丸、投壶,玩遍了才许你走。”
他眉眼间瞧不出有什么异样,依旧不冷不热地笑道:“好啊。”
耳畔听不清宴席上的女人们在窃窃私语着什么。
反正肯定不是好话,商音心头不满,看谁都不顺眼。
隋策虽然没事儿人一样推杯换盏去了,她却不肯服输,一双杏目杀伤力极强地仍盯着对方,倘若眼眸能化作实质,隋某人应该已经投胎数百回了。
偏他一切自若,偶尔谈笑时余光刮过来,还耀武扬威地把投壶投中的签子捏成一把又唰啦放下,很是不可一世。
在气氛浓厚之际,众人都未曾发现,长公主及宣平侯偷偷离了席,在花厅外碰头。
宇文泠只觉自己这寿宴肃杀非常,遍地飞刀子,压低嗓音与之抱怨:“不是说好的只请一个吗?”
“是啊!”宣平侯也是不解,“我去请的隋大将军,吩咐了下人不请四公主的。”
宇文泠跟着道:“是啊,我去请的商音,没叫人喊隋将军。”
宣平侯:“……”
宇文泠:“……”
太子妃是唯恐商音尴尬,上一道菜便劝她多吃点,一个劲儿地找话说。
也正是在此时,左侧传来一声阴阳怪气的嗤笑,那态度简直鄙夷到了极致,“和离就和离呗,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事,这也值得讨论一番么?一个个,我看是闲的。”
商音这才朝旁睇去一眼。
坐着的是信王家的长女宜伦郡主,刚满十五,听说脾气出了名的嚣张,多少人私底下称呼她为重华公主第二,平时避讳得很。
商音没搭理她,郡主反而自己说得兴起:“我们什么身份?那可是皇家的子孙。王爷世子们尚能娶门第高贵的女子,我们却只是下嫁,这本便不公。现在既是下嫁,挑一挑自己的夫婿有什么不对?”
她语气高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都是皇家的,夫婿不满意,换了寻个更好的不是理所应当吗?”
说完似乎还颇视商音为知己的样子,冲她坚定地一点头,“重华殿下,我是支持你的。想离就离,离得对!”
商音:“……”
呵呵呵。
实在是不知道应该说什么,于是礼貌性地敷衍了两声。
然而宜伦郡主却愈发替她愤愤不平,“你不要他,自有他不好的地方。而这些男人却是心机深重,总不能一别两宽,各生欢喜,更去背后传你的是非,把你的名声搞臭了,他们落得个清白无辜,成了什么……好夫婿的人选。”
对方冷哼,“真叫我恶心。”
小丫头还没嫁人,满脑子愤世嫉俗,性格看着比自己还偏激。商音本不打算和她一般见识,奈何这姑娘不依不饶,径直从桌案出来走到她桌边,眸中透着搅风搅雨的算计,“重华殿下,我替你出这口气吧?”
“咱们可不能白白让那些臭男人诋毁,得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商音闻之一怔,双眸便有点躲闪,嘴上还是感激,“多谢……不过不用麻烦了,我不在乎。”
“怎么不用,人都骑到你头上来了,你不还击吗?”宜伦郡主不禁诧异,感觉这重华公主好似和传闻中不太一样,“趁现下京城有身份的王公贵族都在,杀杀他的威风,叫他知道咱们的厉害。”
商音头都大了,语气无奈地说:“真的不必……”
“作甚么对他如此心软。”
郡主皱眉不满,怀疑地打量起她,“您不会是,下不了狠手……还喜欢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