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瘾
江又莲在家中鲜少被忤逆,可这么冷冷的一句问,她满身的气势莫名就被这么一个瘦削的小女子压了下去。
满室寂静,跟在旁边的下人个个都屏息低头,不敢出一声大气,仿佛只要有一个人绷不住,那根无形的弦便会嘭地一声断了。
而谁都没说话的时候,床上的人扶着床笫慢慢坐了起来:“阿姊,是我自己要回来的。”
季念在一瞬找回了自己理智,满身的尖刺软了下来,她看向床上那个脸上不着一丝血色的人,唤道:“阿梧……”
季梧有些气虚,双唇都是发白的,但脸上却是笑笑的,带着些青涩和稚嫩。
他转向季平:“爹,能让我和阿姊两个人待一会儿吗?”
江又莲刚找回自己的位置,阴着脸要再训斥两句,被季平点点头后递了一眼,遂随着季平无声地退了出去。
沈婉红着眼站在门外,心疼地望着里头两个孩子,可那心疼里,却更多的是愧疚。
季梧文文弱弱地对沈婉笑了一下:“娘,我和阿姊说。”
屋中终于只剩下季念和季梧两人。
两个人就这么对视着,季梧坐在床上,明明是笑着的,可是再怎么笑都是有气无力的,脆弱又没有生气。就如同一颗刚长成的梧桐树,散开一层层叶片,甚至有的嫩芽还没抽完,可不知怎么就烂根了。
“为什么回来?”季念声音有些发抖。
“我想你了,想娘了,阿姊,承恩寺治不好我的病,我们不治了吧。”季梧说时的语气很平常,就好像在话什么家常。
可听着他的话,季念的情绪突然就控制不住了:“怎么治不好?你不是好好的就在我面前吗?你不是在好起来了吗?”
季梧探探身,握起她的手,“可那药太贵了。”
季念紧绷着:“我们治得起,阿姊能治好你。”
可季梧却摇了摇头:“我知道阿姊四年前是因为我,四年后阿姊能够为了那个人捐三千两了,阿姊知道我听到时是怎么想的吗?我希望阿姊以后能有很多个三千两为那人捐,而不是全用在我的身上。”
他顿了顿,轻轻道:“阿姊,别再因为我放弃你心尖儿上的人了。”
无声的沉默。
良久,季念道:“不是因为你。”
“四年前会那样,从始至终都是因为我自己。”
***
季念从季宅出来,天已经黑了。
她茫然地走回宫门口,一个人都没有,宫门已然关了。她木然地立在紧闭的宫门外,半晌,形单影只地转过身,隐没在夜色中。
她忽然想起,阿梧是见过谢执的,就见过一次。
还记得谢执向她提亲的前几天,似乎没有下雪,就如同每一个普通的冬日,冻人得很。
季念如往常一样,借着送季梧去国子监,悄悄地寻到那个谁都不知道的僻静角落。那是她找了好久才找到的地方,能听到里头先生讲的课,还能不被人发现。她就在那里窝着,偷偷地听。
那天先生的课讲得格外长,拖了好久的堂,里面好几个官生都开起了小差。季念憋憋笑,自己想听的都听完了,偷偷溜了出去。
谁想本该是没有人的,却在一个拐角,一头撞进了一个人的怀里。
她被那人稳稳扶住,没想抬头时,撞入了谢执惊讶又促狭的目光中。
自打上次和表哥那场接风宴后,他们便时时传信,偶尔会被荀绍景借着乱七八糟的各种缘由约出来,不知不觉,又是一年冬日了。
谢执扶稳她,道:“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在他面前也没什么不能承认的,季念羞窘得很,也实诚得很:“偷听。”
听罢,谢执笑了两声。
她反问:“你又怎么在这里?不是还没下学?”
谢执和她一等一的实诚:“嗯,逃学了。”
季念有点懵,想想也笑了起来。国子监的课条条框框太多,又过于理论,谢执早不需要这些了。
她又往前了一点,不小心踢到地上的酒壶,低头:“你逃学在这儿……喝酒?”
谢执弯身拿起,解释道:“绍景的,方才和他一起在这里偷闲。”
季念点了个头,倒也不觉得稀奇了。
新年刚过,季念碰了碰鼻尖:“对了,还没来得及说,祝你新年安康。”
谢执笑着点点头:“嗯,你也是,平安顺意。”
季念脸悄悄往毛茸茸的领子里缩了下。
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却觉得那四个字就是隽永,就好像得一人的祝福,就真的能成真。
其实这点就够了。
但谢执看着她冻得红红的鼻尖,又低低地说了句:“比起祝福,又到了寒冬天,倒有些旁的话更想说。”
季念转头,看着他忽地倒了杯酒,眨眨眼:“什么?”
谢执亦看向她,没说话,却把手中的酒喝了个尽。
“你……你干嘛……”季念有点急,他明明不能喝酒。
鹅毛小雪忽然就落下来了,飘落在他带着些醉意的眼睫上,他看着她,极为认真:“令令,你可愿嫁我?”
……
那天她一转身,就看见阿梧对着她在乐。
说来在那之前,她从来没和阿梧提起过谢执,阿梧是如何知道谢执是她放在心尖上的人的呢?就因为那天她转头的表情吗?
季念看不见自己的脸,她只是在想,如果是的话,那她那天应当笑得很傻吧。
再回过神时,季念已回到了城外的小宅,她轻手轻脚地推开小宅的门,许久没有回来,有些陌生的熟悉感。
正厅里亮着烛,她看见谢执坐在里头,阖着眼。
他大抵是睡着了,没有听到开门的声音,直到她从外走近了,他才动了动眼皮睁开了眼。
他们靠得很近,季念能看见谢执的眼里满是血丝。他似乎等了她很久,可看见她,却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问她为何下午说走便走了。
季念也是平静的:“我今日见到荀太傅了。”
只这一句话便能确认,默了默,他道:“先生都同你说了。”
“荀太傅说,六公主及笄了。” 季念勉强地扯着唇角,“及笄的意思,便是今上有意安排她的婚事了,对吗?”
光影细碎,落入谢执晦暗不明的眼中,像极了曾经那双蒙着醉意的眸。他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伸出手,道:“过来。”
所有坚强在瞬间溃败。
季念眼眶突然就红了,她低垂着眸坐到他腿上,而后一点点窝进了他的怀里:“谢执,我该怎么办……”
第38章 过往
四年前的冬日, 谢执问她,可愿意嫁他。
季念没有丝毫犹豫,没有寻常女子半分的矜持, 像是中了蛊似的,呆呆地望向他清澈昳丽的眸子,点了点头。
季念也没有想到, 不过几日后,连一只手的手指头都没掰完, 谢执就来了,带着媒人。
聪明的样子全没了,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看着府外的人半天都没说出话。
谢执看着她的傻样也不觉得傻,只取笑她:“跑成这样,平日里总是规规矩矩的,都是诓我的?”
跑得太急,她连大氅都没披,可一眼沉入他笑着的眼底, 全是打从心底里涌上的热度。
再后来, 她只听到自己转身前, 他说——他在这里等着,就能早点知道结果。
那会儿苏翘正好在季宅, 在一旁笑嘻嘻地目睹了全程,把季念悄悄拖到了一旁,嘲道:“谁不知道纳采只是第一步, 原来人间贵公子也会有这么沉不住气的时候。”
谢执上门提亲, 季平的喜悦藏都藏不住, 但比起季平溢于言表的高兴, 江又莲全程都是冷着脸的。
前几日嘉裕侯让人上门提了亲,看上的正是嫡女季盛兰,可惜那求亲帖来晚一步,江又莲急于断了季盛兰和那寒门书生,恰在几日前做主应下了陆家的婚事。错过了嘉裕侯便罢,她何曾想过季念能被谢家公子看上,甩了陆家几条街。
她甚至觉得,若不是她急急地将季盛兰嫁出去,今日被求亲的可能就是她的女儿了。
媒人是个人精,把江又莲的想法摸得透透的,当日扭着腰肢出来时,亦多看了季念好几眼。几世修来的福气,一个六品官的庶女能嫁给谢家唯一的公子。
季念余光瞥到,却没有躲开目光。
她眼眶弯着,倔强又骄傲。
眼神里是能够昭告全天下的勇气,是,就是她的福气,旁人再酸再嫉妒也都只是她一个人的福气了。
那或许是季念看人最傲慢的一次,而谢执悄然看着她,竟只觉她那双弯起的桃花眼明澈透亮,让他怎么都转不开眼,让他看一眼便控制不住的去想很久远的以后。
离开前,他忍不住顺了下她的长发,问道:“成亲之后,我们接上母亲去寻个依山傍水的地方住,可好?”
方才还昂着头的人稍愣,看着他没马上答。
摆着谢府大门不入,要去城外住,寻常女子怎会乐意。谢执揉了下她的头,笑了:“好像有点委屈我们令令。”
但其实季念没想过这个问题,她没有很多要求,也习惯了随遇而安。
他走前,季念扯住他的袖子,才小声嘀咕:“这才纳彩,还没说成呢……”
她脸微微红,故作镇定地朝别处张望着:“等成了,去哪我都不介意。”
……
谢执上门提亲没有被传开,只因第二日,几日前吃了瘪的嘉裕侯又大张旗鼓地送来第二张求亲贴,荒唐地让人传话,说季家另一个女儿也是一样的。
和谢执的婚事未说定,竟隔日就又来一个。
谢执虽无官无爵,可光是谢生平的独子这一身份便足够有分量了。
一边是他,一边是侯爷,季平左右为难,意图将此事推给谢执和崔靖两人去争。
可季平甚至尚未来得及与那媒人周旋,季念姗姗来迟,只回了二字:不嫁。
非谢执不嫁。
崔靖求亲本就是和侯府老夫人闹了一通,加之季念一口回绝,此事转眼就被传开了,没几个人知道谢府派人上门娶亲,却全都知道嘉裕侯为娶季三小姐闹得满城风雨。
但不管是谢执还是崔靖,两人都像是没受任何影响似的,依着流程前后派了媒人来问生辰八字,只是谢执总是比崔靖早一步的,早一步来问名,自然也早一步带走了季念的庚帖。
崔靖没拿到庚帖,连八字都不合了,手一挥,随它是不是相冲相克。
季念从头到尾就没想过要嫁给崔靖,随他怎么荒唐,她都当看不见。她和谢执也互相都没提到崔靖,就像是这个人不存在,只顾走他们两个人的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