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第一只喵
是这样吗?沈浮下意识地回想着,并不是的,无论什么时候,无论他是否明白自己的心意,她的模样,他一直都是记着的,清清楚楚,闭上眼睛就出现在眼前。
“那么阿姐,想得起来我的模样吗?”黄纪彦低低笑着,边关风沙磨炼,少年明朗的声线添了几分厚重滋味,“没有忘了我吧?”
风细细吹着,送来他暖热的气息,他身上有了青草、马匹和风沙的气味,这气味,是属于父亲和兄长的,是那些驰骋沙场的男人所特有的,眼前的少年已经长大,再不是她熟悉的儿时玩伴了。姜知意觉得不安,觉得耳尖有点热,下意识地退开一步:“怎么会。”
黄纪彦轻轻地,跟上一步,他低着头,高高的身量拖着长长的阴影,灯火和着月光,一齐披在他身上:“阿姐,我……”
“黄校尉。”沈浮打断了他。
他是这样不合时宜,他也知道自己此时开口会多么招人厌,然而他再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别的男子觊觎着她:“陛下在凝光殿,黄校尉可尽快过去谢恩。”
黄校尉,乍听上去还有些陌生,姜知意恍然忆起开宴之前谢洹提过的,黄纪彦因着军功,已经从巡检升成了校尉,品级与姜云沧比肩了。笑道:“还没有恭贺你呢。”
“不着急,我在京中大概还能待上三四天,明天一早我就过去阿姐家里,”黄纪彦弯着眉眼,“阿姐准备怎么恭贺我?”
沈浮咳了一声,打破稠密亲厚的氛围:“黄校尉,走吧。”
他虚虚做了个请的手势,黄纪彦唇边笑意没散,半晌,瞥他一眼:“知道了。”
他答应着却并不走,只管与姜知意说话,沈浮微抿了薄唇。比起在书房那次的针锋相对,他如今颇能沉得住气,也有了官场中人那种绵里藏针的轻慢,他倒学得快。沈浮问道:“解送来的战俘在何处?”
“怎么,”黄纪彦转过脸,“你是要谈公事?”
他唇角微扬,嘲讽的笑:“献俘是兵部的事,也轮不到沈大人过问吧?”
沈浮并没有被激怒,压着心里翻涌的酸苦,淡漠的口吻:“陛下方才在席上提起,命我督办。”
“哎哟,时辰不早了,怕是陛下那边也得了消息等着呢,”王锦康眼看不对,连忙过来打圆场,“黄校尉请随老奴去凝光殿见驾吧。”
他察言观色,将眼前这笔账看了个七七八八,他也知道谢洹特地命沈浮送姜知意过来偏殿休息,就是为了撮合这对旧日夫妻,笑着催促黄纪彦:“黄校尉,快走吧,让陛下等得久了就不好了。”
黄纪彦顿了顿,这宫里处处,还都是沈浮的帮手:“好。”
低了头看着姜知意,语气放得轻柔:“阿姐先歇着,待会儿我来接你回家。”
转头叫沈浮:“既是让沈大人督办,那么,沈大人同我一道走一遭吧。”
沈浮想支开他,好纠缠她,不过,他怎会让他得逞?若是非要支开他的话,必得拉上沈浮一道。
沈浮没动,也没说话。少年成长得再快,终归也只是少年,这一局,他赢不了。
“黄校尉有所不知,陛下命沈相在这里照顾姜姑娘呢,”王锦康连忙帮着解释,“沈相这会子可走不得。”
原来,如此。黄纪彦飞扬的眉眼沉下去,听见姜知意柔软的语声:“阿彦快去吧,别耽误了正事。”
她还是叫他阿彦,像从前那样亲密。笑意淡淡地浮在眼中:“阿姐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他一步一回头,终是走得远了,姜知意迈步进殿,门槛不高不低,沈浮连忙上前去扶,手还不曾碰到衣袖,早被姜知意甩开,她语气冷淡:“不用你。”
宫女连忙上前扶住,沈浮愣在原地,看着她稳稳走进殿中坐下,狂喜涌上来,喉咙却是哽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这么久了,从和离那天算起,已经将近百天,这是她头一次,肯开口跟他说话。
血涌到头顶,激荡着四肢,眼前有些晕,不是那种生病难受的晕,而是那种轻飘飘的,像踩在棉花上的,过于欢喜的晕,沈浮踉跄着追进去,靴底磕到门槛,身子晃了晃又连忙站住,怕衣衫不整,甚至还在晕眩中抖着手整整领口,扯了扯下摆,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体面些。
整整一百天的时间,她终于跟他说话了,他不再是刮过的风、飘下的树叶那般无所谓的东西,不再是站在眼前却不被她看见的人,她终于肯对跟他说了第一句话。
哪怕这句话,满满的都对他的厌烦。
他是真的宁愿她厌他烦他,这样他与她之间总还是有些瓜葛有些联系的,他不是什么陌生人,不是什么根本激不起任何情绪的人,她的心思总会为他停住,哪怕,只有一瞬,哪怕,都是厌烦。
激动到了极点,视线也觉得有些飘忽,沈浮看见宫女倒了热水过来,忙一个箭步上前接住:“我来!”
想试试热不热,又不敢喝,只用手指隔着薄薄的瓷胎触一下,不冷不热的温度,想来是合适的,双手捧着送到姜知意面前:“喝点水。”
姜知意没有接,又恢复了从前的冷淡,靠在软垫上似是倦了,微微低着眼。
沈浮便捧着杯子站着等着,水一点点凉下去,到最后凉透了,折进漱盂里再倒了新的,她还是没喝。
有宫女送来了热汤热菜,并些点心果品,是谢洹吩咐人拿来的,怕姜知意方才没吃好。沈浮放下水杯,打量着案上的杯盘。他是记得的,她喜欢吃软的甜的,夹了一块软香糕放进碟子里,双手托着给她:“吃点吧,夜里长,到散的时候只怕要饿了。”
见她弯弯的娥眉忽地一蹙,似是不想闻见这气味似的,飞快地转过了脸。
沈浮不知道她是厌烦他,还是不想吃这糕,连忙丢在边上,重又夹了块桂花糯米藕奉上,她依旧偏着脸,冷淡的声音:“拿开。”
第二句话了。沈浮狂喜着又担忧着,宫中宴饮素来会拖上很长时间,她吃得这么少,身体怎么受得了?难道因为是他夹的,她便不肯吃了吗?
也只得退到边上,由宫女上前奉菜,姜知意吃了几样,沈浮一眼不眨地看着,她吃了芙蓉鸡片、粉蒸芋头、烩螺片,舀了几勺花胶瑶柱鸡汤,都不是甜口的,那螺片更是脆脆的口感,沈浮茫然着,蓦地想起之前林正声说过,女子有孕后,很多时候口味也会跟着变化。
他问过林正声她的口味变成了什么样,但林正声只是大夫,饮食之类的事也并不能过问太细,也只是笼统说了几句。
想来她的口味也是跟着变了,变成了他不知道的那些。如今他对她很多事情,都已经不知道了。
虽然从前,他也并不知道多少,但总归,还是能说出来一些的。
深沉的悲哀压过欢喜,沈浮低头站在边上,看见她微微隆起的肚子,心中又是一沉。再过几个月她的孩子,他和她的孩子就会出生,他有没有机会守在她身边,看她生下那个孩子?他有没有机会在她最危险的时候陪着她?等孩子生下来以后,他有没有机会看他长大,听他叫他一声父亲?
沈浮定定地站着,目光透过姜知意柔软的脸庞,想象着他们孩子的模样。也许他那时候,已经死了,无法亲眼看那孩子,也听不到孩子的哭声和笑声——
一个可怕的念头涌上来。他死了,她会嫁给别人吗,黄纪彦吗?
这念头让他一刻也无法安生。她会嫁给别人,她的孩子会叫别人父亲,他或者死掉,或者,只能眼睁睁看着一切发生。
指甲掐进手心,沈浮紧紧抿着唇,极力压制着嫉妒不甘。种种阴暗的情绪翻上来,怎么也压不住,有一刹那,他极想就那么不管不顾,把一切都告诉她,想夺回她独占她,想紧紧搂她在怀里,想要她对他说,就算他死了,她也不会嫁给任何人。
可他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
沈浮闭了闭眼。所有的事情都因他而起,她所遭受的所有苦楚都因他而起,他如今只不过是偿还从前的万分之一,他有什么脸再来要求她。
假如她真的嫁给了别人,假如他和她的孩子真的要叫别的男人父亲。沈浮眼梢热着,干涩到极点的声音:“意意。”
姜知意在喝汤,手中的汤匙顿了下,没有回应。
“意意。”沈浮喃喃的,又唤了一声。
他想说,如果他真的死了,如果她真的嫁给了别人,那么等孩子长大后,告诉孩子,他的父亲是谁。话涌在嘴边,又咽了回去。假如他死了,她忘掉他是最好的。他本来就是没人要的东西,苟活这么多年,又曾得到过她全心全意的爱恋,他已经如此侥幸,已经是老天开恩,他没什么可抱怨的,他不能在死后,还要给她,给她的孩子,添上那么多麻烦。
就让一切烂在肚子里,让她和孩子没有负担的,欢欢喜喜地活下去,这是他能为她做的,力所能及的事情了。
他不该奢望什么,从前的她,也从不曾对他要求过什么。他纵然不能像她那般纯粹,至少,也该努力做到。
沈浮没再说话,沉默地站着,看着姜知意吃完了一餐饭。他留意到她吃得比从前多,这让他感到欢喜,他至少不是那么讨厌,没有影响到她的胃口。她吃得很认真,细嚼慢咽,不疾不徐,也让他觉得欢喜,他想应该是孩子长得很好吧,需要更多的养分,催着她好好吃饭。
他应该感到欢喜,没有他,她过得很好,她和孩子,都比从前在他身边时好得多。
姜知意吃完最后一口,放下了筷子。
宫中饮宴规矩太多,想吃好几乎是不可能的,方才在席上虽然林凝和黄静盈极力照顾,然而规矩礼仪错不得,开席前几番敬酒祝辞,满桌子的菜早就冷了一大半,所以刚才她没吃几口。
眼下送到这边来的,应该都是厨房新做好的,热气腾腾又且甜咸酸各样口味都有,做得也细致,此时她吃得七八分饱,出门在外,不能像家里那样随意,不然待会儿坐车什么的都不方便。
宫女送上热毛巾,姜知意接过来擦了手,另有宫女送上漱口的温水,姜知意漱了,吐水时,眼前人影一晃,沈浮捧着漱盂过来了,双手放低在她面前,头也低着,谦卑的姿态。
姜知意犹豫了一下,他身子躬得很低,能看见苍白消瘦的脸上漆黑浓密的长睫毛微微颤着,不知道是不安,还是别的什么情绪。
姜知意还在犹豫,沈浮说话的声音很低,喑哑着,只够他们两个听见:“意意,漱漱口。”
姜知意低了头,将嘴里含着的水吐出来,宫女忙又奉上温水,姜知意又漱了一口。沈浮始终捧着漱盂站在面前,弯腰躬身,接着。
他高傲的头颅在她面前低下,从来挺得笔直的腰折下来,他整个人都倾着向她,姜知意接过新换的热毛巾,擦了擦嘴。
原来他也会低头,原来他低头时会低得这么彻底,一直低到尘埃里去。
沈浮捧走了漱盂,这一刹那竟有种疯狂的念头,不想放下,甚至想捧着,一直捧回家里去,藏起来。这么多天了,她终于肯跟他说话,她甚至还肯让他服侍她,他真是幸运。
眼睛热着,心绪激荡着,沈浮紧紧捧着漱盂,又回头看她。想说些什么,急切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黄纪彦的笑语声响起来:“阿姐,我来接你回家!”
沈浮怔怔站着,看见她仰着脸向外看去,她唇边带着笑,可那笑容,不是为他。
第79章
软轿接来的, 依旧是软轿送回去,轿帘半卷,姜知意看见月光底下一前一后, 姜云沧和黄纪彦骑马跟随着, 黄纪彦在说话,眉眼飞扬, 蓬勃的意气:
“好大的风沙, 突围那天夜里差点被埋在沙堆里出不来,亏得队伍里有几个熟悉路径的老兵!”
“破阵那天四面合围,打得别提多痛快了!伯父命我守住莽山往坨坨那条道,他们把坨坨人往口袋里赶,云哥应该知道那条道。”
“知道。”姜云沧简短答了一句。
银白月光底下, 姜知意看见他脸上笑容很淡, 他一双形状锐利的眼望着远处, 姜知意知道他是怅惘。
他明明是很想回去的。
“坨坨人慌不择路, 一头扎进口袋里,我们就来了个瓮中捉鳖, 几乎是全歼!”黄纪彦大笑起来, “唯一可惜的是,军屯的粮食被坨坨人糟蹋了一大半, 我来的时候伯父正安排补种小米,想赶在冬天之前再收一茬,补上亏空。”
姜云沧默默听着,姜知意默默看他。她想是她拖累了哥哥,他明明可以像黄纪彦这样驰骋沙场, 报效家国, 可因为不放心她, 哥哥硬是留下来,做了个上值巡逻的羽林校尉。
然而哥哥认准了的事情,从来都是一条道走到黑,眼下劝也劝不动。姜知意想,等孩子生下来以后,无论如何,都得说服他回去。
黄纪彦并没有留意到姜云沧的异样,初次破敌的兴奋和别后重逢的喜悦催着他,让他今夜的话格外多:“西州的瓜果比京中甜的多,我回来时带了一大筐,点了许多棉絮又包了几层软布,也不知道颠坏了没有,明天给云哥和阿姐送来!”
“我记得阿姐挺喜欢西州那种泥娃娃,想着再买几对捎回来,走得太急没来得及,等我回去了好好挑上几对。”
“阿姐上次给我带的面油和唇脂特别好用,这次走的时候,阿姐再给我带点吧!”
黄家的车子走在前面,黄静盈探头出来,笑着说他:“你可真是没拿自己当外人,哪有这么愣问人要东西的!”
“阿姐又不是外人,”黄纪彦低了头去看姜知意,“是不是?”
姜云沧不觉也看过去,姜知意在笑:“家里备了好多,等你走的时候再带些,冬天长,都用得上。”
所以,是不是外人?姜云沧低着眼,唇边的笑容越来越淡。
说笑声夹在风中,郎朗传来,沈浮不远不近跟着,心中百感交集。
原来她和亲友相处时,是这般轻松惬意的模样。
那两年里,她也曾几次要求见一见昔日旧友,黄静盈出嫁、生女时,她更是提前很久向他央求,可他一次都没答应。
他是孤臣,从不与官宦人家走动,他的妻子也必须遵守他的规矩,他是这样专断,从不曾在乎过她的心情,曾经他以为这是作为他妻子必须付出的代价,然而此时,看着他言笑晏晏的脸,沈浮恍然意识到,假如他从一开始就知道她是他的意意,他绝不会这么待她。
步子沉重得迈不开,沈浮想起方才在偏殿中她的冷淡疏离,他真是罪有应得。那两年里他那样践踏她的真心,她便是再冷淡上千倍万倍,他都活该受着。
月光清亮,夜幕幽蓝,云被风吹着丝丝缕缕扯开,二更的梆声不紧不慢响起,沈浮追着姜知意的轿子走出宫城,走过皇城,她要离开了,下次见面还不知是什么时候,他舍不得就这么让她走了。
熟悉的疼痛又开始从四肢,从心脏处泛上来。他从前天开始加量服药,这几天里,毒性发作不像从前那么规律,总是在意想不到的时候突然开始折磨。
视线开始模糊,喉咙里又有了翻涌的腥甜气,沈浮越走越慢,看着那乘轿子不可控制地越走越远,余光里瞥见朱正和林正声双双迎上来,他们已经等了多时,从他加量服药毒性不稳定以后,他们走也都跟在身边,确保能随时救治,只不过今夜是御宴,这才暂时离开几个时辰。
眼下他们守在这里,想来是时辰到了。
沈浮知道该回去了,可又忍不住想跟着她的轿子再多走几步,朱正上前拦住:“大人不可,时间不多了。”
沈浮不得不停住,遥遥望着前方。夜风依稀送来她的语声,毒发时五感都有些迟钝,他听了很久,分辨了很久,才模糊分辨出阿彦两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