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了之
姜稚衣执卷的手一顿,在宝嘉递来疑问眼色的时候,垂下头哦了一声。
宝嘉觑觑她突然拉垮的脸:“这大冷天的,你能从你那金屋移驾出来,必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碰上什么事了,说吧。”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姜稚衣清清嗓子,搁下书卷,从榻上直起些身来,“是这样的,阿姊,我有一位闺中姊妹——”
“嗯?”宝嘉眨眨眼,“除了我,这长安城还有人当得起你的闺中姊妹?”
姜稚衣轻咳一声:“我新交的。”
“哦,”宝嘉轻轻一甩纱袖,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茶,“所以是你这闺中姊妹碰上了什么事?”
“对,起因是,她有一位暗中来往三载之久的情郎——”
“噗嗤”一声,宝嘉一口茶呛进喉咙,掩着嘴咳嗽起来,侍候在旁的翠眉连忙去拍她的背给她顺气。
姜稚衣住了嘴看她。
“无事,”宝嘉咳过一阵,拿帕子掖掖唇角,“就是都三年了,比我想得久了些。”
“……因某些不得已的缘由,他们二人分隔两地许久,近来才重逢,实则真正来往的日子倒也不算太多。”
宝嘉似是压住了惊,点点头:“那久别重逢,应是人间喜事,这是怎的了?”
“原是喜事来着,可前几日,那情郎也不知怎的,突然便不怎么情愿搭理我那姊妹了,不光如此,那日有一桩事,我那姊妹本想与他一道做,他却故意将这机会给了别的公子……”
“这可是有些过分了!”
姜稚衣叹了口气:“是啊,虽说只是一件极小的事,可以小见大,不就等同将她这个人推给了旁的男子吗?我那姊妹一句话没留便走了,本想着她生气了,那情郎过后总该来解释解释,偏是没有,我那姊妹这回也赌上了气,不愿再主动去找他,这便一连过了好几日……”
宝嘉恍然大悟:“所以你是因为这事才不去书院了呀?”
“可不是吗?你说今日他们旬假,他闲着都不来……”姜稚衣话说一半,被谷雨扯了一把衣袖,闭上嘴一看,宝嘉和翠眉笑着对视了一眼。
一阵脸热上涌,姜稚衣两条腿一晃下了榻,趿上鞋就走:“算了算了,不同你们说了,没劲儿死了,我回府去了!”
“哎,别呀别呀!”宝嘉快快起身拦下了人,“上回酒楼开张那日听你大表哥说起你与沈元策,我便猜到是空穴不来风了,我还没怪你有了情郎三年多都不与我说,你倒先气急败坏上了?”
姜稚衣回过头撇撇嘴:“我也猜阿姊肯定猜到了,这不是不知如何开口说这种事,才无中生有一番,阿姊看破不说破就是了,何必戳穿我!”
“好好,小祖宗,都是阿姊的错,”宝嘉朝一旁招招手,翠眉连忙递上一盏茶,“来,喝口茶消消气,别急着走,不就是个情郎嘛,世间情郎千千万,没了咱就挨个换,阿姊今日拿多年‘珍藏’招待你,咱好好快活快活!”
万家灯火时,公主府一片灯红酒绿,笙歌缭绕。
琉璃瓦下,开阔的暖阁被地龙烧得温暖如春,上首高台摆满美馔佳肴,琼浆玉液。姜稚衣倚着凭几,手执一只小巧的白玉荷叶杯,眼神痴迷地望着底下。
暖阁中央,两名风姿翩翩,身轻如燕的少年正和着乐声舞剑,剑花挽得人眼花缭乱,银辉闪烁间忽有一人剑锋一侧,使出一记铿锵有力的点刺。
“好!”姜稚衣遥遥一举杯,酡红的脸转向一旁的宝嘉,“不愧是阿姊多年珍藏……”
“这还只是舞剑,后头还有射弋的,摔跤的,十几号人排着队呢,叫他们轮番上来给你表演,你挑些顺眼的带回去,若都喜欢,便都带走。”
姜稚衣醺醺然摆摆手:“我就看看,不夺阿姊所爱……”
宝嘉摇头:“这些不过是请来宴饮时助兴的,可不是我的面首,全为着你喜欢。”
“哦,我想起来了,阿姊是喜欢那等一身白衣,飘飘若仙,身上有药香味的!”姜稚衣两眼弯弯,“既如此,那我便挑挑看……”
清乐一曲接着一曲,少年们轮番上阵博两位主子欢心,上场摔跤的两个甚至撩起袖子漏了臂膀,露出白皙精壮的肌肉。
姜稚衣起先还不敢正眼看,拼命拿手挡着,被宝嘉笑话了几句,说不过露了两条胳膊也值得害羞?便哼哼着垂下了手。
这一看,还真看入了迷,姜稚衣一面酣畅地饮着清酒,脸上醉态越来越浓,眼底笑意也越来越深。
“好,再来!”
“快哉,妙哉!”
“你们这臂膀这般结实,是如何练成的呀……”
——元策匆匆赶到时,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一路快马,疾步入里,却看到公主府家仆口中“出事了”的郡主正如痴如醉,一脸娇憨地盯着两名男子赤膊打架。
准确地说,不止两名。候场在旁的还有一群少年郎,个个身姿颀长挺拔,一身玄衣,乌发高束。
若不看脸,险些以为他不止兄长一个兄长,还有这么多孪生兄弟。
“……”
元策一脚站定在门槛前,低头看了看自己这身在此间“泯然众人”的打扮,又看了看专心致志观赛,丝毫未发现他来的姜稚衣,最后望向宝嘉:“?”
“公主——”翠眉弯身小声提醒。
宝嘉才注意到来人,惊讶地看向披霜带雪,一身寒气的元策:“来得这么快呢!”
“是呀是呀,”姜稚衣笑吟吟指着那摔跤的圆台,与宝嘉共鸣道,“这一招,真是来得又快又漂亮!”
元策:“……”
宝嘉掩嘴笑着,拍拍姜稚衣的手背,朝远处一指:“不是,你瞧瞧,谁来了?”
“嗯?”姜稚衣顺着宝嘉所指望去,睁大了些迷糊的眼,“呀,又来了个新的!这个是擅长什么的?”
元策:“…………”
“这就是公主深夜派家仆急急到臣府上——所说的大事?”元策从牙缝里挤出一句问话。
“怎么不是呢?”宝嘉理直气壮一指姜稚衣,“你瞧,都认不出沈少将军你了,可不是出了大事吗?”
姜稚衣迷迷瞪瞪眯起眼,费劲瞧着元策:“什么将军?这来的是个将军?将军我喜欢呀,让他来给我耍枪吧!”
“……”元策默了默,掉头就走。
“沈少将军请留步——”宝嘉手一抬挥停了满场的乐声,一屋子的乐手与少年郎整整齐齐一停,颔着首陆续退了下去。
姜稚衣一愣:“怎么都走了……接着奏乐,接着演呀!”
“一会儿有你看的,且等等。”宝嘉回头安抚住了人,端着手走到元策身后,瞧着他的背影道,“沈少将军说,这不叫大事,那你原本以为我这坐拥三百侍卫,象征皇威的公主府能叫郡主出什么大事呢?”
元策背着身没有说话。
“沈少将军用兵如神,看来也逃不脱这世间最难破的阳谋呀——”宝嘉轻叹着一笑,“郡主的婢女已被我赶回府去,郡主今夜独自留宿此处,不会有人照顾,沈少将军要走要留,请便吧。”
宝嘉说着,带上翠眉跨出暖阁,回头看向面沉如水的元策:“对了,这——也是个阳谋。”
姜稚衣低头斟了杯酒的功夫,屋里人已走了个空。
“怎么阿姊也走了……”姜稚衣迷茫地抬起眼,看了看四下,望向元策僵硬不动的背影,“那你自己一个人能一边奏乐一边耍枪吗?”
元策闭上眼,眉心紧紧皱起。
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回应,姜稚衣不高兴地一搁酒盏:“你这人怎么如此无礼,本郡主同你说话呢,转过身来!”
元策靴尖一转回过身,目光沉沉:“郡主看了一晚上了,还没看够吗?”
“这才哪儿到哪儿呀?”姜稚衣一努下巴,“怎么,你如此推托,是不愿给我献艺吗?”
元策撇开头去没答。
“那阿姊叫你来做什么?你若不愿便走吧,本郡主不喜勉强……”姜稚衣嘀咕着叹了口气,看了眼如避瘟疫般站在远处的元策,又看了看这满屋子的人走茶凉,意兴阑珊地拎着酒壶起身,一步一歪走下高台,“没人陪我,我自己玩……”
话音未落,脚下一绊,姜稚衣一声惊呼面朝地上栽去。
余光里一道黑影一个箭步蓦然闪身上前,电光石火一刹,一只有力的臂膀揽上她后腰,姜稚衣死死闭着眼栽到了底。
一道男子的闷哼响起。
姜稚衣吓得一颗心怦怦直跳,却迟迟没觉着疼,睁开一道眼缝,惊异地看了看手中一滴酒液未洒的酒壶,又看了看身下这张眉头紧蹙的脸,缓缓眨了眨眼:“咦,你长得——好像我一个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元策忍耐着深吸一口气,“……你是我祖宗。”
第32章
元策一口气叹出, 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却见这醉鬼根本没听他说话, 自顾自趴在他身上,一双湿意朦胧的醉眼一点点描摹过他的眉, 他的眼, 他的鼻梁, 他的唇。
光看不够, 看着看着, 还不相信似的张着唇瓣, 怔怔抬起一根食指,轻点住他眉心,顺着他的鼻梁骨慢慢往下划去。
“做什么。”元策皱眉捏住那根食指。
“我在看你呀——”姜稚衣自由的那只手搁下酒壶,支在他肩头托起腮,头一歪, 满眼的疑惑惊诧,“真的太像了,你是我阿策哥哥的孪生兄弟吗?”
“……”
“难为你们长得这么像……你是不是宝嘉阿姊特意寻来,为我疗愈心伤的?”
“……”
“刚才那些——还没疗愈够?”元策冷着声斜一眼她。
“他们不如你像……”姜稚衣歪头打量着人,看了会儿又叹了口气,“可惜你与他再像,终究也不是他……”
元策眼睫一扇,握着她食指的手微微一松。
“算了, 你也不必煞费苦心来哄骗我了,”姜稚衣惋惜地摇了摇头,“我喜欢的,并非阿策哥哥的皮囊, 而是他的灵魂,他的心……这世间只有一个阿策哥哥,就算你们长得一模一样,我也不会喜欢上他的替身……”
元策冷下脸:“那还不从我这个替身身上起来?”
“这么凶做什么,谁稀罕你似的……”姜稚衣冷哼着一抬下巴,扭头看了一眼,不舒服地动了动,“你搂这么紧,我怎么起……”
元策眼皮一跳,揽在人后腰的手蓦地一松。
姜稚衣气哼哼一撑他肩膀,干脆利落地踩着人爬了起来。
“嘶——”元策闭上眼,握拳轻压在额前缓了缓,等那一片轻飘飘的裙裾从他脸上扫过,方才睁开眼皮。
姜稚衣一弯身,拿无名指勾起那把酒壶,毫不留恋地走开了去,晃晃悠悠踩着台阶回到高台,身子一歪倚上凭几,斜着酒壶仰起头。
清冽的酒液入喉,空阔的暖阁里响起一声心满意足的喟叹。
正喝得尽兴,元策起身上前,一把夺过了她的酒壶。
“你干什么!”姜稚衣大惊着伸手来抢。
元策手一绕背,将酒壶掩到了身后。
伸手抢了几次都没抢着,姜稚衣眉眼一耷拉,撒泼似的蹬了蹬腿:“曲儿不让听,表演不让看,酒也不让人喝……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呀!”
元策岿然不动,居高临下睨着她。
见他毫无松动之意,姜稚衣委屈巴巴抱着膝埋下头去,不说话了。
“赶紧睡觉去——”元策垂眼看着人头顶心,忽然听见一声熟悉的啜泣。
……这也能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