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中僧 第47章

作者:再枯荣 标签: 情有独钟 天作之合 古代言情

  月贞打心底里哼出个笑,很轻盈,一风吹了,“上回就说好的,当没发生过。可我想来,是我不好,只怕你怪我。”

  “没有,大嫂也别过分自责,谁都有个不懂事犯错的时候。”了疾垂着目,说得云淡风轻,心里有些拨乱反正后的庆幸,也有一丝惘然。

  两个人持续走着,因为年关,园子里处处是年味,从街面上或是别家院墙飘进来的,一种硝烟的味道。能从那硝烟里,嗅到冷的灰,冷的纸,冷却的欢声,如同退去的浪潮,一切都在随时光翻新。也不免对过去的一年有怅然若失之感。

  说尽了前事,就只得翻篇了。月贞又说起眼前的事,轻飘飘的口吻,“我得罪了你母亲你听没听见说?”

  了疾点点头,“不是什么大事,我母亲没那么记仇。”

  “我也是看唐姨娘可怜。”

  他笑一笑,“大嫂心地好。”

  月贞挥挥手,“心地好嚜也算不上,不过是一点小忙。就怕姨妈不肯原谅,一会你可得帮着我说两句好话,她心疼你,你劝她她肯听。”

  了疾只点头答应。他的沉默,造成了一种忽然的隔阂。其实他一向有些沉默少言,可因为月贞心里还有一线欲留难留的难舍,就觉着他这沉默是刻意的疏远与冷淡。像是人活一辈子,日子一天一天过,年轻时候并不觉得怎样,老了忽然认为岁月无情。

  她觉得她是有些老了,心里没力气似的,腿却倏地朝前拔开,“我先赶着去了,你后头慢慢来。”

  她撇下他在后头,形同撇下了心里一分恋恋不舍。

  暨至霜太太屋里,她低着头进去。不单是自己来赔罪,还是代琴太太来赔罪,两份惭愧压在头上来,愈发不好意思。

  霜太太在榻上吃茶,猜准了她是来赔礼,端着高高的架子,反问:“贞媳妇来了?是你们太太叫你传什么话?”

  巧兰在一旁服侍着,不住偷么瞧月贞。事情都听说了,有些看月贞笑话的意思。心里一阵窃喜,总算有人代她受罪。

  月贞连福了几个身,啻啻磕磕道:“前些时我在姨妈这里失了言行,不把长辈放在眼里,我们太太叫我来给姨妈赔不是。我们太太在家训了我一顿,也挨了罚,媳妇业已知错了,还请姨妈宽恕,不要怪我们太太。”

  受罚的事算是琴太太给了霜太太一个说法,这些年姊妹俩的交锋中,霜太太甚少占上风,这回也算长了脸。便瞥一眼月贞,叹气道:“我那妹子打小就是这样,不通情理,爱跟人置气。我说什么啦?我就是白问一句,她非得回去罚你这一顿。”

  说着想要洗一洗素日刻薄的名声,当着众人表白一番,“你抱着虔哥去看他亲娘我不恼的,只是偷偷么么的像什么样子?好像是我刻意不叫他们母子见面似的。我可半点没有那个意思。”

  恰值了疾迎门进来,“那就把虔兄弟送回去,叫姨娘自己养。”

  霜太太噘嘴横了他一眼,在炕桌上搭着两手,“送回去就送回去,年下我也忙,还愁顾不到。”

  了疾未想到她竟如此痛快,楞一下,亲手去捧了碟点心奉到炕桌,“这才是,母亲得闲,也应当修身养性,保养身体,这才是最要紧的。”

  霜太太笑着嗔他一眼,“你这孩子,专向着别人来怄我。好好好,过两日收拾好虔哥的东西,就给他亲娘送回去,我这里还清静些。”

  说话使了疾搬了梅花凳在她跟前坐,斜睇月贞,也叫她与巧兰去椅上坐,又留月贞吃晚饭。月贞待要客套推辞,她已掉回头去与了疾说话去了。

  后头没两日,霜太太果真亲自送了虔哥回去。唐姨娘喜出望外,硬是撑着病体从床上爬起来给霜太太磕头,实在感激涕零。

  她额头上系着一条藕粉色软绸抹额,泪珠子簌簌而下,又哭又笑,我见犹怜。霜太太招手使赵妈搀她起身,将下人都打发出去,请她在榻上说话。

  唐姨娘十分拘束,手放在裙上,暗暗睐她。正揣测她又要如何寻衅,谁知霜太太却苦笑起来,“如今好了,阖家都当我是个刁刻的人,背地里不少骂我呢。只怕你心里也是这样想我的。”

  唐姨娘忙摇头,半低着眼睐她,“不敢,太太千万别多心。 ”

  霜太太满大无所谓地摆摆手,把屋子睃一圈,“这些时老爷在外头忙着应酬,也没空到你屋里来?”

  “没来。”唐姨娘又连摇几下头,有些撇清的意思,“好些日不见他了。”

  霜太太睇她一眼,噘着嘴嗔她,“你当我是拈酸吃醋?他爱到哪里就到哪里,我们都是上年纪的人了,几十年的夫妻,又不像你们这样的小年轻,哪有那个闲情吃醋?况且老爷那个人呢,你也晓得,不像那些男人,被个小妖精缠住就万事不管诸事不理的了。”

  她难得有闲情与唐姨娘坐下来聊玉朴,唐姨娘也有些微诧异,跟着道:“太太尽管放心,老爷在京时也从不耽误公事。”

  霜太太将肥肥的胳膊搭到炕桌上,低着头翻手里的帕子,“这一点我倒是很放心。他那个人,把仕途名望看得最要紧。要不是为这个,怎么能这么些年抛下这么大的家不管,只管待在京里。他在京置办府宅,小老婆讨着,定在哪里哪里安家,男人就是这点好。”

  这话似乎又有些含酸的意味,唐姨娘正转着脑子想该怎样辩白,霜太太已抬起脸来,笑着将帕子朝两边弹一弹,“我并不是说你,他也不单是你一个小妾在那里。你不过才跟他三年,前前后后他讨了多少小老婆呀,我要生气,也气不到你头上来。最先还有个小齐姨娘呢,长得也很标志。你知道她吧?”

  “知道,听京里那几位说过。”

  “人家是正儿八经的官家小姐出身。”

  唐姨娘委实惊了惊,这倒从未听说过,京里那几位只说她是戏班子里扮旦角的,还没登台唱几出正经戏呢就给玉朴瞧上了领回家去。

  霜太太一面瘪嘴一面将脑袋凑近一些,说闲话的模样,“她爹原是在翰林院里做个修撰,后来因为联名上疏,弹劾了兵部的林大人,一干人全遭了暗算,反遭人治了罪。他们家给抄了,她也就给卖到了戏班子里。她是在戏班子里改的名,叫小齐,老爷当时不知道,就给她赎出来带回去。这还了得?老爷要是先知道,也不敢娶她呀,这要是给兵部那林大人知道,恐怕是要遭祸的。”

  她说起来就管不住似的,话打两片红唇里直往外溜,“后来赶上老爷升任通政司通政,吏部要查一众家人的底细,底下有个相熟的官吏同老爷要好,查出这小齐姨娘原是犯官之女,瞒着没报,先支会给老爷。家里有个得罪过六部的人的女儿,这升官的事情还不叫人背地里下绊子?老爷也作难呀,思来想去,只好把小齐姨娘送回钱塘来暂避风头。”

  说到此节,她提着帕子往两边眼下拭一拭,腔调像是在哭,“这小齐姨娘也是个重情义的人,不肯带累老爷的仕途,索性死了干净,就跳了井。好端端的人死了,就随人编排,那些不知内情的嘴,竟说她是通.奸给抓住了才投井死。因为里头的干系,我也不能替她辩驳辩驳,可怜那妹子,还得背着这个名声。”

  唐姨娘听完始末,心内五味杂陈,又愁又哀,一时也分辨不清是谁的过错。

  正在那里嗟叹,赶上霜太太哭够了,一头抬起来,“老爷知道这事,伤心了好几年。老爷那个人,其实重情,只是男人家,面上不好带出来。就说你们这次回来吧,也是为避风头,他都不敢告诉你。京里有个萧内官,瞧中你了,朝老爷要你,老爷不肯,这才带着里避回来的。”

  一番话犹如晴天霹雳,将唐姨娘打了个措手不及,她脑子倏地一片发白,在霜太太细细探究的目光里呆着怔着,回不过神来。

  作者有话说:

第44章 梦中身(四)

  霜太太还在那里说, 纱窗上的日影镶滚着她圆润的下颌,挤眉弄眼绘声绘色的表情里, 还有些年轻时美丽的余韵。

  这倒不好了, 反而使她整个人显出一种苍老的媚俗。那是浓脂重粉的味道,香得呛鼻。

  唐姨娘渐渐回过神来,想笑笑不出, 想哭哭不出,僵硬地扯扯嘴角,“这事情, 我一点也不知道,老爷从没告诉过我。”

  “你是老爷心尖尖上的人, 又为我们李家生了个儿子,老爷自然不会告诉你。告诉了你, 你又是个会体谅人的人, 万一你犯了傻念头,真格跑去服侍那萧内官, 叫老爷心里如何过得去?”

  霜太太歪着眼窥她, 像一把尖刀从黑夜里抽出来, 这里扎一扎,那里碰一碰,总在试探,“所以老爷情愿自己为难也不肯告诉你,我今日跟你说这些, 给老爷知道,还不定怎样骂我呢。我也不多嘴了, 虔哥还给你自己带, 你踏实养病吧, 天塌下来还有他们男人去顶着,你只管带好孩子养好身子。我回去了,你别送了啊。”

  唐姨娘倏地抬眼看她那身肉一颠一颠地往帘外走去。在那些乱糟糟的情绪里,她忍不住问,既然玉朴有意不叫她知道,怎么霜太太又兀的跑来同她说这一堆话?是她嘴里发闲管不住,还是另有层意思?

  “话我横竖是按你讲的说给她听了,她能不能领会里头的意思,还得看她自己。”

  霜太太这厢出来,伙同赵妈一路回去,一面走一面咂舌,“你说她要是听不出里头的意思怎么好?你编的那些话不清不楚的,她有那样聪明?能从里头听出老爷的意思?哎唷,她可别真当老爷舍不得她吧。”

  赵妈扶住她的胳膊不住拍,“我的太太我的太太唷,人家心眼未必那么实,当谁都是您呢,处处受人的哄。先前那些下人刻薄她,她早就知道是咱们的意思,按在心里没说而已。”

  霜太太那手一扬绢子,打洞门里出去,“话我是点到了,就看她懂事不懂事了。你还别说,我那妹子专会出些阴损的主意,倒还比咱们的法子不费事些。”说着一瘪嘴,“就是费神。”

  下剩里头曲曲折折的意思,唐姨娘自顾着在屋里琢磨了半晌,将事情从头至尾想了想。

  那萧内官她还有些印象,在虔哥的满月酒上拜见过。有五十了吧,瘦得袍子钻风,像副活骨头架子,飘飘荡荡地飘至跟前,拿一个小翡翠屏风摆件逗弄虔哥。她嗅到他身上一股呛人的女人脂粉味,抬眼一瞧,那张皱皱巴巴的脸上还掉着粉渣子。

  就是这么个男不男女不女,人不人鬼不鬼的老妖怪。此刻回想起来,就连当时玉朴在他们之间打转的耐人寻味的目光,也有些不寒而栗。

  恰巧夜里玉朴回来,吃得微醺,叫奶母抱了虔哥来瞧过,便坐在榻上靠着醒酒,“既然太太把虔哥送回来,你总该放心了吧?”

  唐姨娘招呼着奶母又将虔哥抱回去睡,自己提着裙坐到榻那头窥玉朴。

  他穿着玉白的袍子,扎着四方平定巾,仰着脸,阖着眼睛,嘴唇遮掩在精致的须髯里,不知是弯着还是垂着。

  他倏地睁开眼朝这边偏过来,“怎的不讲话?”

  “怕吵着老爷。”唐姨娘如遇芒刺,微微避开,走去倒了盅热茶奉上,“怎么在京应酬不完,回乡了还是应酬不完?见天在外头吃酒陪客,仔细身子吃酒吃垮了。”

  玉朴没奈何地笑,低头吹着茶碗,“眼下大节下,府衙布政司,哪个衙门能开交?好些都是在京里有人的人,他们来请,自然也不好推脱。”

  唐姨娘低着脸轻笑,“做官真是难。”

  玉朴睐她一眼,呷了口茶搁下,又将背仰回枕上,一面叹一面笑,“岂止是难呐,简直如履薄冰,那是身家性命都押在上头,走错一步就是满盘皆输。谁都开罪不起,谁的脸面都要顾到。”

  隔着昏昧的灯,唐姨娘扭过脸来,“那些人也真是贪不足,什么都想伸手要。”

  玉朴朝帘外瞟一眼,似乎在这张榻上闻到了一丝熟悉的媚俗味道。他笑问:“孩子是太太亲自送过来的?”

  她没说话。

  他喜欢她,也正是因为她的柔顺体贴,还有恰到好处的沉默,这种沉默周到地维住了一份体面。

  他不喜欢在喜欢的女人跟前丢失体面,仍想在她们心里,维持住他多情而有义的印象,他要她们到死也记着他的好。所以他从不亏待任何一个跟他的小妾。霜太太又不一样,她是妻,应当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沉默的光景,一切随烛光枯悴。唐姨娘还带着点渺茫的希望,他却忽然开口,声音有些窘困,“官场就是这回事,人家摊开手,就不能空着手缩回去。既不能叫人家的手空着,还得彼此脸上都好看。”

  这下连一点渺茫的希望也破碎了,唐姨娘隔案看他,觉得他整个人都在暗昧的烛火里渺茫起来。

  自打认得他,他就蓄着胡子,不长不短,正正好遮那两片时时微笑的嘴唇。谁看得清他的笑是假是真?至少她从未看清过。

  今朝终于看清,在这寒噤噤的夜里。可惜天色如此晚了,晚得再没了回旋的余地。

  她拿了炕桌上那盏灯,弱条条地向帐前走去,走一步,就是向这无尽的黑夜跌进一寸。手里的灯管什么用呢?它并不能照明向前或后退的路。

  其实也还有无数的疑问,但也都不开口问了,答案并不能改变什么,只会令她难堪。她真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丫头,竟然向一位出身富贵的做官的男人,做过郎情妾意的美梦。

  她微微向后偏着下巴,“睡吧,二更了。”

  玉朴忽然有些怕她那张美丽的脸再完全转过来,带着沉寂的绝望的表情。所以他起身道:“你睡吧,我到太太那边睡,身上净是酒味,只怕熏着你,你本来就病着。”

  外头琼玉飘摇,他心里有些灰淡淡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或许算是一种感慨。

  犹如霜太太也偶然在镜前感慨她曾经的苗条身段,扯着衣裳把自己照一圈,愁道:“赵妈,我怎么越来越见胖了?等过了这个年,你吩咐厨房,可别再给我屋里烧那些鸡鸭鱼肉的,我也跟着鹤年吃段日子的素。”

  然而过完年也还是那样子,翅参鲍肚日日不缺,年前的话早忘了,那不过是偶然的消遣。

  赵妈也不过是笑笑,从不当真往厨房里吩咐。因为年年都是如此。

  今年又添了个新出项,年前几日,蒋文兴要回他姐夫家过年。论情论理,少不得要张罗些东西给他捎带回去,是份心意。

  琴太太叫了月贞来吩咐,“他在那边的钱庄里当差,在我们这里呢,又教导着岫哥崇哥,不能亏待了他。你姨妈那头我不管,咱们这头,你看着将现成的年物装些个,再支二十两银子用红纸包着,明日他走时你再塞给他,省得他推。”

  月贞应着问:“那他回去的车马呢,是咱们这头套了车送还是姨妈那头套了车送?”

  “咱们这头吧,横竖那些东西也要马车拉,难道叫他自己扛回去?送的时候问问他几时回来,咱们也派车去接。”

  “晓得了。”

  月贞这头出来,因记起上回应承蒋文兴的果子,说是“改日改日”的,混到今日也没给人送,真不好意思。次日晨起便换了身衣裳赶到厨房里给炸果子。

  厨房里那班妈妈惊了惊,围在灶上半真半假地客气,“大奶奶歇着吧,要炸什么吩咐我们就成。”

  月贞躬在灶上揉面,轻车熟路的,“妈妈帮我起个油锅吧,别的用不上,我出阁前做惯了的。我哥哥在柜台上卖,我和我嫂子就在后头厨房里炸,往年这时节呀,一锅接一锅的,从晨起炸到天黑。”

  元崇非要跟着来,在灶台底下拉着她的围裙,“娘,我要吃您炸的,不要妈妈们炸的。”

  月贞捏了各样小猫小狗,炸出来用匣子装着,叫他拿去与岫哥并巧兰的儿子的分。又炸了好些出来,吩咐珠嫂子并丫头往两宅各房里都送一些。

  这一忙活,晌午已过,月贞忙单独拣了个八分攒盒,装了八种果子,用红布包着,提到大门前送蒋文兴。

  赶上马车都装好了,右边宅里也送了些东西,一并装在两辆车上。那蒋文兴在车前站着,正同霖桥了疾两个拱手。那边原该缁宣来送的,可缁宣外头收账不在家,才换了了疾来送。

  霖桥还忙着外头的事,客套了几句便先领着小厮辞上了马车。只得了疾留下来送他上车,因对他心有芥蒂,虽然礼到,也客气笑着,神色却是淡淡的。

  那蒋文兴见霖桥走了,笑意便露出些散漫态度,向了疾拱了拱手,“徐家桥的事,我还没谢过鹤兄弟。上回在寺里原就该谢的,不过鹤兄弟忙,就没赶得上。”

  他把“忙”子咬得重些,不过了疾没听出意思,剪起条胳膊,微微将身子别向一方,“文表哥不必言谢,我并不是有心要帮你。”

  满地雪光经晴光一照,简直刺人的眼。蒋文兴眯起眼来,心里对他有种不屑,又因为屈人屋檐下不得不好颜相待,不屑便成了怨意。那怨意由他眼缝中射.出来,又不免又带上一点刺人的妒意。

  他妒他出身官贵,又恨他对这满堂富贵视若粪土。依他之见,寒门才出贵子,像这样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少爷就该把骨头烂在酒色财气里,待他飞黄腾达之日,再向他们鄙夷地吐口唾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