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鸾 第21章

作者:白鹭下时 标签: 情有独钟 宫廷侯爵 古代言情

  “朕还没来得及见你们,你们倒急着要走,是何道理。”

  他疏懒地坐在高位上,手里还捏着一叠还印着泥丸的书信。漫不经心的口吻,却叫底下跪着的常术、周挚二人额上冷汗遍流,背心寒气顿生。

  不可能!他们和陆令公来往的书信都已销毁!又怎可能到了陛下手中!

  二人开始痛哭流涕地喊冤,分辩起各自的忠心来。但天子始终一幅漫不经心的态度,一直看着手中书信,时不时发出阵阵冷笑,二人由此更加惶恐,拿不准密谋反叛之事他究竟知道了多少。

  “行了,朕看你们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半晌,他似是听累了,将书信往桌案上一掷轻飘飘地撂下一句,“去请御史台过来,好好分辩他二人的忠心。”

  此次跟随天子出巡的多是御史台的官员,连那往日深受器重的陆韶陆侍郎也未跟来,为的就是查清此事。

  常术、周挚二人遂被投之并州大狱,由御史台主审。几日过去,两人虽对密谋反叛、勾结柔然之事供认不讳,但支支吾吾也不肯吐出在朝的内应来。事情一时有些焦灼。

  与此同时,尚书台的书信依旧三日一封,汇报着京中诸况。冯整留意着其中有关于卫国公府的境况,然而大约这并不是一件重要的事,尚书台也认为没有汇报的必要,接连几日都无一点消息。

  公主的婚礼选在了七月初四,距离而今也不过二十四五日的光景。但从太原赶回建康少说也得二十日,陛下,是真打算不管了吗?

  ……

  月黑风高,并州行宫,一灯如豆。

  已是子时,灯下,桓羡犹在浏览御史台今日送来的证词。御史大夫吴琸恭敬地侍立在旁。

  “事情至此,是不能再拖下去了。”

  常术、周挚二人的供词反反复复,始终不肯言明在朝中的内应,只怕拖得久了,州境内反有异动。

  内应是谁,不用想也能猜到。然陆氏毕竟几百年门阀,门人宾客遍布天下,不是那么好连根拔除的,也无必要。

  桓羡沉思片刻,对臣下道:“此事需得你御史台派人往幽州走一趟,若他们力量薄弱,便就此擒灭;若是已成反叛之势,可发并州肆州之军前往,势必要将叛军势力消灭于州内。”

  “上回在华林园反对高肃的青年人来了没有?”他问。

  “陛下是说江泊舟?”御史大夫吴琸反问,“来是来了,不过他官职微小,怕是不合适……”

  “让他去。”桓羡不假思索,“常、周二贼既自投罗网,便是州内还未成反叛之势,正好一网打尽。朕欣赏的就是他的勇气,先封他为治书侍御史,持节而往。若这点事办不好,也不必再回来见朕。”

  老御史颤颤巍巍应了声“是”,在他瞧不见的阴影里,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忽听天子又问:“今日是什么时候了?”

  陛下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御史大夫虽然诧异,仍旧答:“回陛下,是六月初九,小暑了。”

  小暑了……

  桓羡深深敛眉。

  那么,距离薛氏的婚宴,也不过二十余日光景。

  室中一时静默一片。桓羡伸过一只手,轻轻抚摸着那刻着蝴蝶的冰瓷一般的琉璃灯。

  瓷灯微烫,灯火幽微,于灯壁上印着趋火飞蛾不自量力的挣扎。他想起很多年前的漱玉宫外,母亲病重,他为求药逃出宫掖、却因多日的饥寒晕倒在雪地里时,睁开眼,瞧见的也是她提着盏青瓷琉璃灯,稚声软糯:“哥哥,你趴在雪地里做什么。”

  她那时年纪小,见谁都是一张笑脸,哥哥姐姐的唤。他便利用她的好心,见到了时为太后的祖母,为阿娘求来了药。

  再后来,因她屡屡来返于漱玉宫,贺兰氏便也知道了母亲的存在。

  人人都说阿娘重获圣宠是因了贺兰氏,可谁又知,那些宠爱的背后是虐待,是□□,是阿娘一生噩梦的开端。他和阿娘的一生都被她和她的母亲毁了,如今,她又凭什么置身事外?安安心心地嫁人?

  贺兰氏让阿娘成为玩物,投桃报李,他便理应让她也成为玩物。

  桓羡眉间隐有青气流转,紧盯瓷灯的眸中迸出阴寒的光。

  “朕有急事,需先行返回京中。”他对御史大夫道,“州中一应大事,就交给爱卿处理。如有不决之处,可过问万年公主。”

  桓瑾不是说要替他分忧吗?既然士族、宗室、外戚皆是靠不住的,倒的确可以尝试,让万年公主这个对君权毫无威胁的宗室女参政的可行性。

  次日,桓羡召集并州军政官员及跟随北巡的大臣,宣读了自己的决定。

  万年公主亦不期他会如此爽快,翩然下拜:“妾领旨,定不辱使命。”

  桓羡面无表情:“北境之事,便拜托阿姊,朕先行返回京中处理内应之事。”

  语罢,拂袖出去。早有伏胤牵着马匹等候在外,众人恭送天子上马,又眼看着御驾疾驰而去。

  这一回走得急,过场、仪式皆未有。有参与审理的御史台小吏不解地嘀咕:“那两人不是还没招内应是谁么?”

  御史大夫严厉地训斥:“陛下英明神武,二贼不说,陛下难道就不知道?为人臣者不可妄议君主,我不曾教过你吗?”

  小吏立刻噤声,喏喏认罪。公主却若有所思地看着漫天风沙里远去的銮驾,有片刻沉思。

  陛下回京,到底为的是什么呢。

  ——

  江南,建康。

  廊阴日转雕栏树,坐冷风生玉碗冰。

  今年的夏日不如往昔炎热,而随着婚期的将近,七月流火,盛夏将去,建康城也渐渐添了几分秋意。用过午膳,薛稚坐于冰鉴旁,有些发怔地看着那从篾萝里翻出来的几个平安符。

  那是皇兄走时她替他缝制的,虽为女子,也知北境之事凶险万分,故而做了几个平安符用来盛放从洞元观里求得的黄符,以期能够庇佑他平安。

  但她终究没有送出去。自发生了那件事后,她便一直躲着皇兄,不敢与他相见。这些东西,自然也就只有束之高阁以蒙尘灰。

  想到这里,她颇觉可惜地叹口气,出神地将脸转向窗外看着殿下种着的梧桐树。

  皇兄他,应该已经在并州了吧?

  也不知,他怎么样了。唯愿一切平安才好……

  这时青黛轻轻走上前来:“公主,何娘子来了。”

  何娘子?

  能自由出入宫掖的何娘子只有那一位,便是她未来的皇嫂。薛稚微微一愣,沉默点头。

  青黛遂引了何令菀进殿,何令菀走近,婉身一福,薛稚忙起身扶住了她:“何姐姐不必多礼。日后,还当是我向姐姐行礼才是。”

  她拿不准何令菀此来为何,除却这一声寒暄竟不知要说些什么。何令菀温柔一笑,将手里的锦盒交予青黛:“十三娘今日是来向公主赔礼道歉的,为上一次的招待不周,和舍妹犯下的弥天大错。”

  薛稚一怔,一瞬黯淡了眉目低下眸去。何令菀垂眸静静看她,倭堕低梳髻,连娟细扫眉,耀如冰雪的脸儿宛若兰瓣儿娇柔,弯曲长睫下的双目更含着烟雨空濛。

  的确是个不世出的美人,满宫的山栀子一起开放也比不过的纯净秀美,名花倾国。

  心间突然闪过一丝酸涩,她执着薛稚的手在矮榻上坐下,当真一位温柔贤惠的长姊:“我知道现在说什么也晚了,但我想,你至少应当得到一句‘抱歉’。舍妹已被陛下罚去了皇女寺做姑子,故而,就由我代劳。”

  薛稚心间一片酸楚。

  “皇兄知道这件事吗?”她忍着哭音,眼睛红红地问。

  何令菀摇头:“此事皆为舍妹一手策划,为的是让我在陛下跟前犯错,陛下自是不知的,说来,此事也怨我,没能及时发现她的这些卑鄙手段……”

  “你也不要怪陛下,陛下……是不知情的。终究是我们对不住你……”

  薛稚愈听却愈觉得可悲。

  仅仅只为了一时意气,何令茵便要她这个不相关之人承受恶意与命运的阴差阳错,她又做错了什么呢?若说彭城王李氏她们是因为母亲,可她分明不曾对不起何家的任何人。

  而皇兄,皇兄他果然知道了……

  她没有什么亲人,他就是她最亲的兄长。天意弄人,终究是连这最亲近的兄长也要失去。

  薛稚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心底寒气若大雨中水雾上涌,一滴眼泪突兀地落在衣襟上,如青荷坠露。

  何令菀又轻叹道:“其实陛下,过去也挺不容易的的……”

  “我还记得他小时候住在冷宫里,不得先帝所喜,连皇子的名分也没有。是他趁着世宗皇帝生辰的时候强闯宴席,被侍卫擒到世宗面前,当着世宗的面儿背出宗谱,世宗才知晓自己这个孙子的存在,下令为他序齿……可惜世宗去世后,再也没有人能护住他们母子。”

  “乐安妹妹,陛下唯一亲密的兄弟姊妹也就唯有你了,此事他并不知情,还希望你,莫要因此事怨恨他……”

  这一日,直到何令菀离去许久,薛稚也未能从怔神中抽离。

  她趴在案上,香腮枕臂,烛火在她瞳孔中映出游离的影子,又很快被涌上来的泪水模糊。

  “那位何娘子倒真是贤惠。”青黛走进来,清理过案面,奉上餐食,“不过还没有嫁进皇室,便想着替陛下说好话了。”

  这一声颇有些嘲讽的怒气。想起那夜的事,薛稚也是脸上一红,撇过脸拭泪:“她应该是不想谢郎和皇兄交恶。”

  她是个无足轻重之人,唯一还有点价值的,便是和谢家的姻亲关系了。

  不过,她还是很感激何令菀,能告诉她真相。她会遵守与何太后的约定,婚后随谢郎外放,余生也不要回建康。

  ——

  七月初四,宜嫁娶,宜入宅。

  沿途披星戴月,风雨兼程,跑死了七八匹马后,桓羡终在这一日行至建康对岸的六安地界。

  从雁门至建康,三千里地,好在紧赶慢赶也总算是赶上了。他于正对渡口的山崖上勒住马头,山崖之下,长江若银河横亘,钟山巍峨,石头虎踞,建康城千门万户、千宫万阙皆隐于烟波浩瀚之中,看不真切。

  “还有多久前来接应?”

  他掉转马头,问其后跟上来的亲卫伏胤等人,声音里尚有长途奔袭的劳累喘息。

  伏胤正伏在马上深喘,闻言立刻禀道:“回陛下,一个时辰以前已与丹阳太守去了书信,想是已经到了。”

  丹阳太守是都城长官,总管京畿一切事物。之所以给丹阳去信,为的是瞒过宫里,与尚书台。

  桓羡垂目,渡口中商船熙熙攘攘,皆是百姓。哪里却有官船,显然未至。

  再举目一望,天边悄然泛出浅浅的红霞,日暮风吹,叶落依枝。桓羡心头忽然烦躁不已:“罢了,去寻些平民的衣饰来,改乘商船,先行渡江。”

  又冷声一笑:“朕怎么知道,前来迎接朕的,会不会怀有二心。”

  众人遂扮做平民,改乘商船有惊无险地渡过长江。然当伏胤误以为天子要前往长干里陆府之时,天子却调转马缰,直奔乌衣巷。

  今日是陈郡谢氏的卫国公府娶媳的日子,天时已暮,良辰已至,盛大的迎亲队伍已自台城迎了公主出宫,一路穿街过巷,笙箫锣钹,浩浩荡荡。

  那身在队首的青年自是谢璟,只见他身着庄重的玄红礼服,胸前系着红花,骑在马上,不住地与过往围观道喜的路人还礼,眉眼清俊,含笑奕奕。

  玉勒青骢马,宝盖金顶车,马后系着的鸾车里则坐着今日成婚的乐安公主。红绸自车顶飘下,车中新妇娇羞低首,以扇掩面,掩去了姣丽的容颜。

  桓羡犹是商人打扮,勒马停在路间,冷眼看着婚车自前方熙熙攘攘的街巷通过。车旁侍女欢笑着朝婚车抛洒花瓣,不住地有稚子追着婚车跑,去讨喜果吃。

  实在热闹又欢快,与阿娘那残月凄清、孤坟一座的葬礼正形成强烈对比。

  心间怒气若春江潮浪,眼瞳中隐隐又有血色上涌,却都竭力压制住。桓羡嗓音森冷:“去离园。”

  离园是毗邻乌衣巷王谢二氏的一处酒楼,身在楼上,正好可以看见卫国公府府门口迎亲的状况。几人赶到之时,楼上已经挤满了围观的百姓,伏胤将腰间长剑一拔,满楼百姓霎时争先恐后地往楼下跑。

  楼下,桓羡烦躁地攥着手中剑柄踱步,见观景的绝佳位置已然空缺出来,快步登上酒楼。

  暮色四合,灿烂的夕阳在天边翻滚为奔涌的熔金火焰,火龙吞吐一般,自远而近地吞噬着东面的天空。晚霞之下,婚车已至卫国公府门口。

  吉时既至,门前鞭炮已放起来了,人潮翻涌,礼乐大盛,谢璟翻身下马,又回身去迎新妇下车。

  “夫人,当心。”他将手递给她,含笑低声说道。

  这一声里藏在喧嚣里,却似蕴着无穷力量,叫她心间荡开了无边的喜悦与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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