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顾了之
元策一脚跨过门槛,看了看他,瞥一眼他手边那卷画像:“不是让你先把画收好?”
“少将军吩咐的是等不到你就先把画收好, ”李答风嘴角一勾,扬起意料之中的笑, “但我对少将军有信心,相信你不会令我等太久。”
“……”
“李军医深谙此道,看来年轻时也没少碰壁。”
“沈少将军多虑,在下只是碰巧懂得乐极生悲的人生道理。”
元策眼梢带风地瞥瞥他, 回想起方才姜稚衣前一刻还在出言安慰,后一刻脸色一变,仿佛被他骗取了关心一般将他痛撵出来——
无妨, 今日听她叙述那话本故事, 那男主人公似是将他与兄长两人合为一体而写,一半写他兄长,一半写他,阿策哥哥这四个字,他本就占据半壁江山。
她心中既无兄长,那腾出的另一半位子迟早也是他的。
元策:“今日是我大喜之日,有何可悲,不劳李军医教诲。”
“那在下这便告辞了, 明早还得奉郡主之命给裴公子换药去。”李答风起身拱了拱手,翩翩然走了出去。
元策站在原地眯了眯眼,李答风这张见不得人好的嘴倒是提醒他了——
今日姜稚衣坦白之前曾与他说,我就非要选你们兄弟俩其中一个?
是他一直以来错怪了兄长。他真正应当视之如敌的人,分明是那个他亲手找来的麻烦裴子宋。
“那点小伤就不劳李军医费神了,”元策轻哼一声,“明日我亲自去会会他。”
翌日清早,清乐客栈上房。
元策与裴子宋挽着袖子对坐在桌案两头,各朝对方伸出一只手——
“我下手恐无分寸,裴公子疼了就说。”
“……我无碍,沈少将军尽可放马过来。”
姜稚衣与裴雪青分别站在两人身后,目瞪口呆地看着眼下这一幕。
只见元策托着裴子宋的伤手,一抖药瓶,将金疮药粉撒上他手背那道伤口,等裴子宋神色忍耐地缓过这一阵疼,拿起手边一卷干净的细布,一圈圈缠绕上他的手,包扎妥帖,而后将多余的细布边角悉心内藏。
姜稚衣站在元策身后,莫名打了个激灵,鸡皮疙瘩阵阵泛起。
昨日戒严过后,城内通行已恢复正常,今晨用过早膳,她第一时刻便过来探望裴子宋,出门时元策膏药似的黏上了她,美其名曰去军营路上顺道经过清乐客栈。
她本以为元策是来找茬儿的,又要说裴子宋这点伤势也值得给眼神,却不料一进客栈上房,元策主动请缨为裴子宋换药,手法之细致温柔,与当初给她包扎脚踝如出一辙,竟叫她挑不出一点错来。
……这人当真学好了吗?
怎么看得人心里怪怪的。
对面裴子宋虽然接受了元策的好意,每根手指却都诡异地僵硬着,显然也是从头到脚的不自在。
元策平放下裴子宋的手,朝对面少许尴尬的人道:“古有关公刮骨疗伤谈笑风生,今有裴公子换药包扎不吭一声,裴公子真英雄豪杰也。”
裴子宋惶恐摇头:“子宋这点小伤,岂可与关公相较,惭愧惭愧……”
姜稚衣嘴一张,刚想让他不必自谦——
“裴公子不必自谦,若不是你,”元策抬头看了一眼姜稚衣,“内子恐怕无法幸免于难。”
……内什么?什么子?
姜稚衣耳朵一麻,人实打实地一颤。
“今日前来,为裴公子换药是其一,感激裴公子对内子出手相救是其二。”元策起身朝裴子宋拱手作了一揖。
裴子宋跟着起身回了一个更大的礼:“举手之劳,沈少将军与郡——与尊夫人不必客气。”
元策掀眼一瞄裴子宋,将揖作得更低一些。
裴子宋忙是再低。
姜稚衣:“……”
裴雪青:“……”
眼看着头对头,越揖越低的两人,姜稚衣轻咳一声:“你俩,差不多了,可以起来了。”
两人一个不动,另一个也不动。
姜稚衣和裴雪青对视一眼,走上前去,一人拉起一个。
姜稚衣把元策拉去一旁,小声嘀咕:“你今早吃错什么东西了……”
元策挑眉:“这不是礼多人不怪?”
“你礼多就很怪,别吓着人家!”
元策不太赞同地看了眼姜稚衣,继续朝对面道:“裴公子近段时日注意清淡饮食,勿令伤手沾水、劳作。”
“李军医都交代过,沈少将军放心。”
“这次换过药可隔三日再换,看伤势,之后应当不必裹细布了。”
“多谢沈少将军关切。”
元策转向姜稚衣:“还有什么要交代裴公子的吗?”
姜稚衣张了张嘴,发现已是什么都不缺交代的了。
元策微笑:“那我们便不打扰裴公子休息了?”
“你走你的,我与雪青阿姊上回说好,下次见面要一同放纸鸢去的。”
“城外还未必安生,最近先别出城。”元策看了姜稚衣和裴雪青一人一眼。
裴雪青忙道:“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们就在客栈里放,这客栈是阿兄包下,没有闲杂人,后头庭院也尚算宽绰。”
“雪青阿姊都开口了,你总没话说,可以走了吧?”姜稚衣冲元策努努下巴。
元策沉默一晌,面向裴子宋:“突然想到我与子宋兄同窗一场,竟从未切磋过棋艺,不如今日手谈一副?”
在姜稚衣反对这个伤手的提议之前,元策补充:“可用你未受伤的那只手。”
“元策兄有此雅兴,子宋定当奉陪。”裴子宋点头,“那你在此稍候,我去隔壁取棋,雪青,你来同我搭把手?”
裴雪青疑惑了一瞬,看见裴子宋暗示的眼神,跟着兄长走了出去。
进到隔壁那间门房,见兄长合拢房门后,背对着她一副苦大仇深,难以启齿的模样,裴雪青主动开口:“阿兄可是有什么话与我讲?”
取个棋而已,哪里需要她搭手,再说阿兄向来礼数周到,平白无故绝不可能将客人晾在一旁。
“雪青,阿兄知你从不任性,故你说要来河西,阿兄不问缘由便陪你过来,可事到如今——”裴子宋叹了口气,“阿兄实在不可看你再这样下去,不说你的出身,即便寻常人家的姑娘,也绝没有赶着给人做小的道理,你可明白?”
“……”
裴雪青慌忙摇头:“阿兄,你误会我,也误会沈少将军了……”
“沈少将军为人恣意,待人何曾这般有礼过,他方才这样对我,难道不是为了讨好我这如父长兄,好与我提纳你做小之事?他怕是一会儿手谈之时便要开这个口,阿兄提前知会你,此事你莫怪阿兄,阿兄绝无可能答应。”
裴雪青又是哭笑不得,又是着急得解释不清:“阿兄,当真不是这样的!”
“如若不是,那你来河西究竟是为了谁,沈少将军今日究竟又是打的什么算盘?”
“我来河西的缘由的确不能告诉阿兄,但我也许知道沈少将军为何如此——”裴雪青思忖回想了下,“不知阿兄从前可与郡主有过非同寻常的交情,我看沈少将军今日分明像在拈酸吃醋,向阿兄宣示他与郡主的关系呢。”
裴子宋一愣,猝不及防结巴了下:“我、我与郡主哪里有什么非同寻常!”
“今日本是稚衣妹妹过来探望你伤势,沈少将军却反客为主,将她要说的话全说了,要尽到的礼全尽了,不愿她与阿兄多一句话……阿兄光顾盘问我,我倒要问问阿兄,你对郡主可是有什么?”
“绝没有!”裴子宋耳根通红,“……我只当郡主是位说得上话的同窗好友,绝无半分逾矩念想!”
隔壁,姜稚衣坐在客椅上瞪了眼元策:“瞧瞧,我就说你把人吓到了,人家兄妹俩这会儿肯定在隔壁交头接耳呢。”
“人正不怕影子歪,让他们交去。”元策大喇喇坐在她身侧,别无所谓的样子。
姜稚衣低哼:“你这不是耽搁我放纸鸢吗?”
“所以——你真的喜欢放纸鸢?”元策偏过头来。
姜稚衣不明所以地眨眨眼:“什么叫我真的喜欢?”
“你自己说的,什么仲春二月,草长莺飞,你的纸鸢不小心挂上树枝头,我站你身后帮你摘下,然后你一回头,我一低头,我们就——”
姜稚衣愣了半天,终于想起来这是在背什么词儿,蓦地扑上前一把捂住元策的嘴。
元策靠着椅背,垂眼笑着睨她:“捂我嘴有什么用,人家白纸黑字这么写着。”
姜稚衣悻悻松开他,端坐回去:“那故事是假的,是瞎编的,你还真当作是我跟你了不成!”
“那你应当更不愿意当作是你跟——”元策在外省略了“兄长”二字。
……矮子里头拔将军还光荣上了。
幸好那话本没带在身边,不然等他看完一整卷,指不定每天在她耳边全文背诵一遍。
姜稚衣懒得与他争论,正巧裴家兄妹从隔壁回来,让他和裴子宋慢慢手谈吧,拉上裴雪青便去放纸鸢了。
客栈庭院,偌大的天井之上春光潋滟,碧空如洗。
裴雪青拿着两只自己做的纸鸢给姜稚衣挑,问她想要哪一只。
姜稚衣今日穿了一条青绿裙腰的郁金裙,便挑了那只与她衣裙相称的碧绿色纸鸢,与裴雪青感慨:“其实我好久没放过纸鸢了,宝嘉阿姊不喜欢这等小玩意儿,我也没有旁的闺中密友,一个人放总觉傻里傻气,也无甚好玩的。”
“你若喜欢,往后春日都可找我放纸鸢。”
姜稚衣遥想着往后,点了点头:“明年春日,想必我一定在长安。”
因姜稚衣多年不放纸鸢,已经不太熟悉,裴雪青趁着东风先将她那只纸鸢放上天,再将握轮交到她手中,只需她稍稍牵引便可。
姜稚衣一手握轮一手拉线,高兴地来回转了一圈,一面与裴雪青闲谈:“对了,我看你阿兄方才回来,怎的脸红红的?”
裴雪青将自己那只纸鸢也放上天去,笑着叹息了声:“阿兄果真误会我与沈少将军了,我们方才争执了几句,不过我已解释清楚了,无事的。”
“你与沈少将军根本连个眼神对视都没有,你阿兄真是想多了!”姜稚衣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什么,走到裴雪青身边与她耳语,“……说起这个,我发现你与他说话时好像很少看他,是不是看他会有奇怪的感觉?”
两人不方便提到要紧的话,打着彼此都懂的哑谜,裴雪青点头:“自然,就怕看着出神,冒犯失礼。”
“可为什么——”姜稚衣失神地拨着手中握轮,“我看他没有这样的感觉呢?”
“沈少将军与你已是这般亲密,你看着他,怎还会再想起旁人?”
“我跟他才不亲密……”至多不过是假的亲密,姜稚衣咕哝着,一不留神在原地站了太久,风一停,纸鸢直直往下掉。
姜稚衣快步飞奔起来,却抢不及,眼睁睁见那纸鸢一坠到底,挂上了院里一棵丈高的桃花树。
“哎呀……”两人忙跑上前去,扯着线去摘纸鸢,却见那细线纠缠在了树枝上,怎么也摘不下来。
姜稚衣与裴雪青一般高,踮起脚都够不着那根树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