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幕幕
傅老板见她确实无意向,便盖上桐木,不无遗憾道:“夫人若是不弹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
一连两个可惜,可见他不是客套,是真觉得可惜。
薛宜宁心想,世间可惜的事那么多,多这一桩也不算什么。
等了小半个时辰,琴修好了,她试过,付钱拿了琴离开。
傅老板再次和她说制琴的事,又忍不住道:“不瞒夫人说,若是以往,这样品质的桐木,各大名手那是争着要,现在年景不同了,这方好木才能在我手里压这么久,夫人是少有的懂琴爱琴又身份尊贵的人,您要是想要,这琴一千两就能给您。”
一千两,比起往日,确实是低卖了,可见琴坊的日子并不好过。
可是,如今的她,早已没了那份钻研琴技的闲散之心。
她道一声歉,抱着鸣玉出了琴坊。
到马车下,才要上车,却见不远处来了一顶轿子,随行四五人,有个小丫头在轿旁,打扮得娇媚动人;而那轿子是粉色薄纱制的轿帘,如烟如雾,格外好看,帘子挂着,里面坐着个妙龄姑娘,穿着红色抹胸与蝉翼似的轻罗外衫,拿一只美人扇,瑰姿艳逸,风情万种。
轿子越来越近,那女子的面目也越来越清晰,待轿子走到琴坊跟前,女子从轿子内看向她,她在路旁的马车下,看清了女子的脸。
是曾经,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沈家七娘沈惠心。
六年前她们在某位老夫人寿宴上见到,她那时初来月事,日子还不准,就在主人家后花园里弄脏了裙子。
她和松月急得要哭起来,两人都没有办法,正好被沈惠心见到,长她两岁的沈惠心帮她去找了主人家的管事妈妈,助她整理好了衣裙。
后来两个小姑娘在园子里聊了半天,沈惠心悄悄教她这些事平时如何注意,有什么好办法,竟比她身旁奶娘和母亲都要细致。
很显然,沈惠心也认出了她。
她只是坐在轿内,神色淡淡看着下面路旁的她,而她也看着轿内满面浓妆的沈惠心,目中也许是惊愕,也许是怜惜,具体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她知道,
这是教坊司的轿子。
日近黄昏,这个时候,许多青楼教坊里的红牌会受邀前往达官贵人家献艺或是陪客,往往到深夜才回,或是不回。
而沈惠心,显然就是去赴宴的。
轿子自马车前走过,这时琴坊旁边茶馆外某桌客人的声音响起。
“是沈翩翩,真是漂亮。”那人夸赞。
另一个说,“说是睡一晚得十两银子,真是敢要价,难不成还是金子做的……”
后面的字眼,污秽不堪。
两个茶客笑得极其猥琐,薛宜宁转过头去,眉目冷厉,看向两人。
那是两个小商贩,撞到她这目光,不由心虚了几分,瞬时就止了笑,安静下来。
她身前的马车,身旁的随从,一身锦衣华缎,明显就是个高官家的贵妇人,加上那颇俱威严的一眼,让他们不敢放肆。
薛宜宁转身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前行,将街道两旁的贩夫走卒隔绝在外头。
这就是哥哥说的,她至少还是薛家长女,至少是将军夫人。
沈惠心的公公因辱骂新帝而被处置,家中女眷被送去教坊司,成为贱籍。
当日她准备和裴隽南逃,如果被抓到,大概也是沈惠心这样的下场。
父亲最后一刻选择投诚,是单纯的怕死,还是也不忍妻女入贱籍,受人□□?
她终于明白哥哥的话,要么,她就在当日不顾一切去死,要么,就好好地活。
第36章
拿着琴回府, 才至院中,骆晋雪突然从旁边跳了出来,笑道:“嫂嫂!”
薛宜宁微惊, 随后轻笑:“你怎么在这里?”
骆晋雪摸了摸她的琴匣, 与她一起往前走, 然后道:“嫂嫂,我下午听见你弹琴了,还准备去找你,就见你急匆匆出去了。”
薛宜宁说:“是琴弦断了, 我拿去修了。”
“现在修好了吗?”骆晋雪问。
薛宜宁点头:“好了。”
骆晋雪又问:“今天弹的是什么曲子?真好听, 比上次那个还好听。”
上次的《将军》更悲壮浑厚, 这次的曲子则更凄婉悠扬, 骆晋雪这种小姑娘,自然更喜欢这个。
薛宜宁回道:“叫《与君别》, 我师父司徒先生作的曲。”
“与君别……”骆晋雪默念, 喃喃道:“难怪那么悲凉,原来是这个名字。”
薛宜宁问她:“怎么突然对琴曲这么感兴趣?”
骆晋雪讨好道:“嫂嫂,你能教我弹琴吗?”
薛宜宁笑起来:“诗还没作好, 又想弹琴了?怎么一出又一出的?”
“不成么,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啊。”
薛宜宁回道:“哪里就闲了,母亲上次还批评你女红做得差了一点呢,要你勤练,你忘了?”
骆晋雪不屑道:“做女红有什么意思,老婆子会做, 小丫头会做, 谁都会做, 可作诗弹琴, 会的人就少了,又雅致,我一边学作诗,一边学弹琴,也不耽误。”
“但会耽误女红。”薛宜宁说。
骆晋雪全不在意:“没事,我和母亲说说就好。”
说着央求道:“好不好嘛,我今日听你弹琴,实在太羡慕了,你就答应我吧,我保证尽量自己练,少打扰你,真不懂才问你。”
薛宜宁认真道:“教你倒是小事,我无妨,只是还得让母亲同意,除了母亲,你大哥那一关也绕不过去,等他们首肯了,你才能去挑一张琴来练。”
骆晋雪嘟起唇叹息。
母亲倒是还好,大哥那里……
她们都知道,骆晋云不喜欢这些。
什么诗啊,书啊,画啊,琴啊,箫啊,他都觉得是达官贵人或是酸腐文人喜欢的无用之物,只是闲来没事做。
她练几个字,读几首诗还好,也不影响他什么,他不会管,可要是弹琴,那是有动静的,旁人能听到。
更何况琴比诗书更显得无用,如卓文君,蔡文姬之流,纵使才华过人,但声名太过,偶尔也遭人非议。
“嫂嫂的父亲,嫂嫂的哥哥,真好,不像我哥。”骆晋雪抱怨。
薛宜宁笑道:“他们可没有你大哥的本事。”
说完,她交待道:“学琴的事,你务必和你大哥好好说,若是他不同意就算了,别惹他生气,你和那陶郎君的事还放着呢。”
骆晋雪略带娇羞地回:“行,我知道了。”
薛宜宁回了金福院,骆晋雪看一眼院外垂花门处,开始琢磨怎么和大哥说。
想了半天,总算能说出个一二三条理由来,骆晋云却迟迟不回。
她是个急性子,这事不解决睡不着,便也等着,等到天黑,总算将人等回来了,外面传来骆晋云回府的动静。
她立刻就提了只灯出门去,到和正堂,正好守到骆晋云进院。
“大哥,用过饭了吗?”她一脸关心道。
骆晋云却没回她,一边往前走,一边问她:“在这儿做什么?”
他向来就是如此,直奔主题,好像知道她有事找,不愿和她寒暄似的。
骆晋雪先不说,怕没进屋就被拒绝,所以等到跟他进了屋,坐下来,才说道:“我
想学弹琴。”
“为何?”他问。
见大哥没直接反对,骆晋雪不由高兴,继续道:“我今天看嫂嫂弹琴了,真好听,真美,她在屋内,我在屋外,我都没敢去打扰她。”
骆晋云默然半晌,问:“她今日弹琴了?”
骆晋雪点头:“是啊,和上次那个又不同,这次的我更喜欢,她说这曲子叫《与君别》,是她师父作的谱子,不信你让她弹给你听,真的好听。”
骆晋云没回话。
他一点儿也不想听。
骆晋雪拉着他哀求:“好不好,大哥,让我学?嫂嫂说如果你答应了,她就教我,我真想弹。”
骆晋云置若罔闻。
骆晋雪开始说自己之前想好的理由:“大哥,你知道人家大家闺秀,都是像嫂嫂那样的,你看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多丢人?
“我要跟她学了写诗和弹琴,哪怕就只有嫂嫂一点零头,也够用了。
“你要是不喜欢,我保证不当着你的面弹,只要你在家,我就不练,不吵到你,行吗?”
骆晋云迟迟不说话,他确实是个很难被说服的人,本以为他这就是绝不同意了,没想到他突然开口道:“弹琴只是看着轻松,并不是什么简单的事,你做事向来三天打渔两天晒网,学也学不成。”
“怎么会学不成?嫂嫂上次看到我的手,就说我的手比她更适合弹琴!”骆晋雪争辩。
骆晋云看她一眼,似是不屑,觉得她在瞎诌一样。
驶晋雪不服气地开口:“嫂嫂真这样说过,只是当时有别的事打岔,我没问仔细,不信你现在和我一起去问问她,如果她说是,你就同意我弹琴!”
骆晋云不予回应。
骆晋雪心里笃定他是不信自己,立刻就要拉他去金福院找薛宜宁对质,拉拽了半天,好不容易将他拉动了,去往金福院。
薛宜宁晚上向来难以入睡,所以睡得并不早,此时得了空,又在缝那条披帛。
她想,缝了这条,也要给宜贞缝一条。
外面传来动静,玉溪去开门,随后竟见骆晋雪和骆晋云一起过来了。
薛宜宁有些意外,起身低低问:“将军回来了?”
骆晋云“嗯”了一声。
骆晋雪马上问:“嫂嫂,有一次,你说我的手比你还适合弹琴,你还记得吗?”
薛宜宁点头:“自然记得,我是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