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但瞧这架势,了疾恐怕是烂不了的,他清醒又清高,不免令人恨得更真切,简直咬牙切齿。
谁低眼看谁?他们一般的个头,难分高下。
恰逢月贞急急赶到门上来,看了了疾一眼,“鹤年也在呢。”
了疾合十道:“来送送文表哥。”
两个人再无他言,生疏得像对寻常的叔嫂。蒋文兴将二人睃一眼,心领神会地笑了笑。
月贞扭头将二十两银子递给他,“文四爷,这是我们太太吩咐的,没别的意思,过年嚜,讨个彩头。”
蒋文兴自然不肯收,两手立着,“太太的好意我心领了,请大嫂代我谢过太太,银子就不要了。”
月贞便往他手里塞,“拿着拿着,你不收我回去也不好向太太交代。”
蒋文兴绕着手一味躲,月贞急了,一把拽过他的手将银子砸在掌心,“拿着!门前推来搡去也不好看呐。”
一只手托着一只手,了疾瞥见,心里有些不自在,跟着劝两句,“文表哥只管收下吧,多谢你在我们李家操劳这大半年光景。”
蒋文兴睇他一眼,有意思地笑起来,“好,收着,收着,多谢太太与大嫂。”
月贞又将红布包的攒盒递给他,“这一路去就是大半日,恐怕天黑才到家呢,路上的茶棚大约都不出摊了,这里是些面果子,文四爷不嫌弃,带着路上当晚饭吃。”
蒋文兴笑道:“大嫂太客气了,我带了些面饼,搁在车上的。”
月贞怕他不收,也算了结一份人情,便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一向说下的要炸些果子给文四爷尝尝,谁知近日都不得空。今天晨起,赶着文四爷要回家去,我早早的到厨房里和面现炸出来的,还热着呢,下晌也冻不住。”
两个男人听见,皆惊诧地把她望一眼。了疾盯着那攒盒,心里一阵隐隐的不畅快,只得把眼别开。然而地上的雪光也使人不自在,他把持珠捻动起来,数时辰似的一颗颗拨弄,犹如一阵无声的催促。
偏那蒋文兴似乎听见了这阵催促,方才的难较高下这会仿佛倏地分出了个胜负。他心里暗暗痛快,认为自己是得胜的那方。
这回倒很爽快地接过了攒盒,笑得很有些春风得意的意思,“真是叫大嫂费心,不过是说说而已,谁肯真要你做?没得熏一身的油烟,我吃了心里倒更是过意不去了。”
月贞心道这人真是斯文又客气,因此愈发温柔,“不值什么,是我自己说下要给你做的,说下的话怎么能不算?你吃着好,回来我再给做。”
了疾竖着耳根听。
她几时说下的这话?怎么先前一点风声没听见?
那蒋文兴继而又叹,叹得很轻,像晴日与丽风缠绵,“难为大嫂肯将这种小事记在心里。”
月贞呵呵乐着,“应当的,应当的。”
门前车都套好了,小厮迎来打拱,“文四爷,咱们动身吧,只怕天黑了还到不了,路上不好走。”
蒋文兴再辞了几句,登舆上去。他坐定了,撩起窗帘子将门前二人看一眼,而后歪在车壁上,觉得满心畅快。
想不到月贞还有个莫大的好处,能用她摆布着了疾。不论是了疾先前的屈服还是眼下的失意,都令他加倍痛快。
他觉得他是凌驾在他之上了,洋洋地将那攒盒看一眼,尽管出门前才吃的午饭,也将盒子打开。
里头是各式的面果子,闻着不免油腥,一股熟悉的市井的低廉味道。但咬在嘴里却外酥里软,竟有些不切实的蜜意,叫人口齿生香,心内泛甜。
蒋文兴自带着一抹蜜意走远。那二人还立在门前,都在俄延。俄延到人去路空,也就终于没有了俄延的借口。
月贞怀着离别的情绪,萧条地回身进门。了疾在后头望着,也到底没有喊。
他虽然有一些憋闷,但又觉得是小事一桩,不应当去质问她,也没有立场去质问。他是她什么人?他闷着头走进那边宅里,突然想,要是大哥还在世就好了。大哥是她名正言顺的丈夫,还能管管她,她说的那是些什么话?与个外人门前拉扯推搡,也不成体统。
其实不过是一番客套话,随处都能听见。但从她嘴里淌出来,总觉得不应当。他与她不应当,她与外人也不应当。
那她应当什么呢?
她应当守在那间屋子里,永远纪念着他。
这念头一溜出来,连了疾自己也吓一跳。他益发认定月贞是个魔障,应当远离。不得不快着脚步,生怕慢一些,这些念头就追上绊他一脚。
到霜太太屋里去回话,那屋里正热闹。巧兰也在,一些婆子媳妇也围在榻上,人手一个面果子。
巧兰在椅上咬上一口,瘪嘴道:“贞大嫂炸的这个倒比前两回她哥哥嫂嫂送来的好吃些。就是油大,这东西不能多吃,吃多了发肥。”
这话犹如是拿着草根子戳老虎的鼻眼子,哪壶不开提哪壶嘛。
霜太太隔着重重粉衫翠裙的人影横她一眼,“你就会空口说白话,大过年的,贞媳妇还想着亲自到厨房里炸些果子来孝敬长辈,你会什么?你只会张嘴吃,吃进去,吐出些不中听的话,还不如不吃,倒还省了口粮了。”
巧兰一时手脚不知该往哪里放,剩下半个果子一气塞进嘴里,低下头细细嚼咽,吃得尴尬。
霜太太也不是为维护月贞,单为了教训巧兰。屋里伺候的媳妇自然就维着霜太太,跟着一通夸赞月贞,“我吃着倒好,瞧着贞大奶奶小门小户的姑娘,别的不会,这手艺却难得。”
霜太太继而损巧兰,“最难得的,是人家这份孝心,虽不会在婆婆跟前装乖,心却是存在肚子里的,时时想着。有的人,心里也想不到,面上装乖也装得不像,简直没个规矩。”
越发说得巧兰紫涨面皮,见了疾进来,如遇救星,忙端了个碟子迎去,“鹤年,你尝一尝,你贞大嫂做了使人送来的。”
众人料想晌午早过,他一准不吃的。谁知他倒拿起一块咬在嘴里。
滋味且不提,先把霜太太惊得直笑,忙招呼媳妇将炕桌上这一碟子给他端去,“也尝尝这个,这里头裹了红豆沙,又甜又不腻人,爽口得很!”
了疾都吃了,带着一股怄气成分,语气淡淡的,“还好,尚能入口。”
这就算难得的了,往常问他,一向是“不过果腹”。霜太太高兴得要不得,使媳妇拿了赏送到那边宅里给月贞。
见此阵仗,怄得巧兰回房去便大哭了一场。陪嫁的老妈子来扯她,劝道:“年节底下,你在这里哭,给太太听见,又要说你不懂事。”
今日霜太太当着满屋的婆子丫头如此贬低她抬举月贞,她心里好大的委屈,自然要哭。却也只是哭,要叫她造一点反她是不敢的。老妈子这一劝,连哭也收了些声。
这会赶上缁宣外头归家,换了衣裳出来,见她还歪在榻上哭,少不得问一句:“又哭什么?”
巧兰探起头来,恨得咬牙切齿,“真是稀奇,你竟也晓得来问我。我以为你那双眼睛只顾着朝那边宅里瞟,望不见我呢!”
一听这阵仗,老妈子忙招呼着屋里人出去。缁宣自己理着大毛氅衣坐到杌凳上,“你把嘴巴收着些,别什么话都不管不顾地往外说。”
巧兰把炕桌狠一拍,“你还怕人听见啊?我以为你早就不要你那张脸了呢!怕人说,怕人说你们就别做出那些丢人现眼的勾当呀!我告诉你,别把我惹急了,否则我闹到太太那里,大家一齐撞死了事!”
她这是气话,缁宣晓得,从容地在案上拿点心吃,冷笑道:“你要去我不拦你,你只管去。”
巧兰愤愤瞪他一会,又歪下腰去伏案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炕桌捶得“咚咚”直响,“我不活了,我不活了!我是造了什么孽嫁到你家来,我一个官家小姐,连个商户女儿也比不上!这就罢了,如今连个烟熏火燎的油媳妇也把我踩了下去!有个丈夫是个死人,一门心思向着别人要气死我!气死我于你们有什么好处?我告诉你,你别想!”
待她哭得没了力气,缁宣也得给个甜枣,便起身递给她一个剥了皮的橘子,手背将她的肩碰两下,“好了好了,谁又招得你不痛快,你只管来骂我。大过年的,给人听见岂不是白招笑话?”
巧兰也懂得见好就收,端起腰泪涔涔地剜他一眼,接了橘子,“还不是今日那贞大嫂子不知错搭了哪根筋,想起来到厨房里炸了些果子,给太太屋里也送了些。你是没听见,太太当着人将她好一顿夸,将我好一通贬。什么人家的媳妇好,人家的媳妇会说话会办事,我就是好吃懒做,一事没能为!”
语气虽狠,此刻却知道放低声音来,恐怕给底下坏心眼的下人听见。缁宣那档子事是大事,他们就是听见一耳朵,也不敢搬嘴。但背地里埋怨婆婆,这禀报上去就是讨巧的事。
缁宣只好笑着劝她,“我还当是什么大事,就为这哭得这样。有什么,贞大嫂好怎么不拣她做儿媳妇,到底不是拣了你么?”
巧兰泪珠子还挂在腮畔,憋着笑乜他一眼,“就会哄人。”
缁宣看着她,笑眼里泄露一丝鄙薄。
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有时候糊涂起来,愁喜也难分,爱恨也难辨,七情六欲汇在一起,塑起这悲情的人间。
月贞因为得了霜太太的赏,琴太太也高兴,觉得是在她姐姐那头长了脸,自己的媳妇比她的媳妇好,是增光的事。便也打发人往屋里赏了月贞些东西。
这厢受宠若惊,与芸娘在屋里看着那件紫铜掐银丝双耳熏炉,“太太怎的忽然赏起我东西来了,就为几个面果子?那值什么的。”
芸娘抓着碟子里瓜子玩耍,流沙似的,哗啦啦响,“太太是觉得你给她争了脸面。两位太太总是暗里较着劲,多少年了,姊妹不似姊妹,妯娌不似妯娌的。”
月贞笑一笑,托着腮感慨,“没想到我这炸果子的手艺还能派上用场。其实我是炸给文四爷的,厨娘们都围在那里,单给他一个人炸,说不过去。”
“文四爷?”芸娘好笑起来,“你怎么想着去奉承他了?缁宣说他那个人有些邪性,连信也不叫他递了。”
月贞把脸偏在窗户上,“我倒是觉得他那个人斯斯文文的,早前我也觉得他有些邪性,可上回我回娘家,是他接送的,说过几句话,倒还斯文有礼,也能体谅人。”
她这几句话不免带着些赌气的成分。她在心里将了疾与蒋文兴做了番比较,仍然觉得了疾好。但那好,叫人灰败生气,于是说服自己,人家比他还好,越是要狠狠夸蒋文兴。
“是么?我倒是不知道了,我没同他说过几句话。”芸娘略略一笑,有些没精神。
月贞调头看她一眼,因问:“你在犯什么愁?”
芸娘苦道:“我像是病了,上回行经,就那么一天有那么一点点。”
“那你请大夫来瞧啊。”
“过年了,乱得这样,哪有那功夫?等年后吧。要给太太听见,又要说我是娇气身子劳动不得,没得招她的话说。”
想来也是,月贞点点头,“没事的,我也时少时多的。”
这里正说话,听见芸娘屋里的丫头进来喊,“奶奶,二爷回来了,请您回去,有件什么东西要您帮着找一找。”
芸娘满脸发烦,“他的东西要我找什么?我从不收捡他的东西,不是都是他自己收着么?”
“说是一件旧年穿的大毛衣裳,他要送人。”
“送人送人,八成是送给行院里那些女人。送银子不就得了么,又想起送衣裳,送去人家又要拿去典,岂不费事?”
芸娘一面唠叨着,一面辞了月贞往屋里来。打帘子进卧房,果然见霖桥躬在那里,把几个描金的箱笼都打开摊地上。
“我上前年做的那件灰鼠毛大氅呢?怎么不见?”
芸娘上前去帮着翻,“你都不穿那件衣裳,这会又翻腾什么?总是压在那里了吧。”
霖桥又使丫头进来帮着找,里里外外翻了个遍,总算给翻出来,叫人用个包袱皮包起来搁在榻上。
他得闲到榻上盘着腿吃茶,“张家的夏姐,我今日在张家应酬,撞见她那老爹到后门上管她要钱,说是冻得没法子过冬。那老头,缩头缩脑的,身上就穿了件破袍子,里头还是碎布头填的,瞧着也可怜。我把这件袍子给了他,穿也好典也好,随他的便吧。”
芸娘不禁掉身看他一眼,他这个人,吃喝嫖.赌,五毒俱全,染了一身公子哥不好的习性。
倒还剩一颗心还善,行院里也不见得有那么多相好,只是经不住她们歪缠哭穷,常去照顾生意。
作者有话说:
月贞:永远纪念你?你想得美!你大哥我都不纪念。
了疾:大哥是大哥,我是我,不能一概而论。
月贞:怎么不能?从此我也只当你死了!
了疾:和尚死了,李鹤年还活着。
第45章 梦中身(五)
霖桥只管吃着茶说自己的话, 并不看芸娘。近来因为年节应酬多,像是吃胖了些, 颧骨没那么高耸了, 眼窝也浮上来,眼睛里似乎也跟着有些疲惫浮露出来。
年底收账,走到人家去, 都少不得吃席面,乏累也是应当的。芸娘才没功夫过问他,倒是他说的夏姐的老爹, 她说了一嘴,“这样的穷汉, 好好的女儿都给他卖去做那勾当,你送这样的好衣裳给他他必定也是卖。”
“卖也随他。”霖桥豁然一笑, 无所谓的态度。
芸娘在榻那端坐下, 睇他一眼,想到小慈悲寺竹林内的那个人影, 总疑心是他。但打小慈悲寺回来两个月, 又不见他有什么异样。别说来刺探, 就是人也少见在家。
她近日食不甘味,睡也睡不踏实,觉得是这个疑影的缘故。他不来刺探,她倒想调过去探一探他,好叫心里踏实, “上回在庙里,我给岫哥求了签, 倒应验了, 你得空跟鹤年说, 叫他回去替我还愿。”
“什么签这么快就灵验了?”
芸娘盯着他的脸,不肯错过一丝可疑的表情,“就是个问平安的签,没什么。我还落了个耳坠子在庙里,你叫鹤年帮着找一找,是不是丢在禅房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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