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这媳妇生过两个孩儿,多少也知道些,抑着声道:“我看有些难,再这么捱下去,孩子还没生下来,人就要先累疼死了。二奶奶这会都有些发昏了,看那大夫的药煎来吃了能不能好些。”
有另一个婆子扎过来,也跟着嘀咕两句,“我看这就是个孽胎,哪有那么能折磨人的孩子?这哪是生孩子,简直是索命!”
丫头摆摆手,示意此刻不要议论,一壁赶回琴太太屋里回话去了。那些乱糟糟的声音传不到这里,琴太太这屋仍旧是一种阒寂,尽管丫头的语调有些急,也并未能掀翻这寂静。
琴太太听完就挥手叫她下去了,慢慢摇着扇对冯妈道:“要是生不下来倒好了,这孩子本就不该生的。”
冯妈转来榻上坐,凑近了脑袋,“就是生下来也不怕,太太只管放心,那稳婆我一早就是交代好了的。霖哥的心此刻都系在二奶奶身上,哪还有功夫留心孩子?生下来,趁他不留神,那稳婆就……”
说到此节,她两面虎口一圈,用力比了个手势。
琴太太仿佛不忍看,拿扇把她的手拂下去,点了点头,“那就好,没了孩子,她就还是李家的二奶奶,从前的事我就权当不知道,横竖闹出来我霖哥也是没脸。”
冯妈赞同地点头,拣了颗晶莹剔透的葡萄递给她,“太太到底是仁慈,这样的事也能容。”
这话彼此都明白是奉承话,谁也不去计较真假。琴太太只安安稳稳地打着扇子笑了下,心里盼着那孩子别生下来,生下来也是叫人难堪。
月贞赶到那院里去时,廊下早围了好些人,都是些看热闹的下人,老老少少的,丫头听媳妇说生产的经验,媳妇又听婆子说一些生孩子的怪谈。听下来,无非都是些因果报应的闲话。
月贞虽然一早就看不惯这些好瞧热闹的人,倒是头一回心里恨。她难得拿出个大奶奶架子,吵人群吆了吆,“围在这里做什么?你们都没事忙了?!”
一堆人顷刻散了,月贞又捉裙进屋里去,登时一股味道扑鼻,又是腥膻味,又是脂粉味,又是汗味。里头稳婆丫头都是干着急,芸娘昏睡在床上,没了力气,眼皮孱弱地阖着。
这时有丫头端了药进来,霖桥噌地从榻上立起来去接,捧到床前喂芸娘吃下。慢慢芸娘像是没那么痛了,也有了些精神,掀开眼皮把屋子睃一圈,对霖桥道:“叫人先出去,我想透透气。”
月贞忙帮着邀人出去,自己也退到外间守着。侧耳去听,卧房里一霎静得出奇。下晌了,太阳斜晒在暗红的门帘子上,上头的连枝牡丹纹像是活了过来,枝叶绞缠,像无数只讹命的手朝门里伸进去。
第65章 别有天(五)
天光烈得发白, 隔着淡鹅黄的窗纱,那烈又变得温情些许, 好像外头从来没有过刺眼的太阳, 一切景象犹如春色温柔。可身上都是黏黏糊糊的,汗水和羊水弄得满床狼藉,也许还混着泪水。
芸娘仰倒在这片废墟似的景象里, 自己也像是一片败瓦,哪里都是残缺的。
唯有一处多余高高地隆在腹中,鼓得要将她的皮肉撕破似的。她朝下望过去, 觉得那是个残垣断壁的土堆,无数的碎瓦与细沙松滚下来, 渐渐将她活埋。
不相干的人都被赶到外头去了,腹痛也消减了些, 吃了药恢复了些精力, 她得以心无旁碍地看着霖桥。眼皮上的汗水淌进眼里,刺痛得她流下泪来, 目光就变得愈发模糊了。
眼前的霖桥看不清, 反倒从前的霖桥慢慢由她脑海里浮出身影。那时他还不这样瘦, 面庞也不是这样憔悴,曾称得是位惨绿少年。是在她无心理睬的光阴里,他一点一点变成了如今憔悴萧条的面孔。与其说是岁月残酷,不如说是她残酷。
她这样想着,就笑了下, “你的好,我恐怕这辈子是报答不完了。”
此话犹如锥心, 霖桥一下湿了眼眶, 又怕在这会哭了不吉利, 便将眼睁了睁。不想香炉里的烟飘到他眼里,更是熏得人眼睛生疼。
他笑着说:“这会不要说这些,大夫说要存体力,还是少说话的好。”
芸娘歪在枕上无所谓地看了眼肚皮,“这孩子生不生得下来都不要紧,随他去,不必白费心。”她顿了顿,“其实也不该是你来费心。”
这话等同于是直白地承认了孩子不是霖桥的,在此前,他们从没说过这话。霖桥本来也怕说,心里明白和宣之于口是两码事,明明白白讲出来,就是彼此一点颜面也难存。就和他心里一直存在的感情是一样,说出来是多此一举,空余恨。
但眼下听她说出来,他又觉得其实尊严没那么脆弱,很经得住摧磨,如同他一身的年轻韶华,是经得住蹉跎的,不论如何金玉变败絮,总还有条命在。
他握起她的手,那手是冰凉的,他犹豫了下,抵在唇边,用呼吸给她暖着,“你是不是想见缁大哥?”这样一说,他的泪就滚出来一行,坠去芸娘的手背上。
芸娘在枕上摇一摇头,满目哀怆地笑着。霖桥认为她还是想见缁宣,只是从不敢提起,怕受外人的责罚,也怕连牵到缁宣,更要紧的,是怕受到她自己的嘲讽。
她连自己也有些看不起自己,他却不会看不起她。他抚开她脸上的头发,把那只手悉心塞进被子里,“我去找他来,你放心,总不会让人察觉就是了。你等着,我替你去找他。”
芸娘要去抓他却抓不住,眼看着他的背影佝偻着走出去。月贞在外间坐着,看见他出来,立时起身去迎,“怎么样了?有没有要生的样子?吃过药好些了没呢?”
霖桥望她一眼,把鼻子里的酸楚重重抽了下,“大嫂,你进去陪陪她,我一会就来。”那酸楚又往心里倒流下去了。
他擦身出去,月贞追到门上跺着脚喊:“这个节骨眼上,你还往哪里去?!”
喊他他也不应,一径离了院门。月贞只好折返回去,招呼着稳婆与妈妈往卧房去陪着。
霖桥这一去,先到隔壁角门上问了声,听见说缁宣不在家,在外头忙。他便骑着快马一家家铺子找过去,总算在小林巷的典当铺子里寻到缁宣。
缁宣是特意避到家外头来的,一是为芸娘难产,他忍不住满心焦虑,怕在家给人看出什么端倪;二是为前些日子霜太太叫他写信给他父亲,知道了疾要还俗归家的事,心里有些担忧,只怕了疾回家来就要分担他生意上的事。
他在铺子里也是焦心难定,两头发愁。他坐在后堂的椅上,独对着小小一片天井,四片屋檐间斜倾下来一片光,光里阗满尘埃,他就望着那些尘埃出神,心里也暗暗鄙夷着自己。
可有什么办法呢?他实在是没办法啊,他所拥有的一切都太不牢固了,随时能被人收走,他胆战心惊,不敢出一点差错。
没想过霖桥会来,看见霖桥进来时,他惊了半晌,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霖桥倒比他坦然许多,也没有余空与他兜转,连坐也不坐便单刀直入地道:“芸娘难产,她想见你。”
缁宣刹那慌了神,扶住玫瑰椅的两端将身子往上撑了撑,勉强笑了下,“弟妹难产?那,那请大夫了么?要不要紧?”
霖桥背着光,脸色有些阴沉,看他的眼神却极为认真。那目光像是刀尖比在缁宣脖子上,他不由得在椅上缩一缩。然而他身量太高,椅子根本护不住他,他只能败露在岑寂的空气里讪笑。
“她想见你一面,也许就是最后一面,你去不去?”霖桥死死仍凝住他,冰冷的神色显得那张脸更苍白了。
缁宣也还是讪笑,“我去做什么?弟妹生产,哪有兄弟在跟前的?”话音才落,衣襟就被霖桥揪住,给他拽了起来。缁宣本能地揿住他的手,往后挣着,“你要做什么?哪有做弟弟的来拽兄长的衣襟!”
“你得去瞧瞧她,你不能在这里躲着。你得去见她……”霖桥一面呢喃着,一面将他往外拽。
“你疯了?”缁宣也急起来,两手掰下他的手,把衣襟弹了几下,咬着腮角,“芸娘是你的奶奶!你要我做兄长的去看她,你是不是真有些脑子不清醒?!”
霖桥楞了楞,缁宣扣紧了眉继而道:“二弟,我要是去,你的脸面也保不住!你在外头买卖上那么会算计,怎么在这桩事情上就迷了脑子?就是你不要脸,姨妈也还要脸,李家还要脸!”
猝不及防地,霖桥的拳头就照着他的脸挥了过来,“她恐怕活不成了!她可能要死了!”他咬着牙,有些难以置信,“大哥,你到底是不是个男人呐?”
她就要死了?那他就更不能去了……
缁宣捂住脸,踉踉跄跄退回椅上坐着。他一开始就已经躲开,这会又冒出头,既没什么虚无的意义,也没什么实在的益处,真是没意思。难道就为去看着她死,听她笑着说不怪他的话?那场面岂止是会令他难堪,简直是剖肚剜心的痛楚。
一定是不能去的,一定!他把扶手攥得死紧,唯恐霖桥又来拽他。
也将敢未敢地,斜着眼看他一下,触到霖桥愤得发青的脸,目光又立时避回来,尴尬地笑了下,“你还肯叫我一声大哥,那真是好。咱们虽不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可也是血亲骨肉。我前头已经是对不住你了,这会不能再对不起你。我不能去,我不能去……”
霖桥在那里望了他一阵,知道是拉不动他了。他的心铁定在那里,没有一点松动的痕迹。霖桥此刻是没有自己的情绪的,满心满眼,都是代芸娘绝望与灰心。
他冷笑了下,便转身走了,也代芸娘留下一行眼泪。
而缁宣连目送他也不敢,直到听见脚步声远去,才敢正过身瘫坐在椅上,浑软无力地笑着哭着。哭芸娘的际遇,笑自己的懦弱。
他也痛恨自己的懦弱,恨透了!可有什么办法呢?他也是没办法呀。这样思想,笑与泪更是糊了一脸。天井里的阳光渐渐冷褪了,他坐在那片晦暗里,狼狈不堪。
傍晚时分,芸娘还没有要生,又吃了两副药,痛只是隐隐作痛,那孩子像是在她肚子里绞,把五脏六腑都攥着,与她僵持对峙似的。
她苦涩地对月贞玩笑,“这孩子大概真是来索命的。”
月贞握着帕子在床前替她搽脸上的汗,一壁安她的心,“胡说,你别听外头那些烂了嘴的乱说,他们什么难听话说不出来?我虽没生过孩子,可常听人说孩子都是来报恩的,哪有来索娘的命的?”
芸娘还是苦笑,“你忘了,我从前一门心思要弄掉他,他偏不肯死。他一定是恨我,如今可是该他报仇的时候了。”
说得月贞瞥一眼她高高隆起的肚皮,心里也有些毛毛的,可此刻只能宽慰她,“你越说越没个好了。放心,大夫稳婆都不敢走,都在外头候着。已往你娘家传话去了,回来的小厮说,你母亲嫂嫂在家设了香案向天祷告呢,求你们母子平安。”
芸娘此刻倒不在意这些,倏然开朗似的,把以往计较的都放过,心里一片平静。肚子里的痛因为漫长的持续,习惯了,倒不觉得那么痛了。
她知道活不长,人对别的事情都没把握,对自己的生死是最有预料的。她有许多临别的话想说,又没有力气,只是虚软地望着月贞,寄希望于某种默契。
说起来,月贞如今也是历经了几番生死的人,对死别之事越来越平静,然而心里还是有一片空荡荡的怅惘。她握紧了芸娘的手,扭头朝窗纱上的日落望去,有些失神,眼里却不由自主地淌着泪。
廊下来瞧来打听的人越来越多,嗡嗡嘁嘁说话的声音,使她想起桂姨娘死时盘旋在屋里的那群苍蝇,那种动静比一切无声都显得寂静。
愣神的功夫,妈妈进来禀说巧大奶奶来了。月贞回过神,知道他们之间是怎么回事,只怕巧兰在这当口言语不慎刺激了芸娘,便应声出去拦巧兰。
巧兰倒很识趣,只轻轻撩开帘子瞧了几眼,就同月贞退到廊下说话。
月贞说了些芸娘的情况后,巧兰便将两手搭在腹上一叹,“生孩子就是过鬼门关,难呐!我本来一早就该来的,就怕过来反倒添乱,因此没敢来。听见到这会还没生,我也急呀,我们太太也急,打发我过来瞧瞧是个什么情形。”
月贞也不知她们是真急还是假急,反正都算一片关心。她领着巧兰在吴王靠上坐下,悲怆地摇了摇头。
巧兰有缕叹息梗在喉间,沉默一阵后,徐徐叹出来,“我找我们大爷来着,偏他不在家。”
月贞惊愕地睇她一眼,她撇着嘴笑了笑,无言间,什么秘密都不是秘密。
她心里是恨芸娘,此刻也恨,但那恨跟生死大事比起来,仿佛又不那么痛恨。
她自己也理不清这芜乱的感情,索性就不理,把扇子扬了扬,追月贞,“你和她要好,你进去陪着吧,我就不进去了,省得她只当我是来瞧她笑话的,更要气个半死。”
月贞待要起身,又看见霖桥打院门外走进来,她也就不进去了,伴着巧兰坐了会。
日薄云山,看热闹的人都渐渐散去吃晚饭,暮色里只剩下一场寥落与荒凉。
霖桥把屋里的妈妈稳婆赶出去,坐在床前来,略带抱歉地向芸娘笑了笑,“我没有找到缁大哥,他不在家。我在外头铺子里找也没找着,估摸着是约了人在哪里谈事情。”
他不忍告诉芸娘是缁宣不肯来,情愿她认为是他不中用,寻个人也寻不到。芸娘眼里早是一片荒冷,一时也察觉不出这片荒冷里有没有见不到缁宣的缘故。
她笑着抱怨了他一句,“早叫你不要去的,可不是白跑了一趟?”
霖桥不知该怎样搭话,只是笑了笑,给她把薄衾牵来身上罩住,“太阳落下去,身上湿乎乎的吹着风就不好了。”
今日眼泪流得太多,此刻芸娘已哭不出来了,只觉得鼻子胸腔都是一阵酸楚。她从被子里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又说起那旧话,“你的好,我这辈子是报答不完了。”
顿了顿,又凝重地笑起来,“等下辈子,等下辈子我给你,做丫头小厮,端茶递水,牵马赶车地报答你。”
霖桥一下笑得眼泪直流,反握住她的手问:“下辈子怎么就不接着给我做奶奶呢?”
芸娘慢慢敛了笑意,空洞洞地望向帐顶,“我愧不敢当。”
这是诚心实意的话,她也理不清此刻对他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心里存着一份无奈与遗憾。
她想,他们的缘分还真是打起头就不对。爱是需要一点运气的,天时地利人和,差一分都不行。从前她对的厌恶太多,他对她的忍让太过。如今他对她呵护太过,以至她对他愧疚又太多。
总是对不上,总有些差错。
她又慢慢笑出来,偏回来脸,把另一只手也搭在他的手上,像是做个盟约,“下辈子给你做丫头,到那时候,你可不要留情,该打则打,该骂则骂。我怨你恨你,就忘不了你了。人就是这样贱。”
霖桥握住她的手抵在额上,在底下一行一行地流着眼泪,他缓缓摇着头,又不知要说什么。他不正经的时候满口都是玩笑话,一旦正经起来的倒有些不善言辞的,好像心里的每句话都分量极重,需要认认真真地字斟句酌。
一个凝重的踟蹰间,反失尽了先机。
黄昏暗下去,人都盼得有些疲累的时候,芸娘总算又大痛起来。一时间夜变成乱糟糟闹哄哄的夜,在撕心裂肺的喊叫里,芸娘总算是生下了位小小姐。
稳婆谨记着琴太太的吩咐,胡乱用襁褓将孩子一裹,趁众人围上去挽救芸娘的功夫,她退到一边,掀开孩子的脸。
这一掀不要紧,屋子里换了她大叫一声。众人扭头去看,见她把襁褓丢在榻上,吓得连连退步。
芸娘仅存着一丝力气拨开床前的人,唤那稳婆,“把孩子抱来我看看。”
那稳婆呆在那里,半晌不动作。陪嫁那妈妈便疑心着走去抱起襁褓,立时也是一声大叫。芸娘顾不得血流不止,往上撑一撑,“抱来我瞧瞧。”
妈妈哆哆嗦嗦抱了过来,递给她一看,只见那孩子别的地方都好,唯独一边嘴角比另一边开长了半寸,还接着一道鲜红的疤,直扬到腮上去。乍一看,是一张极诡异的笑脸。
芸娘“吭吭”笑了两声,无力地倒回枕上,“她果然是来索命的。”
当夜这宅里出了两件新闻,一是芸二奶奶生下的小姐是个畸胎;二是芸二奶奶血崩而亡。
这消息传到琴太太的卧房,连她一时也手足无措,坐在床上呆了半晌。后头回过神来,一把扼住冯妈的腕子,抬起凶神恶煞的眼珠子,“不是吩咐了那稳婆把孩子捂死么?怎么还活着?”
冯妈也急得满脸的没奈何,抽回手把脚跺一下,“那天煞的老婆子看见那孩子就给吓得丢了魂,把什么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琴太太只得咬牙一叹,“罢了,姑且只好养着那孽障。快去将月贞叫来,先商议芸娘停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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