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幕幕
到了书房,襄王才说道:“元毅,你进这宅子,心情如何?”
骆晋云微愣,似乎被人戳中心事一样,一时无言。
襄王继续道:“我料想你心情一定不佳,毕竟对你来说,还从没在这种事上失过手,以致被皇上责备。”
骆晋云才知原来他是说这个,苦笑一番:“是我大意。”
“但今日,我要给你看个好东西。”襄王说。
说完从桌后架子上拿出一幅画卷来,在桌上将画摊开。
“你看这个。”
骆晋云看向画卷。
不是他平常所知道的那种仕女图,画里是一株满树花开的白色玉兰花,而这玉兰花旁,却露了个粉衣少女的身影。
她坐在秋千架上,因秋千被荡起,才在玉兰花后露出半张笑颜,却是人比花娇,引人心动。
“这是在裴隽卧室的一只极隐蔽的暗格内找到的,连之前查抄这儿的官兵都没发现。”襄王说道。
“我仔细比对过,这就是裴隽的画,但据我所知,他从不画人物画,仕女更是没画过,这大概算是他唯一画过的一幅人物画。”
骆晋云只觉自己喉间有些梗涩,假意不解地问道:“王爷的意思是……”
“我觉得,这是他倾慕的女子。”襄王说。
骆晋云看着那画中少女,问:“画师画人物,不是随意画的么?或是以身边丫鬟侍妾之类为模子来画?”
襄王回道:“的确是这样,但裴隽并不是画人物的。且他这幅画里,这玉兰花画得极佳,这少女画工却是稍有逊色。可技法不如玉兰,画得却这么好,便是他已将人刻在了脑子里,十分神态,画出了八分,这才画出了这少女的美貌。
“我猜想,这少女必然是他结识过的人,说不定与少女家人是故交,或是亲戚,所以他才能进入对方后院;这一景象,也必然是亲眼所见,因为之心动,才回家画下这幅画。”
这时骆晋云说道:“我之前查到
,裴隽是有婚约的,他们与金陵唐家是世婚,从小两家便定了唐家三姑娘为裴隽未婚妻。”
襄王笑道:“元毅果然是军旅之人,不懂这男男女女间的□□,他若画的是他未婚妻,又何必偷偷摸摸将画藏得那么好?
“若他就是随手放在书房或是卧室或是哪里,那证明他就是随意一画,没别的心思,可就因为他画了就好好藏起来,又将这女子画得如此美貌传神,这就证明他不是随手画,他画的是自己的心,这女子必定真有其人,也必定被他爱慕!”
见骆晋云迟迟不说话,襄王笑道:“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得空,可以去查查这女子是谁,若这女子还活着,也没南逃,便可以把她弄在手里,说不定就抓到了裴隽的软肋,日后定有用处。”
骆晋云回道:“王爷提醒得是,若不是王爷点明,我倒以为只是幅普通的画。”
襄王叹声道:“你呀,和男人处惯了,弄惯了刀枪,不懂这些少男少女的小心思是正常的。不过这画中的女子只有半张脸,又过了这么多年,真查起来想必是不好查的,只是我看见这幅画就想起了你,所以才叫你来。这画就送给你了,你稍后拿回去。”
骆晋云道谢:“如此,就多谢王爷了。没想到裴隽一个王府世子,竟还有这份心思。”
襄王笑道:“我也是没想到,但现在回想,就觉得一切有迹可循。
“你以前没和他见过,但我是见过一面的,确实芝兰玉树,风采非凡。但他十分清正,那时宴上跳着波斯舞,不知你见过没有,那异族女子露着胳膊,露着腰,圆臀扭得直往人心里撞,座上人都看得眼睛发直,如我这样的都只能强作镇定,他却端坐如常,丝毫不为之动心。
“不只是善于律己,还是心有所属。”襄王说着感叹:“也难怪当初京城女子那么钟情他,这样的男人谁不喜欢。
“听说他父亲平南王裴谟广一辈子只有平南王妃一人,再无妾室,夫妻间情深似海,所以平南王死后王妃便自缢身亡。而裴隽,据他亲口所说,若能娶心上人,自然不再看旁的女子,也不纳妾,那姑娘家们听了这话,必定爱他爱得深啊!”
骆晋云淡声道:“不过是不纳妾,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襄王摇头:“怎么没有大不了,就说你我,就说肖放他们,有几人能做到?”
骆晋云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没开口。
果然襄王就说道:“你不是也从外面带回个姑娘吗,我虽然不理事,却是百事通。”
骆晋云只得无奈一笑。
襄王说道:“所以啊,这男人哪个能逃得过美人呢?特别是许许多多的美人。所以如裴家父子这样,我还真是佩服的。”
骆晋云看着眼前画中的少女,手不由自主收紧。
旁人或许难看出来,可他一眼就能看出,这就是薛宜宁。
原来,她十几岁时是这般模样。
原来,她还有笑得如此天真烂漫的时候。
他们是世交,一个是王府世子,一个是名门闺秀,芝兰玉树的世子爷爱慕着娇美明媚的闺中小姐,闺中小姐也对世子爷暗藏情愫。
然后,他偷偷画下她的肖像,藏在只有自己知道的地方,他凭才气拿下城中人都艳羡的发簪赠给她;她则种着他擅画的兰花,磋磨年华也不谈婚嫁,一年一年等着心中的公子。
那是她的少女时光,是她与他的故事,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只是命运降临在她面前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尽管他是她的丈夫。
最终,他没在襄王府喝酒。
原本襄王找他来就不是为喝酒,见他没心情,便没强留。
回到家中,骆晋云将自己关在了书房,再次打开那幅画。
看
了一会儿,他拿出火盆来,将画放在盆内点燃。
看着那画被火苗吞噬,心中竟有一种畅快感。
仿佛这火苗烧的不是一幅画,而是那两人的所有过去、未来、和情爱。
天黑时,长生进来道:“刘先生算好了,说三日后便是吉日,下一个合适的吉日,还得两个月之后。”
骆晋云应了一声。
长生又问:“那要吩咐人开始准备吗?”
“要准备,夫人会安排的,我稍后和她……”话未完,他想起襄王说的话。
“姑娘家们听了这话,必定爱他爱得深。”
她喜欢他,也有这原因么?
因为他说不纳妾?
“将军?”长生见他失神,喊了一声。
骆晋云回过神来,低低道:“此事我去说吧。”
“是。”
长生说完,想起什么,又说道:“如意说下午庞将军让人来过,邀将军去教坊司喝酒,府上已告知将军去了襄王府。”
骆晋云“嗯”了一声,示意知道。
长生便退下去。
他在房中坐了坐,却又站起身,出府去乘上马,前往教坊司。
庞子峻正在教坊司内听琴,却是独自一人,桌前一壶酒,几碟菜,倒显露出几分落寞来。
见到他,不无意外道:“你不是说去襄王府喝酒了么,怎么还来了这儿?”
骆晋云回答:“那毕竟是襄王,喝着不尽兴。”
庞子峻赞同地直点头:“那当然,还是咱们几个军中好兄弟喝着来劲。还好你来了,敛之也没空,要不然我就一个人了。”
骆晋云看着前面抚琴的女子,问他:“你不是喜欢水云楼么,怎么来这儿了?”
庞子峻叹息:“我伤心啊,十四娘说要被赎身了,给一个做皮货生意的老东西做五姨娘,唉,我舍不得。”
“舍不得,怎么不给她赎身接她进门?你和那小商贩相比,她自然会选你。”骆晋云回着,也喝了一杯酒。
庞子峻一脸痛苦:“我倒是想,可我家婆娘,不是才怀上么,她之前冬日缺衣,受了冻,这养了三四年,好不容易才怀上,我哪能为了个娼妓让她伤心,到时气出问题来,我岳父不定找上门来打我。”
骆晋云笑了起来。
庞子峻怒声道:“笑个屁笑,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有个贤惠大度的夫人,我家那位……”
他说着直摇头,“脾气差,气性儿大,肯定得跟我闹。”
骆晋云此时果真不笑了,倒是沉默着喝了两杯酒。
庞子峻哀戚道:“好不容易遇见个喜欢的姑娘,没处几天,就得分开了。那老头儿有什么好,床上还行不行都成事。”
骆晋云淡声道:“那老头儿能给她赎身。”
庞子峻一下没了言语,叹了一声气,最后说道:“唉,时机不对,时机不对呀。”
骆晋云不说话了,一杯一杯喝酒。
喝完,他问:“所以你是怕去水云楼见了她不舍?”
庞子峻摇头:“不是,我是来这边找找,有没有比她好看的,好忘记她。”
骆晋云不发一言,又开始喝酒。
庞子峻意外道:“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伤心?难不成,你也看上了十四娘?”
骆晋云摇头,轻笑道:“咱们眼光差得远,我没看上。”
“那你这……”
骆晋云没说话,庞子峻也没问,两人又聊起了一些朝堂上的事。
等到喝至夜深,桌上都摆了五六壶酒,骆晋云一头躺在坐垫旁的毛毯上,突然开口道:“子峻,我心里极厌恶一个人。”
“谁?”庞子峻立刻问。
他觉得能让骆晋云说出这话的,必定不是普通不相干的,而是个关系要好的人,却不知怎么回事又厌恶上了,不由就起了些探究之心,十分好奇。
骆晋云喃喃道:“我恨她不愿看我,不愿和我多说一句话,也恨她心里讨厌我,还恨自己明明可以让她走,从此眼不见不净,却又狠不下心,放不下。
“我怕我让她走了,她会更开心,还怕她又跟了别人,那我就再也看不见她了……”
庞子峻哈哈大笑,结果嘴里还有酒没咽下,竟笑岔了气,咳了半天才缓过来,又笑道:“元毅啊元毅,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把喜欢说得这么咬牙切齿,耿耿于怀。”
骆晋云呢喃着重复:“喜欢……”
庞山峻凑近他问:“你这说的是个女人吧?谁?我认不认识?没想到啊,你还能有这么在意女人的时候。”
骆晋云闭上了眼睛,长长叹了声气。
“可我不想去喜欢一个女人,还是一个不喜欢我的女人。”
庞子峻笑:“那你不是说你又放不下么,放不下那有什么办法?不是有句诗,叫什么‘衣带’什么,为女人憔悴什么的……”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骆晋云说。
庞子峻一拍他肩头:“不错呀,不愧是我们几个里读书最多的,以前只知道你识字多,没想到还能念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