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赫连菲菲
安定绝美的面容不动不怒,见薛晟走过来,甚至启唇笑了一声。
“都说薛子穆是条咬人不叫的狗,看来传言非虚。”她举杯,轻蔑地掠过面前的人,向在座宾客致意,自己率先仰头饮了一杯。
“怎么,被女人背叛的滋味不好受,到本宫的地盘来撒野发泄怨气来了?”安定重重拍了下桌案,震得酒盏碗碟乱跳,“你放肆!谁给你的狗蛋竟敢攀咬于我?”
薛晟轻俯下身,拾起足边倾倒乱转的酒盏,替自己斟了一杯。
他嗅了嗅那香醇的酒气,放到唇边却没有饮。
女人盛气凌人的面孔就在咫尺内,他垂眼忽略了面前过于艳丽风情的美貌。
“十一年前。”他低声说,“我知道是你。”
安定浓妆的面容顿住。
听他含笑道:“我发过誓,会亲手替他报仇。”
这十几年,薛家在做什么,他在做什么。忍下多少耻辱,吞掉多少苦涩,他人与姑娘嬉戏相恋的年岁,他寒窗苦读,磨练着性情。他凭什么走到今日这个位置上,他为什么可以忍旁人所不能忍。
众目睽睽下,被提及丑事,他不觉羞耻,不觉难过么?
多年蛰伏,他不怕苦,不怕疼,不怕孤独么?
他也是活生生的一个人。
他的血也是热的,心也是软的。
他直起身,抬手翻转酒盏,任酒液缓缓滴淌在地上。
安定推翻矮几,站起身来,“好,本宫今日就看看,谁敢押着本宫去昭狱!本宫要进宫面圣,薛晟,你给本宫滚开!”
薛晟点点头,让开身形。
其后早已围拢而来的官兵,团团围住了安定的去路。
她怒极回过身,“薛晟,你当本宫不敢斩杀你们这些狗辈么?”
薛晟缓步踱上来,轻轻摇了摇头,“是殿下忘了。臣等是陛下的臣。天下,是陛下的天下。”
他不再多言,负手越过安定率先朝外走。
座中乱起来,这一瞬众人才真正惶恐。
“怎么办?殿下,您要拿个章程出来啊。”
“殿下私造兵器?这这这……这可是谋逆的大罪啊,圣旨都到了,此事不是薛晟那厮危言耸听,难不成……难不成……殿下所行之事,我等并不知情啊……”
“殿下还是好生向皇上解释清楚吧……我等、我等先告退了……”
薛晟立在园外,背靠门柱站立着,石青色官袍沁了一重浓重的露水,他眉眼深凝眺望着不远处淡淡可见的山影,心头压着一块石,并未今日有所获而觉得舒心轻快。
隐约有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悬在头顶久久不去。
前面等着他的,又会是什么样的一重磨难呢?
不论是什么。他总能挺过去。
**
别离了哭嚎不断的母亲,林俊踏上了属于他的流放之路。
林家筹集的银子花尽了,却没人敢为他再说半句话出半分力。
墙倒众人推,除却爹娘妻儿,无人来送行。
氤氲的风里,他别离生活了三十年的故土,远去不知名的穷乡僻壤去赎自己的罪。
往日繁华终于烟云,一吹便散了。
城郭外,长亭驿站,老马荒陌。
官差懒洋洋的在茶肆吃用点心。
离城大半日,天黑前赶往下一个县镇,这等苦差事,往往没人愿意做。
对罪囚们看管并不严,只要不拖慢行程,顺利到达目的地,旁的一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林俊发现自己被几个罪囚不怀好意的打量着。
他生的白净文弱,又是世家子,在狱中时,就没少受这些人欺凌。
那时他尚以为自己还有出头之日,可以逃出生天。可现在……
他默默躲去角落里。不令自己手腕和足踝上的锁链发出太引人注意的响动。
终于又赶路了。
他刻意跟紧了官差,远远甩下那几个人。
天黑后终于到了临县,官差与当地官府交接公文后,将罪囚并入当地一处监牢。
那几人挤开其他罪囚,按住林俊的肩膀与他被放入同一间牢中。
夜晚风静无声。
牢房里传来男人撕心裂肺的痛呼声和哭喊。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遭受这等折磨。
正如他不知道为何这回父母亲眼睁睁看着他流放受苦而不相救。
他捧着断掉的左侧足踝在脏湿的地上打滚嚎哭。
粗蛮的几人脱他下裳时嫌锁链碍事,拉开他左足硬生生掰折断裂。他断着腿哭得快没了气,哀求,咒骂,叫救命……求他们手下留情,哭着顺从,忍痛听摆布,甚至做下贱的狗……他们还是不肯放过他。
几人喘着粗气一边系裤带一边笑说:“有人叫老子问你,还记得安幼武吗?”
林俊觉得自己已经快死了,他哪里有力气去听他们说话。别说什么幼武,就是他亲爹来了,此刻他也认不出对方。
“当年你推他做你的替死鬼,令他被人斩了脑袋,有这么个事儿吧?”
“哥哥们这一路会好好招待你的,对方给的银子可不少,别说,这差事哥哥们做得真他娘的乐呵。小子生的细皮嫩肉,惯会伺候人,痛快,痛快!”
夜色笼罩在浓郁的水汽里。
邓婆子揽着幼子,沉默听着门的另一端男人气急败坏的咒骂声。身侧一柄匕首,一包药,是她早已为自己和幼子备好的护身符。
他应当是很生气的吧。
当年宁可出卖亲儿讨好主子,舍了儿子的命去给林俊做替死鬼,他为的不就是藏在床底的那几箱银子?
这么多年,管事做得风光,油水捞到手软。他不在乎亲儿死活,不在乎幼子如何被人打成傻子,他只在乎他的体面,他的银子。
如今那些银两,全都没了。他会肉痛得,恨不得杀了她吧?
他能虐打她到,将她脊骨折弯,却不能左右半分,她报仇的意志。
她不会让林俊轻易痛快的死,她要他受尽屈辱折磨,再在无尽的痛楚和悔恨中死去。
顾倾说得对。
有些人不是简简单单的死了便能赎罪。
一如林娇,一如林俊,一如林太太。
他们越在意什么,就越失去什么。
他们越想要什么,就越得不到什么。
哭嚎跺脚,癫狂哀叫,又无能为力。
眼睁睁看着原属于自己的宝贝,一样样失去。
痛楚的流着悔恨的泪水,不甘的走到生命尽头。
**
顾倾开始频繁的出门。
如今她在薛家,有些明显的变化。下人们对她说话更客气了,杨氏等人看见她也会亲热的打声招呼。
薛晟对她的宠爱是不背人的。
林家所有的陪嫁家奴全部遣返,而她已脱奴籍,薛晟打算如何处置她,当前无人敢去问,但所有人都知道,她对薛晟来说,是不一样的存在。
也是唯一能抚慰他情绪的人。
安定公主一案后,薛晟赋闲了一段时日。
他需要时间重新调整自己的生活。
也是时候,和顾倾说一说他们的将来。
阳春三月,天气刚刚回暖。
薛晟带着顾倾,策马去了城郊庄外。
他们在浩瀚的原野上奔驰,相拥着滚落在青翠的草丛里。
天高云淡,那是顾倾见过的,京城最美的一片天。
入京六年,她从没一刻是觉得幸福安心的。
但那一天,似乎突然得到圆满。
她甚至想过,如果就这样和他一辈子……
可是林氏的罪还没有赎完。
她和干娘,还远没到可以停手的时候。
躲回林家,就是结局了吗?
她还可以再嫁,还能出来见人,还可以肆意打骂奴婢耀武扬威。
她还有许多事要做。
躺在风吹过的原野上,她仰起脸与男人缠绵的亲吻。
她顺从温柔的任他紧拥住自己,听他在耳畔低低的问,“倾城,你族里还有什么人?”
她睁开眼睛,茫然地望着他。
“族里……大伯去的早,还有个小姑姑,当年远嫁之时,我们都还小,从未联系过,也找不到了……我与姐姐实在没去处,才会冒险来京城求人……五爷问这个做什么?”
他躺下来,眼底映着头顶的蔚蓝苍穹,想象她小小年纪受尽苦楚一路进京。
他拥紧了她,在她腮边轻轻吻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