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小舟遥遥
相较于去岁除夕,时隔半年再聚在一桌用膳,氛围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看着李妩与裴青玄平和相处的模样,李家人心下又惊又奇,难道阿妩想通了,愿意摒弃前嫌,与他好好过日子了?
一顿饭还算融洽地用完,回程的路上,崔氏与李砚书感叹:“看来上次与阿妩说的,她都听进去了。我就知道阿妩通透,不会一直钻牛角尖,和自己过不去……现下好了,她安心当这个贵妃,父亲也能少发些愁。你呢,也少些怨气……”
李砚书端坐在出宫的马车上,脊背笔直,两道浓眉也紧蹙:“我总觉得不太对劲。”
“有何不对劲?”崔氏疑惑:“我看陛下与阿妩挺好的呀,方才桌上,陛下还给阿妩挑鱼刺呢。你别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到皇帝伺候人呢,也就咱妹妹有能耐,便是天子又如何,还不是被她拿捏地死死的。”
“我说的不对劲,不是说陛下待阿妩如何。我是觉得阿妩不太对。”李砚书忧心忡忡,手指摩挲着掌心,无端有些焦灼:“她好似变了个人……”
听到这话,崔氏静心想了想,也咕哝起来:“你这样说的话,的确不大一样了。其实上一回见到她,我也觉得她没什么精神……不过女子怀孕辛劳,我当初怀安姐儿寿哥儿那阵也瞌睡的很,做什么都提不起劲来,过了六七月才好些。阿妩这般,也许是怀孕所致吧?”
李砚书没怀过孕,在此事上也没有发言权,但听妻子这般说了,也只能往怀孕这方面想。
重重叹了一口气,他反握住崔氏的手,眸带歉意地望向她:“娘子,辛苦你了。”
崔氏一怔,而后红了脸,嘟哝着:“嗨,都多久的事了。只要孩子们平安健康,那时的辛苦也值当了。”
骊山是个好地方,春日山花烂漫,夏日避暑纳凉,秋日狩猎赏枫,冬日温泉舒骨。大渊立国,经过数代皇帝的修缮扩建,骊山行宫如今越发华美恢弘。
盛夏时节,正是花木灿烂、游玩赏景的好时候。因着御医交代,孕妇需要保持身心愉悦,适当在外走动也利于日后生产,是以在行宫之内,裴青玄也没再拘着李妩,由她四处行走。
只李妩全然没了兴趣,与在永乐宫一样,或是睡觉,或是静坐出神,或是做一些绣活——她什么都做,给李太傅缝衣衫、给安姐儿寿哥儿绣巾帕,给自己腹中的孩子做小衣,也会给嘉宁腹中的孩儿做。
裴青玄也觉出她的过于安静,隔三差五请御医来看,结果都大差不差,都说她脉象平和,胎像也稳,唯独心绪悒郁。
御医能开汤药治身上的伤病,却治不了心上的病。
裴青玄只能想办法替她寻乐子,每日处理完政务,带着她出门钓鱼赏花,放风筝看马球,请些杂耍班子入内表演……
李妩偶尔也会笑笑,可笑过之后,第二日还是那副无欲无求的冷淡模样。
在裴青玄又一次要带她出门时,她扯住他的袖子:“不想去了。”
裴青玄回首看她,她今日穿着件湖色镶草绿色宽边的小袄,领口还绣着两朵淡雅兰花,一头丰茂秀发以乌木簪挽起,打扮简单,炎炎夏日里却有种清新灵动。
视线瞥过她那张好似怎么喂都养不丰腴的素白小脸,裴青玄轻抿薄唇,握住她微凉的手指:“若觉马球无趣,今日换个新鲜的乐子?阿妩想做什么,朕都陪你去。”
“待在这就好。”李妩摇了摇头,又望向他:“你有事就去忙,不必总是守着我。”
裴青玄挨着她坐下,黑眸凝视着她:“你这般模样,朕放心不下。”
“我没事,真的……”李妩背靠着软枕,长睫轻垂了垂,再次抬眼,她远远望着拔步床上悬着的那副葱绿双绣花卉草虫的纱帐:“吃山珍海味,着锦绣绫罗,还有这么多的人伺候我,我还有什么好不开心的呢?这样的神仙日子,我该满足的……”
她唇瓣讷讷,像是在与眼前之人说话,又像在自言自语。
裴青玄眉头紧拧,静默许久,他低下头,抵着她的额,低沉的嗓音透着一丝抑制的苦涩沙哑:“阿妩,告诉朕,如何才能叫你变回从前的模样?”
李妩眨了眨眼,看着面前之人,眸中也一阵迷茫。
从前的模样?她从前是什么模样。
她试图去回忆,但只想起一个黯淡的模糊的影子。
“我也不知道。”她怔怔道,她不知道如何变回从前那样,明明她也在很努力在过日子,很努力地在笑,可一觉醒来,好似又变成现在这个样子,而后她就得更加努力、更加耐心地去适应这一切。
“或许是怀着孩子,人就容易劳累,你由着我睡一觉吧。”
她勉力集中一丝精神,朝他挤出一抹虚弱无力的笑:“睡一觉,或许就好了。”
裴青玄看着她莹白颊边那抹极淡的笑,犹如看到一朵开在悬崖边上的纤细脆弱的花儿,一阵风,一阵雨,就足以叫她折腰消陨。
他将人拥在怀中,嗓音低哑:“行,那就睡一觉。”
午后温暖的夏日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斜斜地洒在榻边,也笼在俩人身上,如披上一层轻纱。
李妩靠在他的胸膛,耳畔贴着他的心跳,一声又一声,强而有力。
她忽然生出一种羡慕。
她感觉她的心跳好似越来越孱弱,如那满墙的蔷薇般在一点点枯萎,再没这样强的生命力了。
手掌抚上已微微隆起的小腹,忽然间,掌下似有轻动。
极轻极轻的一下,李妩都分不清那是真的再动,还是她的错觉。
“怎么了?”裴青玄看出她的愣怔。
“没……”她摇了摇头,并未将方才的感觉告诉他。
若是错觉,没必要说。
若是真的,那就当做她与孩子的第一次秘密交谈好了。
不过在这之后,随着肚子越来越大,胎动愈发明显,裴青玄也会惊异地附耳凑到她肚子上:“阿妩,它又动了!”
这个时候,他再无平素那副淡漠矜冷的帝王庄重,而是一位再寻常不过的父亲,英俊眉眼间盛满对即将到来的新生儿的期待。
而李妩这时看他,总会生出一种恍惚,就好似他们中间没隔着那么多曲折,当年她顺利嫁入东宫,成为他的妻,他们共同期待着这个属于他俩的孩儿。
若是那般,她也能很开怀地笑一笑吧。
一行人在避暑行宫一直住到中秋节前,天气转凉,皇帝才下旨回长安。
离开一个夏日,再回永乐宫时,已不见那座巨大的金笼子,也不见那高高的四堵朱墙。墙没了,那些枯萎的蔷薇花自也无处攀附生长,皆被处理得干干净净。好在庭院内还栽种着其他花木,尤其两株金桂开得金灿灿,如缀着无数金子,芳香馥郁,格外讨喜。
李妩环顾四周,再看那堵不复存在的空墙,在原地愣怔了好半晌。
裴青玄宽慰:“入秋了,蔷薇枯败,怕你触景悲秋,便命人铲掉了。阿妩若喜欢,明年春日再栽种,保管又是一大片花墙。”
李妩回过神,低头摸了摸已明显隆起的腹,淡声道:“明年这个时候,它也出来了。”
夕阳余晖镀着她清丽的眉眼,泛着柔柔的和煦的光。
裴青玄看得心间也一阵敞亮,也抬起手搭在她腹间,与她一同感受着腹中那个小生命:“是,这小子害你如此辛苦,又踢了朕那么多脚,等他出来,朕定好好教训他。”
已不止一人看着她的怀相笃定是个男孩,但听到他这话,她难得驳了句:“若是个女孩,你也教训?”
裴青玄一噎,而后轻咳道:“女儿便由你管教。不过我们的女儿定像你,乖巧可爱……”
“我小时候乖?”李妩掀眸看他。
裴青玄再次语塞,她幼年的确算不得乖,老师从前不知为她和李二郎气出拍断了多少根戒尺。
但不乖又如何?在他心里,这世间再无比她可爱之人。
若有了女儿,他们的女儿便是世间第二可爱。
“阿妩莫担心,我们的女儿会是国朝最尊贵的公主,便是把天捅出窟窿,也有朕给她顶着。”
听着他这毫无底线可言的话,李妩扯了扯嘴角,又挪开他搭在腹间的手,说起正事:“后日中秋宫宴,你真的要我一起?”
自去岁入宫,外人只知后宫有位盛宠不衰的贵妃,却无人知晓贵妃的真实容貌。
而此次中秋宫宴,裴青玄让她一同出席。
“若不想去,在永乐宫歇息也行。”自她怀孕,裴青玄总怕她累着,床笫间都收敛许多,此番宴会也是看在是中秋团圆,怕她一人在永乐宫孤寂,胡思乱想:“后日朕早些离席,回来陪你和孩子吃月团。”
一阵沉默后,李妩抬手拢了拢衣领,乌眸看不出情绪:“我也许久没赴过宴了,便去看看罢。”
第60章
一轮明月高悬,金滟滟,玉团团,又是一年中秋佳节。
千秋殿内灯火通明,各处摆满应景的灿耀金菊,大殿四周的幔帐也都换上秋香色印菊纹的样式,殿中还以彩菊摆出个巨大福字,格外喜庆添彩。
酉时刚到,一众官员携家眷依次入席,听闻此番贵妃也会来,大臣们不好议论,却能听女眷们低声嘀咕。
“今日可算能见到这位贵妃娘娘了!”
“可不是嘛,她入宫都快一年了吧,都不知道生得何模样。”
“算算日子,她那肚子也有五个多月了吧。”
“五个月……哎哟,那有挺大,待会儿就能瞧见了。”
这般议论着,又过了一刻钟,殿外响起太监的通禀声:“太上皇、太后驾到——”
殿内众人忙起身请安,看着那对貌合神离的皇家夫妇携手并肩地走向上座。
去年中秋,许太后心里牵挂着事悒悒不欢,今年想到李妩和皇帝重修旧好,腹中还怀了孩子,只觉苦尽甘来,这么多日的菩萨没有白拜,那么多的佛经也没有白抄。
太上皇的身子却不如去岁了,兴庆宫那个鬼地方冬日潮湿阴冷,夏日又闷热难当,裴青玄表面孝顺,可去骊山避暑也没他的份,他自己想去温泉行宫,裴青玄也以安危为由,不肯允准,压根就是将他圈禁在兴庆宫那个鬼地方!
思及此处,太上皇心下翻起愤懑,本想埋怨许太后一番,猛然想起去岁她都敢回嘴了,再看她这副红光满面、春风得意的模样,怕是不会将自己的话放在眼里。
迟疑片刻,他缓了眉眼,温声看向许太后:“雪华,听说那沈氏已有五月身孕,御医可看出是皇子还是公主?”
他主动攀谈,许太后心下惊奇,再听他问的话,想到他到底是未来皇孙的祖父,便道:“是皇子还是公主都不打紧,只要平安康健,便是最好。”
“话是这样说不错,但这回还是先生个皇子为好。皇帝登基两年多了,膝下总得有个子嗣,国朝社稷才能安稳。”
许太后也明白这个理,但她哪敢奢望那么多:“生儿生女,上天自有安排,只要他们两个能好好的,我就谢天谢地了。”
太上皇听出她话里的无奈,眉头轻拧:“那沈氏难道是个不好相与的?”
对于贵妃的真实身份,太上皇至今不知,是以他这一问,倒叫许太后也不知该如何答。
踟蹰一阵,她含糊道:“等会儿见着,你便知道了。”
太上皇不冷不淡地哦了声,对儿子的女儿也不好多问,于是顺势转了个话茬:“再过不久孙儿就要降世了,我也想享受下子孙绕膝的天伦之乐,你替我与青玄说说,日后我就住在皇宫里,不回兴庆宫了可好?”
看着面前男人虽苍老却不失俊美的脸,许太后心下有些犹豫。不过那犹豫很快被身后玉芝嬷嬷一声轻咳给打断了,她回过神来,想起前年自己挽留他住在宫中,他却一脸嫌恶地说:“你养出这样狠心逼宫的好儿子,还想让朕与你们同住在宫里?朕看着你们母子就恶心!”
那话实在叫人寒心,她那日回去后还哭了许久,觉着是不是自己真的做错了,将个儿子养得这般不孝不悌、心狠手辣——
现下再想,儿子的确养歪了,不是什么好人,却也轮不到这老不修来指责自己。
“先前我让您住在宫里,您不乐意。现下后宫有了贵妃,您再住在后宫也不合适。还是住在兴庆宫吧,那儿宽敞,还有诸位妹妹陪着您,您住着也自在。”说罢,许太后也不想与他纠缠,转过脸佯装不耐道:“皇帝他们如何还没来?玉芝,派人去问问,是不是路上耽搁了。”
玉芝嬷嬷给了许太后一个赞许眼神,嘴上应道:“是,老奴这就去。”
不过也没等玉芝嬷嬷走两步,殿外便响起高声通禀:“陛下驾到,贵妃娘娘驾到——”
与方才太上皇和太后进殿相比,此刻殿内众人更为恭谨严肃,在帝妃踏进大殿之时,周遭更是安静得只听见簌簌裙摆摩挲声以及行走间清脆的环佩叮当声。
“臣等恭迎陛下、恭迎贵妃娘娘……”
整齐划一的请安声在宽广明亮的大殿内响起,余音绕梁,久久未散。
直到上首传来一声:“诸位爱卿免礼,都入座罢。”
众人这才齐声喊着“多谢陛下”,重新入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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