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一口瘾
一切都是顺利的,季念从小到大都没觉得自己的日子过得如此顺利过——直到阿梧倒下的那日。
那天季梧还在和季念开玩笑,问她是不是嫁了人后就不记得自己了,季念轻弹他的额头:“小时候抢不到书还找我哭鼻子,现在都会取笑我了。”
“阿姊,很痛,”季梧捂着额头,“你看你有了谢公子之后,对我越来越无情了。”
季念笑着瞥过那个紧皱眉头的小弟:“别装。”
可季梧僵着身子没有动,那笑中的痛苦越来越重,下一刻,他就这么直直地倒在了她面前。
季梧是突发的胸痹。
他从小就比其他的小孩要瘦弱些,不太能跑跳,但除此之外也没什么旁的症状,大家只当他吃得少又生得文弱了点,从未想过他是五脏出了问题。
大夫诊脉过后,什么都没说,只摇了摇头。
季念踉跄一步,怎么都没想明白,前一刻还在和她有说有笑的人,怎么一眨眼就变成这样了。
她用力撑住手边的桌子,每一根指尖都在泛白,直到一蹶不振的沈婉被丫鬟扶起,她才恍然回神,追了出去。
季平和江又莲刚离开,她冲到季平面前拦住去路:“父亲,您救救阿梧。”
季平看着她:“刚才大夫说得你听见了……”
“大夫没说不能治!”季念猛地打断他。
却也是一瞬后,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父亲,我们能救阿梧的。”
“可大夫说的是用药续着阿梧的命!”季平终于抑制不住,“念念,你听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吗?治阿梧的一剂药贵如天价,且不说花出去这些银子,可能到了最后阿梧都是救不回来的,你要我如何救他?”
“所以……”季念抬头死死地盯着他,通红的眼眶透着决绝,“您要就这样放弃阿梧了吗?您要看着他去死吗?”
季平一愣,呵斥道:“季念!”
沉默又漫长的对峙,季平的衣摆从她膝头绝情地拂过:“我不可能为了治阿梧而拖跨季家。”
院里的碎石铺了满地,在寒冬天冻得锋利不堪,这一跪,隔着衣衫划开了嫩肉。
可季念笔挺着腰,厉声道:“若阿梧不是庶子,父亲也会做这样的决定吗!”
她终究没得到回复。
江又莲一直没有说话,可她太能拿捏那时候的季念了。
跟上季平前,她缓缓停在季念脚边:“三姐儿不是有段好姻缘吗?谢家公子如此钟情你,三姐儿何不求他替你救救阿梧?”
季念竖直的脊背在寒风中狠狠地颤了下,对上了她从上往下那睥睨一眼。
那一眼,扯碎的不止是膝头的皮肉,还有季念那高高挂起的自尊心。
……
季念不可能去和谢执说,不可能告诉他,全季家没有一个人能救阿梧,她自己也不能。
可甚至没给她去找谢执的机会,荀世俞先找上了她。
季念被请到了荀府的书房中。荀府她不是第一次来,但见荀世俞,是她头一次。
荀世俞坐在案后,那双眼睛带着岁月的苍老,浑浊却深暗,似乎在他面前的所有人都无所遁形。
他看到她的第一句话便是:“季三小姐的胞弟可还好?”
季念一愣,季梧的病被捂得很严实,她不知道荀世俞是如何知晓的。
荀世俞垂目在棋盘上落下一子:“舍弃庶子性命,传出去季大人脸上恐是无光。”
季念盯着那颗黑子:“阿梧不会有事。”
荀世俞看着棋盘布局,只是问道:“可季三小姐凭什么来保证胞弟性命?”
白子被围,季念沉默不答。
荀世俞:“明眼人都能看出嘉裕侯向季家提亲乃是与崔老夫人的对立,他需要这么一个人,既如此,季三小姐为何不与嘉裕侯做个交易,各取所需?”
人在心神不宁的时候本就是弱势的,又何况是面对荀世俞这般人。
她讷然问道:“太傅大人是何意?”
荀世俞落下最后一子,只抬头缓缓道:“今上要让子卿入仕。”
“但子卿在向你求亲的第二日拒了,他说他不喜官场争斗,亦不想让以后的你再体验那些糟糕的人情世故。”
阴云压下,屋中不见光,让人喘不过来气。
季念回忆起纳采那天谢执说的话,喃喃道:“他没有同我说过这些……”
荀世俞慢慢站起,看向窗外:“子卿或许不是最有抱负的人,却是老朽这么多年来见过最有天赋之人,若他想做,他能为天下子民立命,甚至能助今上为盛世开太平,他可以有大好的前程。”
荀世俞转过头:“可季三小姐有什么?又能在往后那条路上给他什么?”
最普通的问话,那语气甚至听不出一点质疑,可季念的脊背却在那刻,被压塌了。
一个身陷囹圄的人,能给他什么?
她知道,哪怕谢执知道她在季家的地位那么不堪一提,哪怕知道治不好阿梧,哪怕最坏的情况是真的要他倾家荡产——
只要她开口,谢执就会无条件地帮她。
可她呢,能给他什么?
荀绍景看着沉默不言的她:“老朽就想问问,对季三小姐来说,子卿有那么重要吗?重要到你什么都能向他开口?”
那日,季念在案下攥紧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疼到麻木。
良久,她忽地泄了所有的力气,答道:“重要。”
可荀太傅有一句话说错了。
正是因为太重要了,所以她没办法,没办法什么都诉于他。
卿月当空,她可追,可攀,可为揽月不眠不休遍体鳞伤,却独独不能够将他拖进他从不曾碰过的泥泞中。
所以四年前让她放弃谢执的不是任何人——
是她自己。
是她对着他时,不堪一击的自尊心。
第39章 二闯
当今圣上确实有意把六公主赐婚给谢执。
但新政执行到一半, 谢执在旁人眼中还是被贬之人,若是赐婚一事被人知晓了,难免有人觉得蹊跷, 皇上这到底是要重用还是不重用谢执?
所以皇帝特意趁益滁之事把他宣进了宫,都说益滁是个苦差事,又是因为谢执新政引起的后续, 那落到旁人眼里,自然不会多想。自那之后, 皇帝倒也没别的动静。
不过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总有人能打听到宫中那些秘密,比如陆家老爷子。
然后没过几日, 一人来到了苏宅外头。
季念这几日没去觉春楼,觉春楼最忙的时候也过了,苏翘得了几日闲在宅子里吃吃喝喝看看话本子。
这日突然下人来传话,说陆夫人来找她,她还有点懵,陆夫人?哪个陆夫人?
待到在宅门外看到季盛兰, 她才转过弯来:“季盛兰?你怎么想到来找我了?”
季盛兰没管她, 往里探头望了望:“季念在不在你这里?”
“找念念?”苏翘挑挑眉, “她为什么会在我这里。”
季盛兰情绪不太好,皱皱眉不同她绕弯:“她这些日子都没去觉春楼, 又不在你这里,去哪儿了?”
苏翘品了品她话中的语气:“哟,你该不会在担心念念吧?”
季盛兰横眉立目:“我没有。”
苏翘不吃她这套, 无所谓地道:“你没有你问什么?”
季盛兰:“你!”
“诶好了好了。”苏翘见季盛兰一直被丫鬟给扶着, 低个头才发现她脚踝裹了好几层。
苏翘给她让了个位子, “你先进来吧, 我看你这脚也怪疼的,别人家见了以为是我们苏家怎么你了。”
“……”
苏翘把季盛兰带进自己屋里,给她倒了杯茶:“我也好几天没见念念了,不过她应该也没什么大事。”
季盛兰才拿起茶杯,闻言哐铛一声放下:“今上要赐婚六公主于谢家公子,她怎么可能没事?”
苏翘有点好笑:“你不是不喜欢念念吗?怎么这么关心她?”
季盛兰微愣,复又恢复了神色,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我没关心她,我是挺讨厌她的。”
脚都裹成这样了,还想着找人。苏翘对着季盛兰敷衍地挤眉笑了两声,满脸的不信。
季盛兰睨着她的神色,别开头,似是很不悦。
半晌,她忽然开口:“她这人总是一幅什么都不在意的样子,说她什么不好的都没脾气,每次看着她就觉得天生比她矮一截似的,怎么都不会被她放在眼里。”
苏翘无趣地翻着看过的话本,听她这么说,惊讶地从话本子里抬起头。
“你以为她什么都没有吗?”季盛兰没好脸色地瞥她一眼,“就是因为都不在意,所以才什么都敢做,敢孤身一人把季梧带走,敢自己开觉春楼,还敢一言不发地同嘉裕侯签下和离书,别人不敢做的事,她都做到了。”
季盛兰顿了顿,神情陡然落寞,“所以她才能在四年后,和心里那人再碰上。”
苏翘表情认真了点,先前她让人去查那书呆子,阴差阳错地竟发现那人和季盛兰的那段过往,为此她还特意写了封信送给季念。
她看着季盛兰:“你想说什么?”
季盛兰自嘲般扯了下嘴角,端起茶又喝了一口:“没什么,就是想说,我就做不成她那样。所以她连我做不成的事都做成了,我不容许她因为这桩赐婚而一蹶不振。”
屋门被人叩响,丫鬟端着两碗冰镇绿豆汤进来,放下后默默退了出去。
刚冰过的绿豆汤冒着白气,苏翘撇撇嘴,说道:“你做不做得成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儿,别什么都往自己身上揽。”
没给季盛兰说话的机会,苏翘把绿豆汤往她面前一放:“你是一个,你喜欢那人是一个,两个人里,有一个退缩都不成。”
季盛兰表情变了变:“你又想说什么?”
苏翘耸了耸肩,道:“你要相信他们俩空白了四年重新走到一起,哪个都不会再退缩,念念不会,谢执更不会。”
***
季念这几日就一直待在城外的宅子里,谢执也是,两个人哪儿都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