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再枯荣
他只当是霜太太有事传话,将人叫到精舍内,却见不是他们那头的人。又看这人是一脸的急色,跑得口干舌燥,一个喉结在脖子来回吞咽。
“是你们那头出了什么急事?”他一面问着,一面走去给这人倒茶。
珠嫂子她男人匆匆行了个礼便说:“我是贞大奶奶房里珠嫂子的男人,一向在外头跑腿,恐怕二爷不大记得我。媳妇叫我快马来告诉二爷一声,贞大奶奶出事了!请二爷回家去劝劝我们太太。”
了疾听见这话,忙搁下问他详情。
这男人将事情粗略说了一遍,又道:“是真的是假的也不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也没查明,就只要个香袋子放在那里。太太怕下人议论起来,也没功夫细查,先将贞大奶奶送回了娘家。这一去还回不回得来就难说了。”
听他说来,事情尚且是雾里看花不清不楚的,只是落下个香袋子在那里。但了疾是从不佩戴什么香袋荷包的,他一下就想到蒋文兴,心里“轰”地一声,仿佛炸了个五味杂陈的罐子,一时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那些复杂的滋味里,又冒出来一股担忧,月贞那性情,面上看着是凡事不挂心,其实只不过是存在心里不对人说。倘或事情是真的,他只怕月贞受不住那些奚落嘲讽,急着问:“章家那头有消息么?”
“没有。大奶奶一回去,就没了信。媳妇就是担心大奶奶在娘家不好,章家那些人,个个都是势利眼。要是贞大奶奶哪里想不开,在家出什岔子可就坏了!所以才来求二爷。”
了疾再无心去细想什么打算,更无心去计较心里的恼怒与酸楚,借了这男人骑来的马便下山直奔章家而去。
已是暮色,章家盖房子的人去了,那些轰轰烈烈的尘土在昏黄的天色里沉淀下来,蒙在各处。堂屋里只得娘仨在摆晚饭吃。
白凤料定了李家不肯再来接月贞,不免算计得长远,想月贞没了品行,又是被休退回家的寡妇,又顶着个克夫的名头,前程少不得是坏了,恐怕往后就得白养着她在家。
于是此刻就拣起往日抠搜的做派,桌上只得两碟子菜,一样拌豆腐,一样糟笋干。
月贞还未坐下便猜到她心里的意思,端着碗直笑,“嫂子,怎么家中越过越穷了?我往日回来,好歹还有个肉菜摆着。”
白凤瞟了老太太一眼,见她端着碗完不说话,还是待月贞一脸冷淡,便愈发添了底气,“你哥哥与侄子都住到外头去了,就咱们三个,还要吃肉?别说今日,往后打饥荒的日子还有得是呢,姑娘眼下就嫌起来,再过两日,岂不是要哭了?姑娘要吃好的就回婆家吃去,就看你有没有本事再回得去。”
月贞只是笑笑,什么也没说。屋子里一时只有三张嘴嚼咽的声息,嘴皮子都在翕动着,吵架似的,骂人的话却都是挂在各自脸上。
隔了一会,老太太将碗口敲敲,问白凤:“你说的那大夫可靠不可靠?可别是个敞嘴巴,什么都去说。”
“是我娘家人荐的,说是瞧妇科的能人,住得离咱们这里远得很,不是个多话的人。”
老太太耷拉着脸,“你告诉你娘家了?”
白凤乜了眼月贞,把嘴瘪了瘪,“您老人家放心,我什么都没说,我还要脸呢。我只说是咱们隔壁家的媳妇有些经血不调,要请个可靠的妇科大夫。”
老太太适才放心,转而对月贞道:“明日请了那大夫来,拣一副药你吃,再痛你也要忍一忍,等孩子坠下来,再去求求你婆婆。”
月贞笑着剔她一眼,“娘,听说坠孩子是件险事,恐怕连大人的命都要坠了去。我要是运气不好,遇见那没手段的大夫折了性命,可怎么办呢?”
一说到这件事上她就是嬉皮笑脸的,半点不知悔改的样子,气得老太太口不择言地敲着碗,“那你就去死!丢人丢到这份上,还活着做什么?!”
这话听着虽然是赌气,可未必不伤人。月贞渐渐笑不出来了,鼻子有些发酸,怕不争气地掉下泪来,便捧着碗望向门外。
院子里积满尘土,白凤那屋子推得只剩了两面墙,上不遮天下不覆地,拆下来的瓦与砖乱堆在那里,还有价值,等着盖新房子用。月贞不禁想到自己的价值,被剥了一层又一层,倘或最后被剥得还剩条命的话,却是最不值价的。
她感到一阵灰心颓败,食难下咽,就搁住了碗,说要回房去躺着。
才刚跨出门,就看见对面铺子那帘子给人挑动,有个人从铺子里钻了进来。月贞定在门上,怔了片刻,向他笑了笑。
这笑脸是有些残破的,了疾心里陡地抽紧了下,便把那些或是事实或是捏造的话都忘了,走到院中来,“把你的东西收一收,我带你回山上去。”
月贞还不及说话,白凤就闻声出来,看见是了疾,心里大松了一口气,想李家的人肯来,就是不至于休弃月贞的意思。
她心里一霎又有了希望,忙招呼了疾,“原来是鹤二爷,快进屋里坐!正吃饭呢,您吃过饭没有?”
了疾迎面行了个礼,“不坐了,来得急,还要带着大嫂回寺里去,恐怕天黑。”
老太太也闻声出来,想李家人还肯管月贞,倒了了她一件糟心事,也不多问,只推了下月贞,“还不快去收了东西跟着鹤二爷去?”
月贞什么也没说,还是挽着那几个包袱皮从那黑魆魆的厢房里出来。了疾也没多讲什么,迎上前将几个包袱都接了过去。
他引着她到街前,早雇了一辆马车在那里。车前坐着个赶车的老头子,干干瘦瘦的,车也不好,两个木轮子歪歪斜斜,帘子上破了好几个洞。
月贞看见这马车却笑了,觉得不是雇的马车,是雇的花轿,来迎娶她这位落魄的新娘。她飘飘荡荡的心仿佛靠了岸,睐目把身边这“岸”睇了一眼。
这“迎亲场面”很有几分怪异,不单是她这“新娘子”落魄潦倒,连这“新郎官”也怪异,一个和尚,脸色很不好看,似乎负着气。但还是尽着他的一份责任,将她小心地搀扶着登舆。月贞心里很高兴,便头也不回地捉裙钻进车里。
作者有话说:
了疾:气归气,恼归恼,人还是要管的。
月贞:嘿嘿,我就是这样吃定你的。
第68章 别有天(八)
中秋一过, 秋意渐浓,暮色里的街巷人迹稀疏, 又是谁家弹及相思调, 月贞回首一望,身后的整座城都在向长夜里坠下去,日落也是同样的寂寥。山道上的翠盖林荫褪了一层绿, 慢慢开始泛黄,晚风吹来便卷起一地残花。满是凋敝昏残的景象。
月贞却联想到“地老天荒”这个词,心里藏着暗暗的高兴。她没想过了疾会来接她, 本来也不打算告诉他,想不到他却是能掐会算似的, 总能在她失意彷徨的时刻寻过来。
他坐在对面,阴沉着脸色。那阴沉又不是雷雨交加的阴霾, 像是雨后新天, 云翳虽还未散,暴雨却是已过去了的, 只等着一缕阳光露出来。
月贞知道, 只要她自己是好端端的, 再大的事情其实在他心里也不过如此。她就是吃定了他心善,有些得寸进尺地捂着嘴笑一下,“你怎么晓得我在娘家?”
了疾将胳膊肘撑在两边膝上,叉着手抵着下巴,头是垂着的, 所以抬额看她的眼就露着几分冷淡的凶相,“你房里的珠嫂子遣她男人到寺里告诉我的。”
“噢。”月贞猜着是珠嫂子, 忍着笑意点头, 装得若无其事, “那她还告诉你什么了?”
了疾放下胳膊,背贴在车壁上,个头忽然拔高了,看她的目光又变成一种居高临下的威慑,“她说有人在你床上翻到一个男人的香袋,交给了姨妈。姨妈疑心你与人有染,还疑心你有了身孕,所以送你回了娘家。”
马车慢悠悠地在山路上颠簸着,月贞的影子就慢悠悠地在他瞳孔中摇晃,晃得人心烦意乱。她自己却不觉得烦,脸上是慢洋洋的笑意,浅浅的,半点不知错的样子。
她知道他想问,却要面子不肯直白问。她心里又是好笑又是得意,这得意也不知打哪里来的,好像知道他不能把她怎么样,于是很不要脸地横行霸道。
她将裙子上的灰扑了扑,“啧”了下,故意与他绕弯子,“你看这些人,不就是捡着个男人的香袋子嚜,都恨不得在脑子里编出百十个故事来。”
了疾见她避重就轻不肯伏法,恨得牙根痒痒,面上还是维持着一副不乱不急的态度,“是啊,都不爱把人往好了想。”
月贞在对面点头,坦荡荡的目光里含着一丝笑。笑得他更烦了,心想她怎能如此坦然无恙?他倒不要她哭着认罪,可好歹该有个知错的态度!
他挑了下眉眼,“俗话说清者自清。你清么?”
终于是他先问起,月贞不禁更得意了些,“那就要看这‘浊’是什么样子的了,反正我问心无愧。”
她把脸别到一边,话虽如此说,心里还是有些惭愧的,但这惭愧因为他的爱,变成了小小的骄纵。
了疾恨不得将她的下巴掰转回来。但此刻忽然有些较量高下的意思,他也不肯服这个输,澹然地抱起双臂,“那还有什么可说的呢,你既然问心无愧,那我就信你。”
月贞瞟他一眼,心里磨着牙,面上笑着。
相继沉默下去,不过眼神却在交锋。他不转睛地盯着她,嘴角微微弯着,因为颠簸的缘故,那目光在她身上慢慢地碾压着,又散淡又凌厉的情状。她仍然是别着脸,时不时地瞟他一眼,也是从容不迫的态度。
到山脚下马车便停了,尚有一截小路得靠步行。了疾付了车钱,打发了车夫,转背翛然地往小径里爬上去。月贞落在后头,自己挽着那几个包袱皮,有些吃力。她故意“哎唷哎唷”地叹了几声,也不见他掉回来帮忙。
她发了狠要治他个服服帖帖才罢,于是丢下几个包袱扶住路旁的树假装呕了几回。了疾听见动静回身,又是怀疑又是怀怒,却还是走回来给她拍着背,借机漫不经意地问:“未必你还真是有了身孕了?”
月贞翻了个白眼,“谁知道呢,你请个大夫给我瞧瞧好了。”
了疾手上渐渐使了几分里,将她“啪啪”地拍着,两只眼睛刻意闲散地往枝叶密盖的天上看。
正遇到一群北雁南归,四野射下来撕碎的残阳,林间响彻着衰蝉。这诗意的景象剥去了他心里一层怒火,下剩的怒意都像是在赌气似的,要烧也烧不旺。
能奈她如何?
他低眼看她一下,“舒服些了么?”
月贞为他这不得已的臣服暗暗窃喜,也愿意见好就收,“好些了。我在你们家好吃好喝惯了,回娘家这两日吃的不合胃口,胃肠里就有些不大爽利。”
了疾轻描淡写地扫过一眼,“不是怀孕?”
月贞又翻他一眼,“怀了,怀的鬼胎!”
了疾去将几个包袱捡起来提着,淡瞅她一眼,“那个香袋又是怎么回事?”
月贞独自先往上走了一段,捉着裙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等他,“他们说的,你就信么?”
他没想到反遭一问,有些犹豫着,一时答不出话来。月贞便在上头跺了几回地,一下反客为主,“你看看你看看,连你也信那些话,却不来问我!怎么,我说的就不能信?”
“我并没有不信你的意思。”了疾走上来握她的手,反将她了一军,“那你说吧,我听着,到底是怎么回事?”
月贞的手陷在他手里,就有了几分老实。她低下脸,那老实里仍带着几分心计,“那时候,是你先不肯要我。难道你不要我,我还要死心塌地等你不成?眼下你虽然是肯了,可那时候我又不知道你心里的意思。要是你一辈子不肯,就叫我白等你一辈子不成?我是告诉过你的,我不替人守寡。”
这又成了了疾的不是了,他忽然有些百口难辩的无奈,心里既不痛快,又寻不到个发泄的地方。的确是他回绝她在先,总不能叫她即便受了挫折,也接着在一条绳上吊死吧?
他只能宽慰自己,他爱她,并不是因为要回报她对他的爱,不过因为她是她,她有不受拘束的野性,这原本就是他一开始所见的她的样子。
进而又宽慰自己,他是没有资格裁判她的。总不能因为他是男人,就能裁夺一个女人有没有罪。倘或她有罪,那么同他的感情何尝不是一种罪?
思及此,怒火平了些,气却无论如何也顺不平,心里还是不畅快。他漠然地松开了她的手,慢慢朝上走。
月贞追在他身畔,频频拿眼窥他。知道他越是这样子,越是屈服了的意思。她又有些心疼他,便抢了两个包袱过来自己挽着,往他身上挨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你难道还要和我计较么?要同我计较起来,岂不是也要与你渠大哥算算账?”
“狡辩。”了疾横她一眼。隔定半晌,又轻声问:“是文表哥吧?”
月贞老老实实地捣了两下脑袋,每一下就如同个鼓槌往他心里砸下去。他早猜到的,可见她承认,和猜又不是一回事。
猜来猜去,总还有点否定的余地,这下一点余地也没有了,那些男人本能的占有欲便在他心内拱着火。
可恰如她所说,都是过去的事情了,难道因为过去抛掉未来?太不值得了。那也并不能成为她的污点,她难道合该苦等他的爱?也太不公道了。
了疾一面生闷气,一面在心里为她辩白,像是同自己过不去似的,额头低蹙,一步一步地往上走。
月贞看他一会,一边沾沾自喜,一边又替他感到些许不值。不论是因为他本性善良,或是因为他爱她,反正他总是拿她没办法。俗语说人善被人欺,她做了“恶”,也不免愧疚。
想了想,便笑嘻嘻地偏过半张脸去,“要不你打我两下出出气? ”
了疾暗暗咬着牙笑了,又气又无奈,“你往后最好给我老实些。”
月贞撒娇地嗔他一眼,“这还用你说?我早就打定主意要从一而终了。”
说完便跳到他背上去,两条胳膊死死圈住他的脖子。
好像前事到此了结了,可了疾心里怎么都有些不是滋味。那些道理是说给自己的脑子听,心可是不长脑子的,满是本能的情感。所以他仍然没好气地甩了她两下,“下去!”
月贞的胳膊圈得愈发紧了,“不下。”
“下去。”
“就不下。”
到山门外,月贞怕给和尚们看见,才肯跳下来,双手合十,在门前向里头那三重殿无比虔诚地拜了拜。
殿前那偌大的香炉里还有余烟袅袅,在模糊的天光里飘向沉寂的四野。林间的昏鸦虫吟把这寺庙单独分割成了一座孤岛,离开了白日的喧嚣,月贞有种尘埃落定的喜悦。
了疾在身畔看着她,见她嘴里念念有词,便问:“你求的什么?”
月贞睁开一条眼缝冲他狡黠地笑了下,“不是求,是还愿。我从前在这里向菩萨许过愿的。”
“许的什么愿?”
她默然笑着,从前曾将的所有的虔诚都敬献到这里,以求成全她的情慾。至于他会不会成全她,那时虽然有期待,却很没有把握。反正来祈福的香客都说不准心中所求能不能实现。她只不过是他们之中的一员,把不切实际的念想寄托在神佛身上。
所以如今愿望成真,倒有些意外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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