销金帐 第23章

作者:赫连菲菲 标签: 宫廷侯爵 复仇虐渣 古代言情

  林氏站在窗前,已经瞧了许久的景。

  她换了身新衣,找春喜楼手艺最好的大师傅亲手裁的衣裙。嫣红浓紫,华美妩媚。头面是最时兴的样式,衬着白皙明艳的脸庞,何等俏丽多娇。她还正处在一个女人最美丽的好年华,每日悉心保养精心打扮,可是又有谁来欣赏呢,不过是日复一日,对影自怜罢了。

  她早已不敢奢求他能主动回眸看一看自己,可在这样的佳节,难道做一做样子也不能够吗?

  屋外,忍冬提只小包袱进了院子,在廊下和半夏打招呼。今日是除夕,按照旧例,房里的婢女们可轮番休息半日,白日里半夏和顾倾留在伯府,胡萍和忍冬清早就各自告假回了家。

  他们都是林家的家生子,一家老小都在林家做仆役。只有顾倾没有亲人,往年便是得空,也不知该往哪去。她干娘邓婆子性情古怪,又有自己的丈夫亲人,顾倾不敢轻易去叨扰,往年这个时候,就与别院其他落单的婢女婆子们一块儿说话作伴。

  忍冬回后院罩房时,顾倾正在房里梳妆,平素她最是疏于打扮,穿的是几年前的旧衣,发式也是最普通的模样,整个人看起来老气横秋,没一点女孩子该有的娇俏。自打被指给薛晟做通房,老太太、大夫人都各赏了几件新衣裳,她今儿选了件桃红色对襟褙子,白色绣花百褶裙,长发在头顶挽成云鬟,清新明丽,灿若芙蕖。

  忍冬托腮坐在案前,望着她的侧脸忍不住叹息,“我要是五爷,说什么都要立你做姨娘,怎么会有男人不喜欢你?”

  顾倾笑了下,“别吹捧我了,不过是不常穿这种衣裳,你瞧着新鲜罢了。”

  窗外传来一阵笑,一个年轻的圆脸婢女站在院子里喊顾倾。她放下梳篦,回眸跟忍冬作别,“小圆他们找我逛市集去啦,晚上我去干娘家睡,明儿天亮前来替你,待会儿帮我向奶奶报一声。”

  **

  此时的凤隐阁里,薛晟正陪着宾客饮茶。

  陈留王府杨长史已求见多日,午后接到下人来信,说薛侍郎今日得空,烦请他前来一叙。当下不敢耽搁,忙快马加鞭赶到伯府。

  薛晟上任后,陈留王多回出面邀他宴饮,均被以公务繁忙为由婉言推拒,这番能够面见,自是欣喜,杨长史随身备了重礼,以昭示自家东主拉拢的诚意。

  “王爷多番向小人提及,欣赏薛大人的人物品性,只遗憾从前没机会亲近。如今大人回京,往后务必要多多往来相处。”

  客气话说了一阵,才说及求见的正题。“……流放的名册里头,有位陈姓姨娘,才跟了文柳远二三年,一直住在别庄,文家大妇存了歹心,事发后不肯遣散,好好一清白女子,又未参与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实在称不得罪眷……王爷存了仁义之心,想代此女说说情,瞧大人可否通融一二,将其名姓划去……”

  薛晟未料陈留王府连日求见竟是为此,不由失笑。倒是他低估了这些王孙贵族的无耻程度。

  杨长史又道:“大人初入刑部,对京中局势所知有限,为着近来的案子又四面树敌,正是需人引荐佐助的时候。下个月安定大长公主的私宴,王爷有心与大人同往,朝中举足轻重的人物都在受邀之列,大人您是明白人,想来不必在下言明这意味着什么。还望大人您,莫负王爷这一片赤忱……”

  薛晟笑了笑,握茶道:“王爷的心意,本官明白。”

  正事议毕,天色已然黑沉下来,雁歌送客归来,见薛晟正在里间更衣,玄色狐裘大氅披在肩上,瞧模样是要出去。雁歌瞥了眼厅中几上摆着的那几只明晃晃的红木描金礼盒,犹豫问道:“爷,这些东西,咱便收了?”

  薛晟笑了声,整衣从内走出来,“收进库房,造册注明,某某日某某人为某事相赠。”

  雁歌不明白他为何突然转了心思,有些担心地道:“今日杨长史上门,想来京中各处都已得了消息,爷不怕被打成陈留王一派?那岂不就间接与另两位为了敌?”

  薛晟不作解释,只问:“适才吩咐你的事,办妥了?”

  雁歌点头:“办妥了。梁东快马去了一趟大狱,找着那位陈姓姨娘,那女子自愿入陈留王府,不愿随其他罪眷一同流放。这会儿梁东多半已带着人送往陈留王府去了。”

  薛晟不再多问,提步就朝外走,雁歌小步追上他,问道:“爷这会子是回内院,还是……”

  话音未落,就见雀羽喜滋滋地从外头小跑进来,“爷,小人刚把倾姑娘在二门上拦住了,这会儿人在东侧门外头等。”

  雁歌闻言,瞠目结舌看向自家主子。薛晟面无表情跨出门,在他惊愕地注视下远去。

  雪还在下。

  屋檐外成串的红纱灯笼温柔地熏染着漫天银华,薛晟跟在手提灯笼的雀羽身后,一步步接近敞开的东门。

  车前站着个纤细少女,正与牵马的青年含笑说话。

  见着薛晟,青年尚未落下的笑容僵在脸上,恭敬退后一步,喊了声五爷。

  薛晟没言声,巷子里风声回转,雪花落在他玄色衣领上,衬得他本就清隽的面容更显疏冷。

  他瞧也没瞧朝他行礼的顾倾,踩着梯凳上了车,帘子垂下来,半晌才从内传出一声,“上车。”

  顾倾和明心打招呼作别,提着裙摆爬进车厢。马车很快驶动,车轮轧在结了冰的雪面上,发出沉闷的响。

  车里昏昏挂着两只琉璃灯盏,光色不太亮,男人手里拿了一卷书,垂眸靠在车壁上,也不知是在瞧书还是在想心事。

  车厢内颇为宽敞,按照官员的规制设有茶桌和可供躺靠的排座,上朝下衙的路上可觑空瞧一瞧公文,也方便在路途中与人议事。

  顾倾察觉到他态度冷淡,脸色比午后梅园里替她裹伤时不知冷了多少倍。

  她稍稍凑前些,提起小泥炉上的茶壶替他续水,小心递过去,轻喊他:“五爷?”

  “放着吧。”他不接茶,也不抬眼,似乎被书吸引了全部的注意力。

  马车驶入大道,阵阵人声传入耳中,他有意疏远,顾倾亦不再哄他,索性转身掀起帘子一角瞧外头的热闹。

  起初还只有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街串巷,渐渐近了东市,数不尽的喜庆灯笼照得街巷亮如白昼。茶楼酒馆全部开门迎客,这样居家团圆的日子,外头竟是摩肩接踵人满为患。

  天桥底下小摊贩一家接着一家,一路沿着大道两侧排开。今晚不设宵禁,街心上热闹得仿佛赶集一般。

  角落沉沉暗影里,薛晟抬眸目视少女侧坐的影子。

  街边流转的光影一道道落在她侧脸上。卷翘的睫毛长而密,小扇子似的在巴掌大的脸上落下深浓的影。

  雀羽的声音从外传进来,在喧闹的人群中扯着嗓子大声与顾倾说话,“今晚曲家巷有舞狮子,还搭了戏台,引来好些百姓凑热闹。”

  过了片刻,车马驶入天桥侧,雀羽又来报:“前头人太多,马车挤不过去,怕是要劳爷跟姑娘下来走一段。”

  帘子掀开,冷风骤然涌了进来,顾倾回头瞥一眼薛晟,抿抿唇,当先跳下了马车。

  薛晟随后步下来,原以为顾倾会在车边恭候,一抬眼,却见她从雀羽手里接过灯笼,已率先走入人群。

  薛晟没有出言喊住她,无声随在她身后几步之遥。雀羽和几名暗卫护在他身前,拥着他挤入攒动的人潮。

  来来往往无数的行人,笑语欢声充斥耳际。

  漫天悬挂的彩灯和街边招展的酒旗飞速掠去,银花火树,天上人间,辞去旧岁,明朝便是全新的一年。

  忽然半天炸开一朵蓬勃的火花,人群骤然一静,接着爆开了震耳欲聋的惊叹声。孩童们拍着手,一蹦一跳欢呼起来。

  一簇簇焰火伴着破空之声,炸破雪花纷涌的半边天幕,重重火线纷至沓来,在天空中轰然化成璀璨夺目的妖花。天际通明,火星纷涌,与轻雪共同装饰着这浩然的长夜。

  人群尖叫着,欢呼着,紧密的鼓点和锣声混在其间,长桥对面舞狮队就在这最热闹的时候现身,绕着摊档,劈开人流,踏着特有的舞步涌上前来。

  顾倾被人群推着朝前走,高举手中的美人灯,回眸去寻薛晟和雀羽等人的身影。

  他们被人潮隔绝开,彩狮高低舞跃,遮蔽着视线。顾倾意识到自己与他们走散了,她立在滚滚而来的人潮里,踮起脚大声地唤:“五爷,雀羽哥!”

  锣鼓声和人声淹没了她的嗓音,她举着灯笼艰难挤撞着人群往回寻。

  脚上被人踢着踩着,新做的鞋面上全是脚印,发边插着的珠钗也被挤得歪斜了。

  人群中有人捉住她的手腕,她惊恐地尖叫一声,而后被那只手拢着带离原地。

  时光止步,人影淡去。

  她仰头望见男人冷峻面容上那双永远淡定平静的眼睛。

  他身量高大,怀抱宽厚,站立如坚韧的青松。

  顾倾被他圈在怀里,似乎被他清冷无澜的气息所感,心中骤涌的惊惧快速平散。周身万物流转,这一刻仿佛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丢开手里的灯笼,微仰着头,湿润的双眸倒映万千光影。薛晟凝眉望着她的脸,薄唇紧闭,一字不言。

  焰火流飞,烂漫的光色倾泻如洪。

  少女扣住他大氅的披领,踮起脚尖在他耳畔说了句什么。

  十里长街尽处,又一条火线炸开绚烂的花朵。

  朱唇轻启曼阖,他侧耳去听,只闻泠泠清风擦过。

  **

  回转神来,再去寻雀羽等人身影均已不见,彩狮引着人流朝桥下去。

  周边涌来的热力散去,凉风空悠悠卷进袖底。天边焰火暂熄,空气中飘散着浓重的硝石味道,轻烟漫在半空,短暂而璀璨的盛放过后,一切归于寻常。

  顾倾转身,发觉手腕仍被男人握在掌中。她不确定,他是没有注意到,忘记了松开,还是……

  她引步向前,两人就这般牵着手走下去。漫步过长桥,经过卖花的摊档,经过食粥小铺,沿着石砖铺就的大道漫无目的的朝前走。

  多年后薛晟还能忆起当晚清风的温度何样幽凉,记得相握的手掌渗出濡湿薄汗仍不愿松开,记得姑娘红衣白裙背身引着他朝前的背影。

  他也曾想,如果一切停驻在那一刻,兴许于他,才是确幸。

  回程的马车中。

  幽暗的琉璃灯盏光色迷蒙。他坐在暗影里,看身侧沉默靠坐在车窗边的少女。纤长睫毛扬起好看的弧度,脸颊贴在车壁上,仿佛陷入沉睡之中。

  他不会知道她心内此时翻转过多少念头。

  眼前的男人态度明显在转变,可远还不够。

  她应以不动应变,煎熬他,疏远他,让他疑惑,令他踯躅。

  太过主动的投怀送抱始终是落了下乘,林氏便是最坏的先例,她绝不会走林氏的旧路。

  她今晚不言不动,不讨好,不贴近,甚至看不出任何表情。

  珠钗上的流苏随车驶动而晃荡不休,在玉洁的面颊上留下摇曳的暗影。

  时光无声流逝,沉默令路程变得漫长。

  他纷杂的思绪仿如漫天细碎飘洒的雪籽。

  有什么东西哽在喉腔,涩燥难明。

  目的地终会到达,车马驶入伯府东侧门前巷道。马车驶过巷口,从清冷的雪色中转入橙红灯笼的光影之间。

  雀羽和出来迎人的管事含笑打个招呼,在车前摆放好梯凳,敲敲车壁示意,而后才掀开帘幕。

  姑娘刚刚醒转,从男人掌心抽出僵硬酸麻的手腕,揉了揉眼睛。手掌上湿热的暖意空去,一瞬变得幽凉。

  风呼啸着灌入进来,她捏紧衣领瞧眼车外,“好冷,到了么?”

  声音略带一丝沙哑,像懵懂而娇气的孩子般嘟喃。

  薛晟嘴唇动了动,就听车外雀羽探头笑道:“到了,这会子风大,石阶上都结了冰,姑娘下来慢着些,仔细脚下。”

  顾倾没回头,弯身步下车厢,和雀羽一左一右候立在车外。薛晟沉默地下了车,步上石阶。

  姑娘有些迟疑,似乎不知是否应当跟上,男人并未停步,踏着落地的轻雪缓步朝里走。雀羽在旁掩唇低声提醒顾倾,“爷等你过去呢。”

  她抿了抿唇,脚步慢慢随上。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院中灯火昏黄,静谧无声,以往清冷肃静的凤隐阁前也悬了一排橙红的灯笼,远比以往多了几许温存气息。

  雪仍在下,阶前簌簌积下厚厚一层银绒,云纹羊皮银靴踏在上面,拓下两个清晰的足印。

  走进里间,男人跨在帘前的脚步停下来。

  他缓缓转过身,瞧女孩向自己走来。她踮起脚,替他解去肩头披着的大氅。

  那双眼睛纯澈不掺杂质,那么透明,那么干净。

  她每一次的接近都如此的磊落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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