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怀璧 第36章

作者:木沐梓 标签: 强强 江湖恩怨 近水楼台 古代言情

第55章 第四晚·老(三)

  卫家的船从苏州出发开到通州, 短短几天之内,接连遇见了几波追兵。

  一晚上打斗,船上众人筋疲力尽, 早上太阳高照时,许多人还躺在屋里休息。卫灵竹经过船舱时听船上两个弟子在角落里抱怨, 其中一个说:“来前知道这趟不容易, 没想到会苦成这样, 不如不来。”

  另一个安慰道:“富贵险中求, 多少人想来五姑娘的船上,别的不说, 这趟回去, 五姑娘必定不会亏待了我们。”

  “我知道五姑娘仗义, 但是……”那后面的话没说完, 船舱传来开门声,有什么人从里头冲出来, 趴在栏杆上吐了起来,拐角那头的人听见动静, 谈话声便中断了。

  卫灵竹走上前替趴在栏杆上的女子拍了拍背。天气已经快要入冬,对方披着一件厚厚的袄子, 掩住了瘦弱的身形。大约是生平第一次坐船, 这一路上吃了不少苦,眼见着一张苍白的脸越发消瘦。

  等她好了一些, 这才抬头注意到身旁的人是谁。女子有些局促地拢了拢身上的外袍, 撇开了脸。卫灵竹从怀里取出些干粮给她:“我听说你早上起来还没吃过东西, 就给你带了点吃的过来。”

  白衣女子怔了好一会儿, 小声道了句谢, 那声音有些微微发颤, 叫人听得心软。她吐完好受不少,于是又转身准备回船舱里去,临走前,卫灵竹又叫住了她:“只要在这条船上,就是我的人,我答应送你们去南边,必然不会出尔反尔。”

  女子脚步一顿,同她深深福了个身,悄无声息地又回到了屋里。

  头顶有人轻笑一声:“五姑娘对谁都心软,如何对我就是这样一副铁石心肠?”

  卫灵竹抬头一看,便瞧见二层的栏杆上趴着一个人影,也不知已经在那儿站了多久。女子瞥他一眼,转身就要离开,却见他一翻身从二楼跳了下来,转眼就落在她跟前:“我是来跟五姑娘辞行的。”

  他说完这话,眼前的人果然有了些反应。女子微微一怔:“还没到松江府。”

  闻朔口气轻松:“此地离松江府也不远,我和师妹商量过了,这一路上五姑娘已经帮了我们许多,如今还给你和船上的兄弟添了不少麻烦,不如早些下船,免得叫你们为难。”

  这道别来得突然,卫灵竹像是没想到分别的日子来得这么快,一时竟不知要说什么,又听他说:“不过走前,还有一件事情有劳五姑娘帮忙。等到了通州,我和师妹、海兄弟一块下船,白姑娘不会武功,跟着我们反倒危险,能不能叫她依旧留在这艘船上,等甩开追兵,五姑娘送她下船,无论去哪儿都好,想必天下之大,深水帮的人要想找她也不容易。”

  卫灵竹道:“她杀了深水帮帮主,就算你们下船,那群追兵也不会轻易放过她。”

  闻朔听了却轻笑一声:“此事不必担心,那群人不是冲着她来的。”

  不是冲着她,又是冲着谁?卫灵竹想起那晚潜入船上的黑衣人说的话,他问的并非是“那个女人”而是“姓闻的”,难不成那群人的目标是闻朔?

  可惜不等她问个清楚,男子已挥挥手,转身离开了甲板。

  之后在船上的几天,不知是否是因为分别已在眼前,闻朔如同忽然间转了性。他不再一天到晚的想法子往她跟前凑,甚至还像有意躲她。

  卫灵竹说不清心里的想法,她原本以为她该松一口气的,但是并没有。

  船到通州的前一天晚上,外头热热闹闹的,甲板上传来推杯换盏的饮酒声,卫灵竹知道那是他们在为闻朔践行,有人跑来问她要不要跟着一块去喝两杯,卫灵竹迟疑了片刻,到底还是去了。

  船头的甲板上堆着好几个酒坛子,一船的人果然都在,见她来了,几个船上的弟子使着坏,推推搡搡地起哄要她和闻朔干上一杯。

  卫灵竹不接话,到底还是闻朔干脆,他从船头的箱子上跳下来,从边上拿过一个酒碗递给她:“我敬五姑娘。”

  卫灵竹接过碗,同他碰了一下,正准备将酒喝了。没想到闻朔却按着她的手不放,一双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问:“五姑娘不同我说些什么?”

  “说什么?”卫灵竹问道。

  闻朔翘着唇角回答她:“随便什么,五姑娘说的我都爱听。”

  卫灵竹于是沉默片刻,终于说:“这一路上多谢你,下船之后,一切小心。”

  她说完,对面的人却不满意,微微皱起眉头,没等她回过神,就从她手里将那碗酒抢了过来,仰头便自己喝了,又替她斟了一碗:“五姑娘的心意我领了,还有什么?”

  卫灵竹不明白他的意思,顿了一顿,才又说:“祝你往后天高海阔,一帆风顺。”

  她说完,面前的男子一言不发的又将第二碗酒自己干了。酒水顺着喉管滑落,打湿了他的衣领。卫灵竹沉默不语地看着他又倒了第三碗,一双眼睛依旧灼灼地看着自己:“再来!”

  身旁的其他人终于察觉到了气氛的诡异,渐渐安静了下来,噤若寒蝉地望着站在人群中的那两个人,就连坐在一旁女子都忍不住担心地看着一反常态的师兄欲言又止。

  卫灵竹没有伸手去接那第三碗酒,她迎着男子的目光,片刻之后才问:“你想听我说什么?”

  闻朔微微一愣,他看着眼前一身红衣的女子,这夜里,她像是裹着一团火,却又像是一块冰,她清清楚楚地问他“你想听我说什么?”,闻朔也问自己,你想听她说什么?

  卫灵竹见他目光渐渐黯淡下去,终于从他手上接过了那碗酒,斟酌片刻之后才说:“将来有缘再见,你要是愿意,我会再请你上我的船。”

  这一回,男子没有再拦她。卫灵竹将那碗酒仰头喝了下去。酒是最烈的酒,流进胃里,烧心灼肺的疼。她喝得急了些,不由得咳嗽起来,闻朔没想到她酒量这样不好,上前半步像是想替她拍拍背,但卫灵竹已经放下了碗,她两颊泛起红霞,眼眶里有盈盈水光,不知是叫酒水呛得还是因为什么,神情冷清倔强一如往常,像是半点不肯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模样。

  于是闻朔伸出去的手就这样停在了半空,卫灵竹将手里的碗还给他,见他没什么再要说的,又转身回到了船舱。

  第二天早上卫灵竹醒时头疼欲裂,她酒量不好,昨晚空着肚子喝了一碗烈酒,烧得她一晚上没睡好,早上从床上起身才发现船已到了通州。

  她推开门见船上静悄悄的,外头放着一碗醒酒汤。

  王伯从她屋外经过,见她怔怔站在门后,笑呵呵地同她招呼道:“小姐醒了,我去叫人给你准备点吃的?”

  卫灵竹点点头,又开口叫住了他,想问这醒酒汤是谁给她准备的,但话到嘴边又迟疑了,最后慢吞吞地问:“其他人呢?”

  “闻郎君他们提前下了船,船上兄弟几个送了送他们,这会儿都还歇着呢。”

  卫灵竹一愣:“怎么提前走了?”

  王伯叹了口气道:“渡口那儿有人认出他了,闻郎君不想给船上添麻烦,便提前下船走了。”

  卫灵竹听了没说什么,只看着手里的醒酒汤出了会儿神,又进了屋里。

  船在通州停了一上午,卫灵竹带人去集市补充物资,中午一群人进了一家饭馆吃饭。刚坐下就听身后一张桌子旁几个人正议论:“听说今天早上天不亮就有一群人骑马出城,这是出了什么事?”

  “闹了半晚上了,白羽门、星驰派……好大的排场,全朝着东边云落崖的方向去了。”

  “这我也听说了,好像是一男一女,也不知干了什么,能引来这么多人。”

  卫家船帮里的几个弟子听见了,面面相觑,疑心他们说的是不是就是昨晚下船的闻朔他们,还没反应过来,坐在桌边的女子已经没了影,几人匆忙追出去,却见她抢了饭馆外系在树旁的一匹马,就朝城外跑去。

  卫灵竹骑着马一路赶到云落崖,远远就看见山下守着不少人。见她风尘仆仆地赶来,警惕地上前拦住了她:“白羽门做事,无关人等,绕道而行!”

  卫灵竹满脸煞气:“让开,这山路是你们开的不成?”

  那几个年轻弟子见她这反应,暗中交换了一个眼神,其中有人上前一步:“你也是那姓闻的同伙?”

  卫灵竹听他们说到“姓闻的”,心中一沉,这一路上她还存着几分侥幸,或许山上的不是闻朔……她一手抽出身旁的佩剑,目色沉沉:“让开,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云落崖上山风猎猎,男子站在崖边,朝脚下看了一眼,山崖下江水湍急,叫人望而生畏。卞海站在一旁:“闻大哥,我们当真要跳下去?”

  闻朔老神在在:“置之死地,方能后生,事到如今,你还有别的法子?”

  卞海听了咬牙道:“好,那我们什么时候跳?”

  “不急,等人来了。没人瞧见你我跳下去,那这崖跳得还有什么意思。”他留意着四周的动静,不慌不忙道,“我师妹已在下面准备了小船,到时候等所有人亲眼瞧见你我跳下去之后,想必深水帮那群人也不会再追着你不放了。”

  “我听你的。”卞海有些动情,“闻大哥,这一路多亏有你,我卞海承你大恩,往后当牛做马也一定报答你。你接着去哪儿,我们什么时候还能遇见?”

  闻朔却笑了笑,可是笑意寂寥:“我要回师门去了,有生之年应当再不会来中原。不过我救你可不是要你报答,往后好好活着,不比什么都强?”

  卞海听他这样说,忙问:“你师门在哪儿?为什么就没有相见的机会了?”

  闻朔还来不及回答,目光忽然落在了远处的山脚下。已是黄昏,西边烧起了火一般的云霞,山脚下一群白衣弟子中间,有个红衣身影持剑冲上了山。卞海也注意到了远处的动静,不由得一愣:“那……那不是卫姑娘吗?她怎么来了?”

  身旁的人没有作声,闻朔比他还要惊讶,他看着山脚下的情形,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对方的神色,但他看得见那人挥剑拼杀的模样。十几个人围着她,都挡不住她上山的脚步,一群人拿着剑,好几个倒了下去,她还站着,咬着牙往山上冲。

  闻朔想起昨晚在甲板上,她端着酒盏对他说:“将来有缘再见,你要是愿意,我会再请你上我的船。”他那时候以为那是一句场面话,可是她这么快就来兑现了承诺。他神色微动,目光复杂地望着黄昏下的那一袭红衣,心中百感交集,不知是何滋味。

  卫灵竹赶到山顶时,崖上已经空无一人。

  她想起刚才在半路遇见下山的人,一路上再没有人拦过她,任她一个人往山上跑。

  夕阳染红了对面山头最后一小块天空,夜色即将吞噬整个天幕。

  女子跌跌撞撞地走到崖边,望着脚下高耸的山崖,过了许久之后脱力一般半跪在地上。

  鲜血将她身上的红衣浸染得更为鲜艳,她拄剑半跪在崖边,仿佛听见耳边有风声哀鸣。就这样,她独自在崖边不知待了多久,等月亮爬上山坡,她终于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转身朝着山下走去。

  可刚等她转过身,便听耳边有人叹息道:“还以为能得五姑娘为我哭一场,看样子五姑娘果真是个铁石心肠。”

  卫灵竹浑身一震,倏忽抬头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崖边的草丛里慢腾腾走出一个人来,月色勾勒出他英俊的眉眼,还是那一副没个正形的样子。

  卫灵竹疑心自己看见的是夜色中的亡灵。直到他走到自己跟前,抬手将她颊边的碎发梳到耳后,手指擦过她脸上沾血的皮肤,触手温热,实实在在地触碰到了她。

  卫灵竹怔怔地望着他,以她的性子得知自己被骗,必定是气得不轻,闻朔疑心她一会儿就该拿剑捅了自己,连忙解释道:“我刚才可是真跳下去了,不过怕五姑娘伤心,这才又从黄泉地狱里爬了上来。”

  “我伤心什么?”卫灵竹终于开口,她横他一眼,月色下眉眼盈盈,眼尾一点红意。

  闻朔笑起来:“是我说错了,是我一想从今往后就见不着五姑娘,就伤心得很,于是拼着一口气又回来了。如今我是死过一回的人,已无处可去,五姑娘是个心软的,可要记着船上说过的话,不能和我食言。”

  月光下,女子叫他这模样逗笑了一声,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开口道:“你愿意……来我的船上吗?”

  男子扬起唇角,像是等这句话已经等得久了:“从今往后,我都是五姑娘船上的人了。”

第56章 第五晚·爱别离(一)

  闻玉从绕山帮回来的路上想起了在沂山时的闻朔。

  闻朔在村里是个人人夸赞的夫婿人选。他在杨柳田置办了宅院, 开了间书院,是整个村里学问最高的先生,不少学生都是从镇上来他这儿求学的。

  这位先生模样生得也很端正, 脾气温和,一年到头教书的钱能养活自己跟他闺女, 这样的人除了看上去没有一把子下地干活的力气, 实在是再挑不出一点儿毛病了。所以村里不少人上他家说亲, 可惜都叫闻朔婉拒了。即便如此, 还是有许多人始终没有放弃,逢年过节来闻家探望他们父女俩, 顺便坐下来探探口风的。

  这种情形一直差不多持续到闻玉十岁左右。她虽是个姑娘, 但村里男孩多, 有些见她生得瘦小, 起初常要欺负她。她自小不是个肯吃亏的性子,哪怕跟人打得头破血流, 也得把人按在地上揍回去,到后来, 见到有人欺负弱小,也要冲上去帮忙, 渐渐的便混成了附近村里最出名的孩子王。凡是哪里有孩子打架, 这群人里就必定有她,且她通常都是打赢的那个。从那时候起闻朔常常要领她挨家挨户上门道歉, 次数多了, 人人都知道他家有个混世魔王的闺女, 闻先生鳏夫的身份一下便不怎么吃香起来。

  闻朔自己倒是不以为意, 每回装模作样地黑着脸训她几句, 闻玉也看得出他只是装装样子, 于是也并不往心里去。倒是一开始她年纪小,有时候满身青紫,惨胜回家的时候,闻朔动得气还大一些。

  不过也正因如此,他开始教她习武,二十年下来,沂山附近反正是再没有哪个年轻力壮的男人打架是她的对手。

  她小时候也会问问和娘有关的问题,不过闻朔大多数时候都答得十分敷衍。他有时候会说“你娘是这个世界上最温柔的女人,我从没见她跟人红过脸。”但下次问,便又成了“你娘的性子要强得很,吵起来谁都争不过她。”

  但闻玉现在知道了,他口里的“娘”原本也不是同一个人。要卫灵竹是那个性子要强的,她自己的亲娘又是个什么样的呢?

  二人回到卫府,自然是要来找卫灵竹问起有关那位白姑娘的下落。

  卫灵竹听了他们的来意,愣了好一会儿才皱着眉头问道:“你从何处知道的她?又是为什么忽然问起这个?”

  她的态度有些不寻常,卫嘉玉不想她知道自己在查庄家的事情,免得她担心,于是只说:“绕山帮蛟龙堂堂主卞海如今也在金陵,与我们遇见时,提起了当年的事情,这才想起问问那位白姑娘的下落。”

  卫灵竹听到这儿又是一怔,显然就如卞海不知道她后来嫁入刺史府,她也不知道当年在船上救下的男子如今竟已成了绕山帮的堂主,且如今也到了金陵。她还记得当年在江上的那几个月,即使转眼三十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但那依然是她人生中最难忘的一次远航。

  卫嘉玉见她神色柔和下来,露出几分怀念的神情,目光之中却有几分落寞:“故人已逝,何必再追问下落。”

  二人没料到是这么一个答案,卫嘉玉又问:“那位白姑娘是何时过世的?”

  他对此事分外执着,像是执意要问一个答案。卫灵竹有些奇怪,但又想到他如今早不是当年那个孩子了,事情又已经过去快二十年,就是告诉他又有何妨呢。

  一想到这儿,她不禁叹了口气,幽幽道:“你还记得冬娘吗?”

  卫嘉玉心中一跳,眼前浮现出一张女人的脸。

  他原以为隔了近二十年,他早已经记不清那人的长相了,但直到这时他才发现,他竟一直记得。那是一张容貌平平的脸,唯一叫人印象深刻的是女人唇角下的一颗痣,为她平添了几分楚楚动人。他初到万府的时候,大夫人已经过世了,但是冬娘还在。她似乎很喜爱小孩子,说话的时候轻声细语,与他过往在卫家所见过的那些女人都不同,一个孩子心里若是要有个母亲的模样,就该是她那样。

  “不错,冬娘就是当年在船上的那位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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